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智化先生的一番遭遇,像一枚被时光磨得锃亮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记忆里一个尘封的角落——南京禄口机场的那一幕。一股混合着深切感激与无尽羞愧的热流,在十年后猛地涌上心头。原来,我家也欠着机场一声郑重而诚恳的道谢。
那是2014年的夏天,暑气蒸腾。岳父岳母接到妻子那位八十二岁大舅从吉林打来的电话。老人家兴致勃勃地去长白山天池游玩,不料下山后染了风寒,正急着赶回来。我们的任务,便是去禄口机场接他。抵达接机口时,飞机已然降落。我们一遍遍地拨打大舅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却总是那冰冷而规律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焦灼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们的心。询问工作人员,也只得到“飞机已抵达”的确认,这更添了几分茫然。
正当我们手足无措之际,妻子的手机响了。那一刻,这铃声宛如天籁。听筒里传来一个清晰而温婉的女声:“您好,我们是禄口机场的工作人员。请问是吴老先生的家人吗?老先生身体有些不适,行动不便,请您们稍等,我们会护送他出来。”
这简短的几句话,像一阵温润的雨,瞬间熄灭了我們心头的焦灼。不久,接机口,一位身着制服、仪容整洁的年轻女工作人员,推着轮椅缓缓而出。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大舅。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忆中那位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却面色苍白,无力地陷在轮椅里,我甚至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手,和因用力呼吸而起伏的单薄肩头。见到我们,也只是眼神呆滞,一语不发,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已在那趟旅途中耗尽。他的身后,跟着另一位中年女性工作人员,正费力地推着那只又大又沉的行李箱。
那时,我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大舅那副前所未有的病容所攫取,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担忧。那份源于机场的、雪中送炭般的援手,在我们看来,似乎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甚至本该如此的事情。我们只是仓促地、几乎是与话语同步地向那两位工作人员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谢”,便心急火燎地搀扶着大舅向停车场而去。那声感谢,轻飘飘地消散在机场嘈杂的空气里,甚至未能请她们停下脚步,递上一瓶矿泉水,更不曾看清她们制服上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姓名牌。更不曾想过,这“应该的”的背后,是她们怎样的细心、负责与温情。
幸好,经过近一个月的住院治疗,大舅的身体渐渐康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言不虚,老人家如今已九十三岁高龄,依然硬朗。若不是郑智化先生的这番遭遇,我们几乎已将禄口机场的那段往事彻底封存。
直到今天,郑智化先生的遭遇像一面镜子,让我猛然惊觉到当年的另一种真相。我开始试图去拼凑和想象大舅那一路我们未曾见证的旅程:在吉林长白山机场,他是如何拖着病体,独自面对那沉重的行李箱,完成托运、安检,直至登机?而当飞机降落在南京,他几乎已无法站立,又是如何熬过那段时间?他定然是无法自己走出狭小的机舱,更无力去提取那件笨重的托运行李,甚至连掏出手机给我们打一个电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所有我们未曾亲眼所见的艰难,都被机场那套无形却有效的服务系统一一化解。那份我们当时视为“理所应当”的“宾至如归”,并非冰冷的程序设定,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用她们的耐心、爱心与责任心编织起来的安全网,稳稳地接住了一位在困境中的老人。她们或许刚安抚完一位误机的旅客,又或许正忍着膝头的旧伤,却依然为一位陌生的老人,稳稳地托起了尊严。而我们作为家人,在那一刻,却只沉浸于自己的焦虑,将这份沉甸甸的恩情,看得太轻,太淡了。
反观郑智化先生的经历,那二十五厘米的高度差,对于一个倚靠拄拐与轮椅行动的人而言,无疑是一道尊严的鸿沟。他的愤懑与指责,理应得到所有人的理解与尊重。我们的社会,正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拷问与鞭策中,才得以不断进步。而深圳机场方面迅速的反应与改进承诺,也恰恰证明了这种公共讨论的价值所在。
两相对照,我悟出了一层更深的意思:我们的社会,既需要郑先生这样的诤友,如严医,以犀利的批评刮骨疗毒,鞭策其进步;也同样需要,甚至更需要,我们这些受惠的普通人,如园丁,去发现、灌溉并颂扬那些已然生根发芽的善意。批评除弊,让社会更公平;感恩扬善,让社会更温暖。
那两位禄口机场的工作人员,她们现在还好吗?她们或许早已忘记了十年前那个平凡的午后,她们曾给予一位陌生老人和他的家人最及时的帮助。她们日复一日地从事着这样琐碎而不起眼的工作,如同机场这座庞大机器中一颗颗微小而关键的齿轮。她们不会想到,十年后,会有人因另一座城市的事件而深深地将她们忆起,并怀着满心的愧疚与感激。
那一声当年未曾说尽、未曾说透的“谢谢”,今天,请允许我在这里,郑重地补上。
谢谢你们,南京禄口机场那两位甚至更多不知名的女工作人员。谢谢你们在那个夏日午后,用你们的专业与善意,守护了我家人的平安与尊严。也谢谢所有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地为每一个旅途中的陌生人,铺设温暖之路的人们。
如今我明白了,长白山天池的壮美,是天地创造的风景;而困顿中伸出的一双手,迷茫时点亮的一盏灯,则是人类文明创造的、更动人心魄的风景。这声迟来了十年的感谢,愿它能乘着记忆的风,掠过光阴,轻轻地、郑重地,落在你们心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