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核桃香

  我家附近经三路两边长了好几棵核桃树，夏日里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到了秋日就核桃坠枝、应风摇曳，我天天路过，看青褐的核桃在风里晃着晃着，清润的香气飘进鼻间，心里就时时想起奶奶家的旧院——恍惚间，我像踩着经三路落下来的核桃叶，一下子就跌了回去。

  旧院的核桃树就长在院边堰上，枝桠斜斜盖在下面场上，粗粗的树干歪着戳进天里，连爸爸当年踮着脚都够不着垂下来的树梢，更别说儿时的我。青灰木门还带着当年的体温，门轴铜环磨得发亮，轻轻一推，“吱呀”声像奶奶唤我“小皮猴”的语调，软乎乎的。树叶子筛着阳光，落在院边堰下的晒谷场上，铺成细碎的金；风穿过枝桠，“哗啦”响着和院后面地里的玉米叶声缠在一起，还是当年的调子，叶簌簌的落，有的落在苇席上，有的贴在青灰的墙根，树影在院边晃动的轻响。屋沿下，奶奶的竹筛静静卧着，竹条缝里嵌着几根枯玉米须，筛中没了褐硬的核桃，只有几片刚落的枯黄核桃叶蜷着，叶脉粗的像奶奶手上掌纹，似在等谁来扒拉，倒和树干上我当年抱出的浅印子，一起守着旧院的静。

  每到寒露，这竹筛早被新打下的核桃铺满，青皮剥净了，壳上还沾着泥土的气。奶奶蹲在筛旁，枯瘦的手握着木棍敲核桃青皮，指尖因常年剥核桃、干农活，磨得发糙，指腹还沾着核桃皮的黑褐色印子，洗都洗不净。青果皮的涩汁染得指缝发黑，凑近能闻见核桃皮裹着的核桃壳混着阳光的暖。檐角铁钩上，挂着几串红辣椒，红得亮眼，风一吹，就跟着核桃叶轻轻晃，晃出满院的烟火气；院里总闹哄哄的——核桃树上喜鹊飞来飞去，“喳喳”声裹在风里；麻雀蹲在晒玉米的竹席边，小脑袋歪着偷瞄，圆眼睛滴溜溜转，总想趁人不注意啄几粒；小狗窝在院角暖阳里，尾巴慢悠悠扫着地面，偶尔抬眼望我，舌头吐得长长的。我搬小马扎蹲在筛旁，攥着小锤子，对着核桃壳“咚咚”猛敲，声响荡开，震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可是核桃壳偏顽固，要么从我指间乱飞，要么只裂个细缝，震得我手发麻，指尖红通通的。“小皮猴，慢些，对准缝敲，急啥哟。”奶奶的声音从晒玉米那边飘来，她正翻着摊在苇席上的金黄粒儿，沾着阳光亮得晃眼。

她放下木棍，迈着沾了泥土的步子走来，那双手粗糙得很，掌心满是老茧，指节还带着剥核桃蹭的褐印，却温温热热裹住我的手，把锤子稳稳对准核桃壳顶端的纹，轻轻一敲，“咔哒”一声，壳就裂开，饱满的核桃仁裹着浅褐色薄衣滚到粗布膝头，香气炸开，我慌忙捏起一粒塞进嘴里，脆甜浸满舌尖，敲核桃的委屈早没了影。我总惦记着爬树，树干粗的要两个大人手抱，树皮粗得硌手。趁奶奶转身拢玉米，我脱了鞋，赤脚踩在树干纹里，双手并脚往上爬，枝桠在头顶唦唦响，喜鹊被惊得飞起，我刚要爬到要够到垂下枝桠间青核桃，后衣领突然被温热的手拽住，稳稳地落回地面。“小皮猴，树太高，摔下来疼！”奶奶笑着用指腹点我额头，指尖的糙感蹭的我额角发痒，指尖还带着核桃青皮的淡涩味，带着玉米的暖，又捡个核桃，用锤子敲开递到我嘴边，香气冲散爬树的懊恼，我含着仁眯起眼。院角的小狗也凑过来，湿乎乎的鼻子蹭我的手。傍晚，夕阳把核桃树影子拉得老长，爸爸扛着沾了核桃叶的木竿从田里回来，站在树下手臂轻甩，“咚咚咚”几声闷响，核桃像调皮的孩子，带着叶子簌簌滚，有的撞得我鞋尖痒，有的滚到小狗脚边，引的它凑上去嗅。我蹦跳着捡进奶奶递来的竹篮，她跟在身后，攥着小锤子，生怕我被核桃绊倒，嘴里念叨“小皮猴，慢些跑，别滑倒，捡干净些，明天给你炒核桃仁吃”。麻雀又飞回来，蹲在竹筛边等着捡漏碎仁，檐角的红辣椒被夕阳染得更艳，连挂辣椒的铁钩都浸着暖光，影子落在地上，晃啊晃。

  后来姑姑一家搬去城里，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旧村，旧院渐渐冷了。院门不再日日开，苇席卷在墙根，木耙落了层灰，檐角挂红辣椒的铁钩还在风里孤伶伶晃动，只剩得几个灰白干辣椒，退了红色，干得发脆，一吹就掉；院里何首乌藤从石板缝里钻出来，顺着晒玉米的苇席边角爬得满当当，荒草长得没过膝盖，连当年捡核桃的路都快看不见。再回旧院，我摸着核桃树干上当年我抱的浅印，指尖触到粗糙树皮——树上没了喜鹊，只有乌鸦在枝桠间搭了窝，偶尔发出几声嘶哑叫声；院里只剩麻雀四处乱蹦，没了玉米，就啄地上的枯草籽。风依旧吹，核桃树叶落得满地都是，却再没人扫，院角的狗窝空着，积了厚厚的灰。

  风又吹过，核桃树叶声和远处玉米叶声摩擦，奏着熟悉却冷清的调子。我捡起地上一颗核桃，壳已发黑，敲开的瞬间，熟悉的香气裹着岁月温醇漫开。可竹筛空了，木耙静了，檐角的红辣椒掉光了，院里再没有那只沾着褐印、粗糙却温暖的手，没有小狗蹭手的温热，没有那句“慢些跑”的叮嘱。

 奶奶走了几十年，却从未走远。她是核桃壳里最香的仁，藏着纯粹的甜；是那只沾着褐印、粗糙却温暖的手——曾攥着我敲核桃的手找纹路，曾拽着我后衣领防摔落，曾捡颗核桃敲开递到我嘴边——裹着化不开的暖；是风里飘着的玉米香，是核桃树枝桠间筛落的细碎阳光，也是檐角挂着辣椒的铁钩、树干上未褪我抱的浅印。这份爱，早融进旧院的每寸光阴、每缕风、每片核桃叶、每个核桃里，不用刻意记，不必时时念。只要风拂过核桃树梢，只要那缕核桃香绕在鼻尖，就知道她一直都在，这份暖，足够我带着怀念，从容走过慢慢人生——无论走多远，回头望时，旧院的核桃香永远是心底最软的港湾，一生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