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15个同学终于到齐,一大桌子,便再没有一丝空隙了。笑语、嚷闹、互相的打趣,像一锅煮开了的水,沸沸地顶着壶盖。也就在这时,身着制服的服务员无声地挨了过来,手里托着盘子,盘子里是一把白瓷的酒壶。没有人说话,壶便已齐刷刷地排列在转盘上了,像一队待命的士兵。琥珀色的液体,汩汩地注入壶中,那声音在鼎沸的人声里本是微弱的,却又奇异地清晰,仿佛直接流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这时候,是顶有意思的。没有人会伸出手来,公然地去挡,那是要坏了气氛的。可那一张张脸上的神情,便各式各样地展览出来了。有熟视无睹的,只偏着头与旁人说话,仿佛那注酒的事与自己全不相干;有半看半装着不看的,眼角的余光分明系在那愈来愈满的壶上,脸上却要装出十分的从容。更有那心里早已揪成一团,实在是不愿喝的,那份焦灼与不好意思明说的窘迫,便全写在眉宇间那微微的蹙拢里了。自然,也少不了一等豪杰,猛地一拍桌子,喊道:“倒!全都倒满!今天谁也不许耍赖,不醉不归!”这宣言立刻引来一圈笑哈哈的责骂:“拉倒吧!几年不见,酒量见长啦!”他也便在这笑骂声中,得意地坐下,仿佛已成了功臣。
酒,到底还是在一派喧嚷中倒完了。三个空瓶,默默地立在墙角,像是完成了第一桩使命。大家开始自己取壶,这又是一番景象。有人眼明手快,装作不经意,实则精准地捞起那把似乎浅了些的;可这小小的狡猾哪里瞒得过群众雪亮的眼睛,立刻便有邻座抓过酒瓶,一边笑骂着“你这滑头”,一边将那壶添得与其他一般满溢,再也无可推脱。
终于,在一片“安静安静”的呼声中,今晚的主题被宣告出来:一是兄弟多年一直都没聚齐,每人须说一件多年都没空相聚的理由;二是今晚这酒,便是要看看老兄弟们的身子骨,是否还如当年一般硬朗。
大家聚的是“蓉儿私房菜馆”,菜一道道地上,带着锅气。这“蓉儿”是谁,无人去考,想来是这私家菜馆主人的名号罢。只是这些菜,似乎都成了酒的配角。常常是,一道热气腾腾的硬菜刚转到面前,还没等伸筷子,手边的酒壶却不知怎的,已然见了底。嘴里叼着的烟,燃了半截,烟灰将落未落,烟汽熏得人眯起一只眼;而另一只手,早已不自觉地抓过了酒瓶,充当起服务员的角色,四下里张罗着,见谁的杯子空了,便想立刻补上。于是,那锅沸水,便真正地鼎沸起来了。
一个个“不能相聚”的理由,便在这酒沸之中,激荡起一个个高潮。有人拿了新的项目,有人有了远方的投资,有人陪着孩子去了国外的名校。这些“理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总能激起一圈圈赞叹与祝贺的涟漪。然而,说着说着,那话里的滋味,便不全是甜的了。有人提起,当初是如何早早地起来,挤着第一班地铁,如今总算可以晚起半个时辰;有人便附和,说这一坚持,竟是十多年了。于是,大家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的脸上、身上逡巡起来。
是啊,都变了。从当初那个挤在人才市场、穿着一身不合身西装的青涩青年,到如今这个肚大腰圆、发际线悄悄后退的“油腻”中年;从那个租住在城中村、为下月房租发愁的愣头小子,到如今手下也管着几十上百人、企业一步步发展壮大的老板。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将我们的形貌、我们的境遇,都雕刻得面目全非了。
什么都变了。只有一个,没有变——那便是这多年的同学兄弟之情。
它不在别处,就在那不由分说给你满上的酒杯里,在那笑哈哈的嬉闹里,在那烟熏火燎中仍不忘给你递过一张纸巾的默契里。它不要什么仪式,也不要什么誓言,它就在这喧腾的、甚至有些粗鲁的相聚里,活生生地跳动着。
近两个小时,便在这觥筹交错与高声谈笑中,匆匆地溜走了。酒意渐渐上了头,一个个开始摇头晃脑,面皮由红转至酱紫。说话也开始不流畅了,舌头打着结,一句话要分成几段来说,可那气势,却比清醒时还要强上十分,仿佛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桌上的菜,是再也吃不动了,凉了,凝了油,孤零零地剩着;手里的酒,也是实在喝不动了,看着都觉着饱胀。
不知是谁,在迷离的烟雾里喊了一嗓子:“白酒不喝了,到兄弟龙馆虾喝啤酒去!”
这一声,像一道赦令,又像一声集结的号角。于是,方才还瘫在椅子上的人们,立刻又有了精神。纷纷地掏出手机,包厢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请示与汇报之声。有麻利地预定着兄弟龙馆的;有侧着身,压低了声音,对着话筒说着各种不得已的“谎言”,向家里请假的——“还在谈项目呢……快了快了……你们先睡……”那神情,有几分狡黠,又有几分如孩童般的恳求。
在这片轰轰闹闹中,一群人,这醉醺醺的一群,互相搀扶着,拉扯着,分成几批,钻进了等候的出租车。引擎发动,载着这沉甸甸的、变了模样的躯壳,与那颗仿佛从未变过的、属于兄弟的少年心,继续向着灯火迷离的夜里,捣腾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