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我总爱在家中面北的书房里,怔怔望着窗外那片被道路切割成几何图形的土地。春来看农人弯腰,秋日见稻浪翻金。在城市高楼的合围下,这片空旷像时代奔流中被遗忘的漩涡,固执地留存着往日的呼吸。邻人都说这是“军用地”,这三个字如古老符咒,镇住了土地的喧嚣,也封存了一段尘封往事。
前些年,符咒终究失效了。推土机以无比的耐心将田畴阡陌重塑成钢筋森林,我窗外的风景从宁静水彩换成了热烈生硬的现代画卷。这变化原在情理之中,只是心里总缺了一角,空落落的。
直到有一天,原空地之上,维扬路西悄然立起一座雕塑,那是只振翅欲飞的鹰,刚劲的线条勾勒出遒劲的骨架,炯炯目光坚定地望向西北天空。底座文字为所有行人揭开了被土地封存的历史:一九四五年,“八二〇起义”,汪伪空军中的有志之士驾机飞向延安。我这才恍然,那道“军用地”符咒之下,镇着的是铁与血的峥嵘。我日日眺望的这片土地,在许多年前,竟是座与民族命运息息相关的机场——扬州西郊机场。
目光仿佛忽然穿透时空,看见了另一番景象。那是一九三七年八月,淞沪战云密布,这片土地上已驻有国民党空军第五大队。史料记载,八月十三日会战爆发,正是从这片我日日凝视的土地上,我们的二十多架战机如愤怒的鹞鹰呼啸而起,直扑上海,将仇恨的炸弹倾泻在入侵者舰船上。那时的扬州城,该是怎样屏息凝神倾听着西北方向的隐约雷鸣。
机场既是利刃,因频繁支援上海作战,自然成为日军重点打击目标。日军的轰炸机群像嗜血的乌鸦多次空袭扬州,最多时达十八架。然而我们的鹰没有退缩。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清晨的空战,第五大队的勇士们奋勇升空迎战,击落三架日寇轰炸机——这是中学课本里未曾记载的壮烈。那拖着浓烟坠落的敌机,一架在东台,一架在龙潭,还有一架就栽在江都宜陵的瓦罐荡。那时的天空,定是被炮火与勇气染成了悲壮的绯红。
而那座雕塑铭记的,是另一种在漫漫长夜中寻找光明的勇气。一九四五年抗战曙光将至,汪伪政权日暮途穷,其空军中的周致和、黄哲夫等有识之士,在中国共产党感召下,毅然从这片机场驾驶着那架日本送给汪伪的“国府”专机,一架日制立川运输机,义无反顾地飞向了西北,飞向了延安。这只“汪伪”的官家燕,从此成了八路军的 first 鹰。这一次的起飞,没有扑向敌人的烈焰,而是载着理想与希望,投向了一个崭新的未来。飞机的航迹,在苍穹之上,画下了一个巨大的、指向光明的箭头。
指尖抚过碑文冰凉的刻痕,那些在史料中尘封的年月忽然都有了温度。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原来,曾为之怅惘的那片“空”,竟然是一种沉甸甸的“满”。它满载着记忆与英魂,满载着民族危难时迸发的不屈豪情。春日的油菜花或许浸润过航空燃料的气息,秋夜的虫鸣或许曾与警报声交织。土地的形态变了,但记忆不应被犁平,精神更不应深埋于地基之下。
如今我依旧常坐在书房里望向西北。窗外是拔地而起的新楼,是崭新的生活;视线稍抬,便能遇见那只凝固定格的飞鹰。它钢铁的翅膀连接着两个时代,也连接着这片土地上生的宁静与死的壮烈。那西北的方向,不仅是地理上的延安,更是精神的指向。这一飞,不但是艰难险阻中不屈的奋飞,更是迷雾沉沉里不灭的向往。
那只遥向西北的飞鹰,将一直在历史里,在人的心头上,翱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