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月华
文/朱东艳 中秋又至,满城月饼堆积如小山,金碧辉煌的包装映着超市灯光,竟有些刺目了。市上月饼排场得很,铁盒金纸,堆叠如山。广式、苏式、京式,豆沙、五仁、蛋黄,名目繁多,竟至于令人目眩。然而每尝一口,总觉得甜腻有余,香醇不足,大抵是少了些什么,我掰开一枚广式莲蓉,甜腻霎时涌上舌尖,却旋即消散无痕,竟连一丝回味也不肯留下,于是忽而想起儿时母亲亲手蒸的月饼来。
这般时候,便格外念起沁源的老月饼,还有母亲那双会蒸月饼的巧手。中秋前几日,母亲总要拉着我去沁源县食品厂门口,总要深深呼吸一口气,将那甜香纳入肺腑,仿佛已经尝到了一般。然而家中贫穷,食品厂的月饼虽好,却也不是年年能得的,自然是不买的,只能站在远处,看那伴着香气的热气从厂门口袅袅升起,母亲便深深吸气,仿佛要将那甜香吸进记忆里。她低头对我笑,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用手指在掌心画一个圆—这是她表示月饼的方式。那时的沁源县城,食品厂的月饼是出了名的。每到中秋前半月,食品厂门口便排起长队,人们拎着油纸,等着那刚出炉的月饼。母亲是哑吧,自我记事起,她便活在无声的世界里,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母亲心灵手巧,纳鞋垫,做饭,干农活等妇女能做的活她都会。回家后,母亲便开始了她的创作。每当蒸月饼的时候,然而她的手却好像会说话——面粉在她指间簌簌低语,擀面杖与案板碰撞出清脆的节奏,蒸笼盖上时那“噗”的一声轻响,都是她独有的语言。面粉是她舞台上的白云,红糖如琥珀般在她掌心融化,芝麻与花生被擀面杖碾碎时发出的脆响,是她最爱的乐章。我坐在灶前添柴,看她的身影在蒸汽中忽隐忽现,如同月宫仙子在云中舞蹈。最妙的是她用模子压花的时刻。那模子据说是外婆的嫁妆,花纹已有些模糊,但母亲手下却能压出清晰的图案:这边是玉兔捣药,那边是桂树婆娑。她做这一切时极其专注,嘴唇微微抿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灶火映照下如朝露般晶莹。供月时分,母亲将小桌搬到院中,摆上她蒸的月饼,还有新摘的毛豆和红枣。她拉着我对着月亮鞠躬,双手合十时,我听见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啊啊”声,那是她在对月亮说话。
月光洒在她虔诚的脸上,我突然觉得母亲比谁都更懂得与天地交谈——因为她用的是心语。如今我也即将到知天命的年纪,吃过各地的月饼,广式的细腻,苏式的酥脆,京式的厚重,却总不及母亲那朴素的蒸月饼。有时想想,或许不是因为那时的月饼真的多么美味,而是因为每一个月饼里,都包进了母亲无法说出口的爱,她蒸出来的月饼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月饼,因为那是母亲的月饼。
母亲五年前走了,带着她一辈子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每当中秋月圆,我总会想起她蒸月饼时的一幕幕,总能看到她在蒸汽中对我笑,她那双会说话的手,正在月光下捏出一个——永恒的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