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生命中最朴素,也最庄严的仪式了。没有喧嚣的礼赞,也无繁缛的节文,有的只是静默到极致的、以整个生命完成的献祭。当鹤冢归于沉寂,藏獒悄然逝去,义犬没于碧波,它们的故事,却宛如暗夜中无声的闪电,蓦然照亮我们那被凡尘琐屑磨得有些木然的心,让我们得以一窥情义那最原始、最滚烫的赤诚模样。
我的思绪,总不由得先飘向大明寺那一隅小小的鹤冢。那该是怎样的一幅光景?雄鹤的猝然倒下,崩塌的不仅是一个翩然的身影,更是雌鹤所栖息的整个宇宙。它该是如何绕着那渐失温热的躯体,哀鸣,徘徊,以长喙一遍遍梳理伴侣那不再光洁的羽毛,试图唤醒一个已然沉入永夜的梦?当一切努力都归于徒劳,它便敛翅垂首,选择了静卧于侧,以绝然的缄默,进行最后的陪伴。在它看来,那冰冷的躯壳,或许仍是这世间唯一的暖源。
这份决绝里,寻不出一丝人间的权衡与计较。它不识得“从一而终”的礼教规训,也未听过“直教生死相许”的哀艳词章。它的爱,便是它的全部呼吸,是生命存在的唯一逻辑。爱若在,生命便是丰盈的;爱若消亡,生命便只剩一具空洞的蝉蜕,了无生意。仙鹤的爱情,像一面拭尽尘埃的古镜,我们立于镜前,照见的,是自己情感深处那些被遗忘许久的、对于纯粹与极致的古老向往。
目光从仙鹤的凄美转向朋友家中那只藏獒,我所感受到的,则是一种更为沉郁的、属于“义”的刚烈。它因护佑幼崽而误伤主人,那一瞬,母性的本能与对主人的忠诚,在它简单而执拗的灵府中猛烈冲撞,无从分解。它不曾呜咽乞怜,也无从辩解,只是自此默然,拒绝了一切食物。在无人注目的角落,它用最极端的方式,执行了内心那不容玷污的唯一准则。
这“义”,并非演给旁人观看的慷慨悲歌,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无声的自裁。它的绝食,像一记闷雷,沉重地敲在我们或许已然松弛的良知之弦上,令人悚然警醒:原来,世间的担当,竟可以如此静默,又如此绝对。
思绪再飘远些,便到了甲午年间那硝烟弥漫的海上。邓公世昌的那条爱犬,其行为则已将“忠”之一字,提升至超越物种本能的悲壮之境。炮火撕裂海空,主人誓与战舰共存亡。那犬,本有一线生机,却在最后的时刻,固执地选择了“同在”。它跃入波涛,紧紧衔住主人的发辫,相偕沉入那无边的碧色之中。
它纵身一跃的刹那,“忠”这个字,便霍然从故纸堆里那些冰冷的教条中挣脱出来,被它的生命濡湿、温暖,化作了有情天地间最为炽烈的相伴。它让我们懂得,至高的忠诚,从来不是卑下的顺从,而是志士的同心。它所追随的,并非一个主宰者的身份,而是一个它所认准的、值得托付全部生命的光源。那万顷碧波,呜咽着,便是它无字的、也是最辉煌的碑铭。
它们,这些缄默的精灵,就这样静静地立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之畔,用短暂的生命,为我们展开了一轴关于情、义、忠的瑰丽画卷。这画卷的色彩,是那般纯粹,那般浓烈,不掺一丝杂质。我们之所以为之动容,潜然泪下,正是因为它们触动了我们内心最柔软、也最本真的部分。那被世俗的尘埃暂时覆盖了的,对纯粹情感的向往,对道德自觉的敬畏,对无私追随的钦佩,在那一刻,被它们的故事骤然擦亮,熠熠生辉。
仙鹤已杳,藏獒已亡,义犬已沉。然而,它们又何尝真正离开过?它们的故事,像一盏盏不灭的灯,静静地悬在历史与记忆的幽深之处。那灯光,并不如何耀眼,是温和的,也是执着的,恍如母亲守候游子的窗棂上透出的微光,又像友人永不关闭的门扉内流泻的暖意。
当我们在这扰攘的尘世旅途中,感到倦怠、困惑,乃至即将迷失方向时,不妨悄然回首,望一望这些不灭的灯。仙鹤告诉我们,爱是超越生死的相依;藏獒告诉我们,义是无需言语的担当;义犬告诉我们,忠是至死不渝的追随。它们的光芒虽然微茫,却恒久地亮着,温柔地照着我们回归情义与本真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