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虎年孟夏,殁于虎年寒冬。八十五载人生,宛如一本未曾装订的线装书,纸页泛黄,墨迹沉静。每翻一页,便有旧年月色,簌簌抖落。
我属羊,乡人常说“羊落虎口”,意指属相相冲。母亲却念叨,算命先生说过我俩“明绞暗不绞”。回想起来,自我记事起,确极少与父亲争执。他的身影与声息,如墨入纸背,任凭岁月如何漂洗,痕迹愈深。
一、 八斤小麦
父亲走后,灵堂设在老屋。亲眷哀容,满堂静默。忽闻低微啜泣,抬眼望去,一位老妇携中年男子立于灵柩旁。我走近,那男子竟是我二十年未见的初中同窗。他紧握我手:“老同学节哀。听闻老爷子走了,我陪母亲来送送。”老妇眼中含泪,声音微颤:“孩子,你父亲是我们家的恩人。当年最难的时候,他送来八斤小麦……救了我们娘俩的命。”
八斤小麦?我心头一震。
彼时家中,父母二人劳作,六张小口待哺,何尝不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生产队难得管午饭,父母总把饭打回来,倒进锅里加水煮薄,才勉强喂饱全家。青黄不接时,我们便爬上榆树,捋下榆钱烧一锅稀薄的“菜粥”,米粒在锅中寥若晨星。父亲也曾为哄我们喝下淡薄的大麦粯子粥,许下隔日小鱼锅贴的诺言。不知他是放鸭时顺手捕得,还是咬牙从集市购回,总之次日灶台果真腾起鱼香。那玉米锅贴蘸着红汤,成了贫瘠年月里奢侈的欢愉。
而父亲,竟在如此窘迫中,将八斤活命粮悄悄递给了他人。
这义举,母亲或许不知,或许本就是他们反复掂量后的共同抉择。父亲远行了,可那缕麦香,那点救命的温热,如同不散的魂魄,依然萦绕于故土的阡陌之间。这无声的馈赠,恰似他一生未曾说破的深心,在别人最深的饥饿里,投下了自己的沉重份量。
二、 滴酒之戒
父亲一生滴酒不沾,我们姐弟六人对此深信不疑。只在年节团圆或家逢喜事,为不拂儿女心意,他才勉强浅啜一两口,动作生疏而滞涩,仿佛饮下的不是美酒,而是不得不服的药汤。
祖母年过九旬后,每晚必饮一小杯,直至一百零二岁。孙辈返乡也常捎佳酒孝敬。她一百零三岁时神志渐昏,酒便停了。祖母寿终时,父亲八十三岁,仍守着他那滴酒不沾的清规。
父亲兄妹六人,二叔三叔皆海量;大姑因血压高从不饮酒;二姑、小姑虽年逾耄耋,席间二两白酒仍不在话下。我们姐弟,除大姐大哥守在父母身边,其余散落他乡。每逢父母寿辰或年节团聚,兄弟闹酒争胜,母亲着急拦阻,父亲却总是笑呵呵地旁观,仿佛那喧嚣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墙。
父亲走后,大家庭相聚仍会请来二叔三叔。一次酒酣耳热之际,二叔忽然说道:“你们酒量不行,跟你们爸比,差远了。”举座皆惊。二叔浑然不觉,继续解释:“你们爸,年轻时候,斤把白酒不在话下。”三叔也在一旁点头称是。
二叔的话,如石投心湖,漾开层层涟漪。我蓦然明白:那清规戒律之后,藏着的是一位长子与父亲无声的担当。在弟妹们、子女们舒展的生命旁,他悄然收束了自己的豪情。原来那戒律的堤坝,围住的竟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海洋;他收敛自己的奔涌,不过是为了让弟妹们、子女们的生命之水,能够更无碍、更欢畅地流淌。
这滴酒不沾的戒律,是他以一生沉默写就的、最深沉的爱与责任。
三、 “公”字木印
幼时家中藏有一枚奇特的木印,约二十厘米见方,两厘米厚,中间镂空雕着一个醒目的“公”字。父亲只说那是“印”,至于用途,我懵懂不知。
那年秋收,忙碌的晒谷场上,社员们将金黄的谷子堆成一座座小山。暮色将至,父亲带我携印前往。队长阚老手持另一枚镂空印记迎上来:“收工了,盖印吧。”阚老的印字我已模糊,但确与父亲的“公”字不同。
盖印开始了。父亲在谷堆半腰按下木印,使坡面与印面相平,再小心翼翼提起,坡面便赫然凸起一个清晰的“公”字,周围则陷下两厘米深的凹槽。父亲随即用草木灰细细填平凹槽,使灰面与坡面齐平。阚老则在父亲印记旁,如法炮制盖上他的印记。如此间隔一米左右盖印,直至所有谷堆都被这两枚不同的印记“锁”住,最后才覆上厚厚的麦草帘子。
归家田埂上,我好奇发问:“为啥要盖印?”父亲答:“公家的粮,做了记号。印记散了,就说明谷子被动过。”“那为啥盖两个不同的印呢?”父亲神色严肃起来:“只盖一个,假如夜里盖印的人自己偷搬了谷子,再重新盖上,岂不出事?明早掀开帘子,两个印记都完好,大家才放心。”
镂空的“公”字方印在暮色里沉落,草木灰填平的凹槽,无声封存着集体时代最朴素的监督智慧。多年后,当我佩戴上行政执法徽章,总会蓦然回到那个黄昏——两个庄稼汉躬身如弓,以最原始的契约精神,为公家的粮仓郑重落锁。那草木灰勾出的朴素印记,原是中国农民对“公”字最本初的信仰与守护,更是他们留给后世子孙,最沉默又最珍贵的遗产。
四、 长姐之诺
一次去大姑母家闲坐。谈及往事,大姑母对我说:“你们小辈,其实没吃过什么苦。我做姑娘时,和你爸那才叫苦。你爸十多岁就带着你二叔,日日早出晚归放鸭,风里来雨里去。中午带点干粮,遇着好心人家,能讨碗热水;若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只能就着河沟冷水啃冷干粮。我比你爸小两岁,弟弟妹妹都小,帮不上大忙。每天推粪车、挑箩担,有忙不完的工。一次,我累倒了,你爸看了心疼,把叔叔们叫到跟前叮嘱:‘你们长大了,千万别忘了大姐的辛苦。将来大姐出嫁了,一定要好生待她。’”
尽管四十载光阴流过,大姑母谈及此事,眼中暖流依然难抑。这沉甸甸的叮嘱,想必是她珍藏心底最贵重的“嫁妆”,更是几十年风雨路上最坚实的精神柱石。父亲肩起的长子重担,不仅扛住了风雨,更在弟弟妹妹心上刻下了永不磨灭的温存印记。这份源于血脉、成于患难的手足情深,比任何誓言都更加牢固。
五、 五子之名
父亲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时代烙印——重男轻女。一九五五年,大姐出生,不识字的父亲执意为其取名“改儿”,期盼下一胎是男孩的心思,不言而喻。
自一九五七年大哥“亮”出生,到一九六九年五弟“国”降临,父亲拥有了五个儿子,分别取名亮、堂、泉、圣、国。五个名字连缀成“亮堂泉圣国”,寄托着他朴素而炽热的家国期望。
他坚信,唯有读书才能凿穿命运的厚壁。为此,他定下家规:女儿勤于劳作,不必入学;儿子专心向学,不事农活。大姐“改儿”一生未进学堂,默默承担起家中繁重劳务;而五个儿子的求学之路,却承载着父亲全部的寄托与心血。
他对长子“亮”尤其倾注。七十年代初,大哥刚上高中,父亲便省吃俭用为他购置了全家第一块上海牌手表,不久又添了永久牌自行车。怕儿子在校挨饿,月末回家总让他带上一袋炒面,哪怕家人只能喝稀粥果腹。
对每个儿子的学业,父亲都倾力支持。三哥“泉”勤勉好学,成为村里八十年代第一个大学生,这让父亲倍感自豪。我年少因病辍学,意志消沉,父亲支持我重拾学业,最终成为村里第三个大学生。五弟“国”也不负期望,成为村里第四个大学生。
那双一生不识字的眼睛,始终固执地望向知识的远方。在贫瘠的岁月里,父亲用他最质朴的方式,在五个儿子心中栽下了求知的种子。他倾尽所有,只为孩子们能通过教育,撑破命运厚重的屋顶。这份对教育的执着与期盼,成为他给予我们最厚重的馈赠。
六、 终章与回响
一九九五年五月,我女儿出生。父亲来扬州探望孙女时,忽感呼吸艰难。我陪他就诊于江苏省武警总医院,当肺气肿的诊断书飘落掌心,父亲默默戒掉了相伴五十载的水烟袋,回老家静养。此后十多年光阴,他在乡间麻将牌的清脆碰响里,默默等待着散落四方的归鸿。直至八十五岁那个深冬,他终于永远歇息在祖母身旁。
如今每到清明,田埂上那个盖完公印的黄昏总悄然浮现:父亲牵着我,夕照慷慨地将我们影子拉得奇长,仿佛能一直延伸到时间尽头。
十四载春秋流转,父亲的木印大约已化为老屋梁上一缕若有似无的沉香。而那个“公”字,却带着草木灰的微涩气息,深深锲入了我的血脉深处。
父亲这本未装订的书,每个章节都浸润着旧时月色。他一生恪守的长子之责,滴酒不沾的清规,那枚守护公粮的木印,那袋救人性命的麦子,连同他投向五个儿子名字中那片知识星空的固执目光,最终都化为草木灰填平的“公”字凹痕,沉入我的骨血。
那草木灰填平的凹痕,是“公”字最沉默的注脚。父亲躬身如弓的侧影,成了我心头一枚永不磨灭的印记。它朴素如土,沉静如灰,却如大地般承载了最深的公正,亦如大地般沉默地滋养着后来者的一生。
当我低头审视案牍卷宗,那身影便悄然立在所有是非曲直之前,以沉默的刻度,丈量着我所行过的每一步路。
这本名为“父亲”的书,或许永远无法完全装订成册,因为它仍在时间中缓缓书写,由风,由记忆,由我们继续前行的每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