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源的秋天
文/朱东艳
沁源的秋天,是一幅被岁月晕染的水墨长卷,以山为骨,以水为脉,以落叶为墨,勾勒出一方天地间最深邃的生命图景。当秋风掠过太岳山脉,沁河源头的水声便多了几分清冽,七里峪的枫叶燃烧成火,灵空山的古寺钟声穿透薄雾,而散落山间的村庄则如一个个时光胶囊,封存着最质朴的人间烟火。在这片北方的土地上,秋不只是一种季节的更迭,更是一场关乎存在与消逝、繁华与凋零的生命仪式,每一次金色的摇曳,每一片红色的飘落,都在诉说着大地最本真的语言。 踏入沁源的秋野,首先震撼视觉的必是那漫山遍野的色彩交响。
七里峪的枫叶"红于二月花",在雨中燃烧着激情,那鲜艳的红色如同跳动的火焰,为清冷的秋日增添了一抹炽热的暖意。而黄叶则如金箔般闪耀,铺就一条通往季节深处的地毯,或在风中摇曳,似翩翩起舞的蝴蝶,完成生命最后的华尔兹。绿叶虽已稀少,却依然保持着那份清澈透亮,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如同珍珠滚落。这般绚烂,让人不禁想起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迈,在这里,秋不是衰败的代名词,而是一场视觉的盛宴。
灵空山的秋色则另有一番禅意。这座唐朝李侃参禅悟道的圣地,在秋日里展现出"群峰突起、古树林立、危岩巨壁、潭洞幽深"的壮美。山中七十余种木本植物在霜落之后,将整座山峦装点成"七彩锦秀"的画卷——油松保持着青绿的本色,白桦披上金黄的外衣,枫树浸染成深红,山槐则呈现出紫褐的深沉。特别是秋雨过后,灵空山更显神秘,"雾满山川、峰出云海、松如剪影的景象如梦如幻",阳光穿透云层,将山、树、寺的阴阳两面分割得极为鲜明,让人同时感受到"处阳光下那么过热,躲林阴底那么太凉"的奇妙体验。这种强烈的对比,恰如人生中年时的况味,既有收获的温暖,也有逝去的凉意。
沁源的群山在秋日里最动人的,莫过于那瞬息万变的光影游戏。晨光中的山峦"含烟林峪谧",晓光浮野时,残霞将天边染成绮丽的色彩;而黄昏时分,夕照为枯草镶嵌金边,远远看去,"像上天给整座山脉镶嵌了黄金"。阳光这位"天然的调色大师",以它柔和中有明艳、冷寂中有暗黄的笔触,随意泼洒在旷野、草垛、树木上,形成一幅幅生动的写意画。行走其间的人,不知不觉便成了画中元素,被艺术改造,与自然融为一体。
沁河的秋水,是这片土地最清澈的眸子。当秋风掠过水面,河水便"欢笑起来",显露出绿的生机。前往源头的一路颠簸,车窗不时被飞溅的溪水模糊视线,而那潺潺流水声却如"秋日私语",清冽的水汽让干燥的鼻粘膜如"久旱逢甘霖"。沁河源头的水来自地心深处,"出水口其实并不太大,但水势滔滔,源源不绝",两边山崖壁立,"像是被巨斧劈开的一条缝"。这水即使在夏天也在零下好几度,以它的寒冷保鲜着最纯净的水质,溪流声在山谷里回响,如同"秋季摇响的铃铛"。秋水最动人的时刻在黄昏。在韩洪沟这样的小村落,一脉清水"和缓,温柔,光滑无碍,像持续在唇边的轻声的笑",牵动着纤细的水流在乱石丛中"颠簸着行走"。此时若静蹲溪边,便能与清水、山虫共享一分二十六秒的纯粹时光,感受自己"在自然之间并不过分多余"的奇妙体验。水声与随之响起的四面虫鸣交织成秋夜的前奏,而"一小瓣月亮已浮升在黄泥黑瓦之上",屋檐的瓦片"可以盛得起渐渐浓郁而鲜明起来的月光"。这样的场景中,连一位白发老妇回屋时鞋子里的"鲜红如血的袜子",都成为秋日里最惊艳的色彩点缀,一闪而逝,却烙印在记忆深处。沁源的秋水不仅流淌在河床里,也凝结在清晨的露珠与夜半的霜华之中。草叶上的水珠折射着晨光,宛如散落的钻石;而随着气温骤降,这些水珠又会化作霜花,为大地铺上一层薄纱。秋雨来临时的七里峪,雨丝"宛如细密的珠帘",编织出朦胧的薄纱,将山峦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些模糊的轮廓,似梦幻中的仙岛"。雾气如袅袅青烟升腾萦绕,为秋色增添了几分神秘与悠远。在这样的雨天漫步山间,脚下落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秋天的故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树叶的清香",所有感官都被温柔地唤醒。
散落在沁源秋色中的村庄,像一个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却闪烁着最坚韧的生命光芒。二郎神沟村,这个相传与二郎神担山赶太阳传说相关的小村落,如今只剩"三户人家六口人"。秋日午后三点,阳光斜照在几堵泥墙上,两床"鲜亮的绿,耀眼的红"的被子晒在屋外,在"清冷凋蔽的秋"中显得分外夺目。一只鸟从山顶俯冲下来,长长的尾羽抖动着"被阳光染成的银绿",它"俏立在屋顶,张开双翅,抖了抖,又甩了几下尾羽,踱了几步,嘎地一声,飞入檐下"。这情景宛如一个刚回家的人,在屋外拍去身上灰尘再进家门,不经意间流露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默契。走进村庄,十数间泥墙房屋"倒损大半,木椽支楞出来,像吃剩的鱼骨架",却成为鸟雀的安乐窝。一扇倒塌的脊梁下,细长的尾羽上下抖动,几声悦耳的鸟鸣"妩媚了枯瘦的秋野"。而那些尚有人居住的房屋则展现出另一种生命力——黄泥墙"坚实"如磐石,屋前柴火整齐堆垒,青石板被磨得"光滑透亮,照得出人影"。门上挂着的旧花布帘虽"几乎看不出花色",却"密布着生活的气息"。屋内,土炕占去半间屋子,长长的烟囱"像蛇一样逶迤着通向屋外",准备在冬天"吃掉屋外那一圈整齐的柴火,温暖这个小而结实的屋子"。两位中年女子一个坐在炕上,一个蹲在灶前剥大葱,瓷盆里放着切碎的黄白萝卜,她们要包饺子——在北方,饺子是"一种欢腾的生活"的标志,即便是简单的萝卜大葱馅。村庄里的人们选择了一种与都市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当被问及为何不出去打工时,那位用手机给游客拍照、手机壳上夹着百元大钞的中年男子只是"呵呵笑着,支吾着"。作者不禁替他构想答案:"工资不高","不适应不喜欢城里的生活",但更希望听到的回答是:"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守着家园,过简单和朴实的生活,不也是喜乐人生?"这种生活态度,与不远处山头上"很多很多年前村人垒的神台"形成呼应——那曾是人与天地对话的场所,而今虽已少人问津,却提醒着我们:人类始终在"为我们所依赖的大地,和信赖的天空,为存在和虚无之间,建立某种通道",以"安置我们无法把握的、森严的命运"。
沁源的秋天最动人的,莫过于那些细微处流淌的生命私语。落叶是最忠实的季节信使,它们"占领"了所有道路,风吹过时发出"一阵沙沙声,似吟唱似悲歌",脚踏过时又是"一阵沙沙声,似呻吟似叹息"。每一片落叶都在讲述"一个关于停顿和静止的故事",如同人生被"层层叠叠的时光,无声无息,却又粗暴简单地把人掩埋"。偶有松球从枝头跌落,"自肩头跃下,滚落到层层叠叠的落叶间,被落叶掩埋",这场景让中年的作者产生强烈共鸣:"秋天,黄昏,清冷,与中年的我,站成时光中的同位语,仿佛那失色的玉米是我,满身伤口的白杨是我,满山或纷飞或沉落的落叶,也是我"。虫鸣是秋夜最深邃的乐章。在韩洪沟的黄昏,一只藏在灌木丛深处的虫子鸣叫着,声音"像个织布的妇人推动她的机杼,又像拉出一个悠长和弦的冷静演奏者"。它"安稳、自信、不期待喝彩",与溪流的轻声应和,形成山野最本真的二重奏。这种声音让人甘愿蹲下来,与清水、山虫共享短暂却永恒的片刻,感受自己"在它们的地盘盛放这样一个黄昏里的自己"的奇妙。而当秋凉骤至,虫鸣忽止,又会让人怅然若失;待天气回暖,虫声复起,却又如同"另一生"的开始,"谁也不敢认谁"。这种微妙的变化,恰如人生的起伏与无常,唯有静听者能解其中三味。草木的气息是秋天最含蓄的表达。春草的气息"来得那么迅速,那么浓郁,那么持久",而秋草虽茂,"气味却似有若无,只从鼻前过一过便没有了"。当除草机将秋草齐根切断,夜来窗下便没了虫鸣,这种连锁反应让人感到加倍的寂寞,只能望着"南天那几颗冷淡淡的星"。
然而,正是这种渐行渐远的生命迹象,反而让人更加珍视那些依然顽强存在的微小生命——比如从干硬泥地中探出头的"一粒粒细小的芽苞",它们"像惺忪的睡眼,萌萌的,触人心弦",提醒我们"总有些事物,走出时间的苍茫序列,走向世界的一切法则和秩序之外,做了季节的叛逆者"沁源的秋天最终成为无数都市人心灵的栖所与镜像。从七里峪到灵空山,从沁河源头到散落的山村,这里的秋景让来访者得以"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放逐一次",走出"内心的阴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尽管同时也害怕"把自己走丢,无法返回人间",但这种矛盾恰恰映照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灵空山的古树"隐藏了年轮的密码",树皮"斑驳了隔代的光阴",它们以挺拔、苍劲的姿态,为浮躁的都市人提供了一种生命参照。作者甚至承认,自己曾"独自坐着火车,从南方去往北方,其目的单是为了看看北方的树,和树上的硕大的鸟巢",这种行为虽遭朋友讥笑,却让他从讥笑声中"窥到了人活着的浅薄"。沁源的秋天也是一面映照生命真相的明镜。当作者在二郎神沟村看到那鲜亮的被子、听到屋内的说笑、目睹村民包饺子的场景时,他感受到的不仅是一个村庄的生存状态,更是一种存在的隐喻。村庄的破败与生机、自然的无情与包容、时光的流逝与永恒,都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这种体验让人明白:"真正的源头是找不到的",无论是秋的源头、人生的源头还是时间的源头,它们"都不过是梦的方向",而"寻找源头的过程,也即释梦的过程"。这个梦源,"既在远方,也在我们的心中"。站在沁源秋色中的某一刻,人会突然领悟: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片红叶、每一缕水声、每一处村落、每一声虫鸣,都不只是自然景观,而是生命本身的诗性表达。它们以最朴素的方式,向我们展示着存在的欢欣与哀愁、繁华与寂寥、短暂与永恒。当我们静下心来聆听、凝视,便能如那位在灵空山树下闭目倾听的作者一般,捕捉到"从树的身体内发出的天籁之音——有早晨水珠滚落树叶的声音,有中午阳光抚摸树冠的沙沙声,有傍晚飞鸟投林时的婉转声",最终在自然的怀抱中,找回那个最本真的自己。这或许就是沁源之秋给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在季节的轮回中,照见生命的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