一九八八年的夏天,蝉声像是要把时光拉长。我躺在县医院病床上,消毒水的气味与天花板的裂纹,共同勾勒出那个失意的夏天。高考落榜的痛楚尚未散去,身体的疼痛又接踵而至,十八岁的骄傲被现实打磨得粗糙不堪。
次年开春,父亲推着凤凰自行车走进家门,车铃在露水中叮当作响。“去老叶镇吧。”他说。我坐在后座,手上拎着父亲为我准备的网兜,搪瓷缸在里头轻轻碰撞。
姑父家堂屋静立着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晨光透过木格窗,在铸铁机身上流转,“上海”二字熠熠生辉。那投在墙上的影子,恰似展翅的蝶。
拜师宴摆在八仙桌上。我双手奉上六十元押金,为师傅斟满青瓷酒盅。酒液微漾,就此定下师徒缘分。
裁缝铺子仅十五平米,北墙并列两台缝纫机。马师姐绣牡丹,丝线在光晕中起落;许师姐踩踏板,节奏如未竟的诗行。我的机位面壁而设,墙上粉笔写着尺寸公式,倒暗合“吾日三省”的古意。
真功夫是从针尖上生长出来的。
晨起穿针,线头总在眼前游移;扯布声响,常惊飞窗外麻雀。拆线刀不听使唤,常在指腹留下细痕。师傅说的“四功九势”,初尝是十六字真味:“针脚匀细,线路顺直,松紧适度,边角整齐。”然而,我初学锁扣眼时,斜针走偏;撬贴边时,针脚疏密;车直线时,布像泥鳅一样溜走。
最难驾驭的是那台蝴蝶缝纫机。右脚控制踏板要稳如磐石,双手推送布料要柔似流水。多少个午后,我独自面对空荡的铺子,反复练习。直到那个梅雨天,当雨丝在玻璃上画出蜿蜒水路,我手中的布料终于走出了人生第一道笔直的线条。缝纫机哒哒作响,针脚细密匀停,如窗外雨丝般齐整。
七月蝉声渐稀时,师傅将《现代服装裁剪》推到我面前。书页泛黄,夹着牛皮纸剪成的衬衫纸样。
那夜老座钟敲过十二响,我仍在八仙桌前躬身裁样。剪刀游走的沙沙声,应和着姑父的鼾声。剪口要对准,弧线要圆顺,放缝要均匀。鼻尖汗珠将落未落,悬在纸样上方。
翌日,师傅捏着粉笔在样衣上圈点。从肩线到腰际,弧线流畅自然,似为纸人重塑骨骼。“这里收一分,”他说,“人要衣裳,衣裳也要人。”
当我穿上自制的淡蓝衬衫立于镜前,玻璃映出师傅眼角的笑意。前襟锁眼细密,袖口贴边平整,姑母惊叹:“这像是从供销社橱窗里走出来的。”
针起,针落。六个月,仿佛一生。若不是那阵秋风送来母校复读的消息,我或许真会守着三尺裁案度过余生。临行前夜,抚摸着那件淡蓝衬衫上细密的针脚,忽然明白:每一针都是选择,每一线都是道路。辞别时,凤凰自行车在土路上颠簸,裁缝铺在视野里渐渐模糊。
后来听说生意日渐冷清,师姐们相继离开,师傅的裁缝铺子终在时代变迁中阖上门扉。
我把缝纫机卖了,抵作补习的学费。六个与针线为伴的月份,让我懂得了人生的每一寸进步都需细细丈量。收到大学通知书那天,我特意晾晒那件淡蓝衬衫。阳光穿过布纹,樟脑丸的气息里,还蛰伏着熨斗的温度。大学期间,我将它赠予外地同窗。那一刻,针脚里藏着的往事忽然涌现:那锁边时指尖的血珠,那车直线时背脊的汗水,那姑父家天井里漏下的月光,仿佛清晰如昨。
如今每逢路过成衣铺,我总会想起面壁机位前流动的光阴。那些与布帛耳鬓厮磨的晨昏,教会我用针尖丈量人生。有时在梦里,师傅仍站在身后,轻声提醒:“这一针,再往里半分。”醒来时,似乎掌心还留着熨斗的余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