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此时,一种熟悉的肃穆便缓缓降临。街边的标语,暗下去的屏幕,人群片刻的静默——这些形式年复一年。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时常自问:我究竟在纪念什么?那段如山的历史,与我、与我的家庭、与我脚下的土地,究竟如何相连?
我纪念的,首先是那些曾经炽热存在的生命。
1937年的冬天,南京。那不只是教科书的一页,更是无数家庭骤然破碎的寒冬。“三十万”这个数字过于庞大,常常让人难以触及实质。直到有一年,我在纪念馆看到一面墙,墙上刻满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个个名字:张三,李四,王五……有匠人,有教师,有怀抱婴儿的母亲。那一刻,撼动我的不再是宏大的史述,而是无数个被暴力截断的人生。他们也曾为生计奔波,为琐事烦忧,在日暮的炊烟中期盼归人。所有这些寻常的图景,在四十余天里,被碾作尘埃。
他们未能见到下一个春天。他们不是模糊的“遇难者”,他们本应有漫长的一生。史料中一个细节令我悚然:一位幸存者回忆,浩劫之后,南京的许多水井,打上来的水经年仍泛着暗红。原来,“山河血染”并非虚言,它就渗入每一寸土地的记忆里。纪念,于我而言,首先是不让这些面孔彻底湮没于黑暗,是承认他们曾真切地活过、痛过、被彻底地辜负过。
从这些具体生命的消逝中望去,我看到的不只是伤痛,更是一个民族为何必须自强的、最残酷的答案。
我的妻舅在回忆录里写道:“鬼子来的那天,天格外蓝。先是飞机的轰鸣,然后是爆炸。父亲拽着全家往河边跑,回头时,家里的作坊已陷火海。伯父没能出来。”这般惨剧,是旧中国积贫积弱时最深的伤疤。它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尊严从不从天而降,和平也非理所当然。它们需要用坚实的脊梁与力量去捍卫。
这力量,不仅是钢铁与枪炮,更是一个民族凝心聚气的精神。我读过南京保卫战中一位普通士兵的家书,字迹稚拙,却写道“舍身赴国难,誓与南京共存亡”。我也记得拉贝日记里,那些冒险庇护同胞的普通市民。在最暗的时刻,这些平凡人身上迸发的勇气与善念,犹如废墟中的火星。它们让我相信,一个民族真正的生命力,从不在于未曾跌倒,而在于每次跌倒后,总有人能从泥泞中,将希望一寸寸拾起。
于是,铭记历史对我而言,绝非沉溺悲情。鲁迅先生言:“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正视”那段至暗,是直面我们的民族曾经历的浩劫;“敢当”,则是我们这代人必须将接下来的路走稳、走好的担当。
这份记忆,自然牵引我思考自身与今日中国的关系。
正因经历过那般黑暗,我们才更知光明的分量。我生于和平年代,长于日渐富强的中国。我已习惯清晨街边的烟火气,周末影院的热闹,指尖连接世界的便捷。这些看似平常的日子,对1937年冬的南京而言,曾是遥不可及的梦。我常想,我们今日这份“日常”,正是从那场深重苦难里,一代代人用汗水、智慧与生命接续写就的篇章。
历史的教训,赋予今日道路以清晰的逻辑。那份对“自强”的渴求,已化为和平发展的坚定步履。我们深知战火之痛,故竭力筑就繁荣与安宁;我们曾受侵凌之苦,故在国际交往中,始终秉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条。从积极参与国际维和,到推动合作共赢的发展倡议,今日中国所承担的责任,正是对历史最深刻的回应:我们守护来之不易的和平,也愿为世界的和平贡献一份力量。
公祭日的警报声,于我,是回溯,更是眺望。它回溯那些永驻寒冬的生命,也眺望我们每人肩头的重量。国家的复兴,听起来宏大,落到实处,便是能否将脚下这片土地建设得更加公正、文明、繁荣,让每个普通人都能安享这和平。于我,做好本职,善待他人,保持清醒,守护社区和谐,便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扛起一份让悲剧永不重演的责任。
这份责任,最终将由我承载,并向未来讲述。
我不会以仇恨灌溉后代,但会告诉他,我们为何珍视眼前一切。我会带他去南京,在“哭墙”前细读那些名字,告诉他每个名字都曾对应一个鲜活的人生;我也会指给他看这座城市如今的车水马龙、梧桐成荫。历史并非远去的尘埃,它是流淌在我们血脉中的铭文,提醒来路,叮嘱去向。
公祭日的钟声年复一年。它是集体的哀悼,亦是对生者的叩问:在拥有了先辈以鲜血换来的今天,我是否活得认真而负责?是否无愧于这份沉重的托付?
记忆如山。它并非为了压弯我们的脊梁,而是让我们在知晓所有黑暗与沉重之后,更能挺直身躯,面向未来。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所能做的,便是带着这份清醒的记忆,去爱具体的人,做好手边的事,守护好这平凡而珍贵的日常。
将日子过好,让未来一代比一代更从容、更有尊严,这便是对历史最深沉的告慰,也是一个普通人,对家国最本分而真诚的贡献。钟声回荡,让记忆沉入心底,化为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