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的皱褶里盘旋而上时,窗外的绿意便渐渐浓重起来,又渐渐疏朗下去。那绿,不再是夏日那种饱含着水汽的、沉甸甸的、几乎要滴下来的墨绿,而是透进了光,掺进了风,泛出些微黄的光泽,像一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了的古玉。待到停下车,一脚踏上芊林背的土地,那股子秋的清气,便毫无防备地,直扑进你的肺腑里来。眼前豁然开朗的,便是那十万亩的落叶松了。这真是一片沉默而庄严的海。它们一棵挨着一棵,笔直地、静穆地站立着,从脚下的谷地,一直铺排到遥远的天际线,将那连绵的山峦都染成了自己统一的色调。夏日里,这里是怎样一片汹涌的、喧哗的绿浪啊!
而今,秋风这位最高明的画师,却擎着一支巨大的、蘸满了暖色调的笔,从容不迫地,为这片林海改换了容颜。 那颜色是说不尽的。大部分是金黄,却不是那种单薄的、晃眼的黄,而是一种厚实的、暖融融的、仿佛有着丝绒般质感的黄。这黄,从树梢开始,一层层地浸润下来,越到深处,越是浓郁。阳光从疏疏朗朗的枝叶间筛落,便不再是单纯的光了,而成了一缕缕看得见的、金黄的丝线,斜斜地织在林间空地上。那光斑,明亮却不刺眼,温软地贴在落了薄薄一层松针的地面上,像许多枚被遗忘的、暖洋洋的旧金币。 我独自沿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小径,向林子深处走去。脚下是极柔软的,每一步都陷在厚厚的松针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而清脆的声响。这声音,是秋天最独特的耳语,它不打扰这林子的静,反而将这静衬得愈发深邃、愈发圆满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气息,是松针被阳光晒过后散发出的干爽的香,混着泥土的、微带些腐殖质的清芬,吸上一口,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 我停住脚步,仰起头。天空被纵横交错的松枝切割成无数片细碎的、湛蓝的宝石。风来了,林子里便响起一阵浩大而又温柔的涛声。那声音,初听是“飒飒”的,像遥远的潮汐;细听,又夹杂着千万片松针相互摩擦的“簌簌”声,清脆而密集。这便不是潮汐了,倒像是无数身着金甲的巨人,在低声地、齐整地呼吸。偶尔,会有一两片忍耐不住的松针,打着旋儿,悠悠地、恋恋不舍地从枝头飘落,像一道金色的、倏忽即逝的闪电,最终无声地归于大地。 在这无边的静与美之中,人的思绪便不由得飘得远了。
这芊林背,并非亘古存在的原始森林,它是一代又一代的沁源人,用双手在这片土地上织就的锦绣。我仿佛看见几十年前,那些朴拙而坚韧的先人们,在这里弯腰,播种,浇水,将一株株柔弱的树苗,亲手植入这贫瘠的山野。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的汗水渗进了这泥土,有多少人的青春融进了这片林子?如今,他们或许都已沉默于黄土,而他们手植的这片松林,却长得如此参天,如此壮阔,在每一个秋天,上演着这般惊心动魄的辉煌。这人世的沧桑与自然的永恒,就这样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了。愈往深处走,光线愈发幽暗,也愈发显得那金黄的可贵。那是一种被幽深护卫着的明亮,一种被寂静滋养着的繁华。忽然想起南北朝鲍照的句子:“松色随野深,月露依草白。”此情此景,虽无月露,但那松色随野而深的意境,却是真切地体会到了。这深,不独是空间的深远,更是颜色的浓稠,是岁月的积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穿出了密林,眼前是一处高坡。回头望去,夕阳正缓缓西沉。最后的余晖,像一锅熔化的金子,毫无保留地泼洒在这十万亩林海之上。那一刻,整个芊林背都燃烧起来了!不是熊熊烈火,而是一种沉静的、内敛的燃烧,每一棵树都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通体透亮,发出一种庄严的、近乎神圣的光辉。群山静默,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片金色的火焰在无声地歌唱。
我终于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来时的脚印,已被新的落叶浅浅地掩盖。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片金黄,但那整个秋天的重量,那松涛的余响,和那先人植树的背影,却已沉沉地装在了我的心里。回到车上,再度驶入盘旋的山路时,我觉得自己不像是在离开,倒像是怀揣着一整个宁静而辉煌的秋天,踏上归途。回头望,那片疏林已笼在淡淡的暮霭里了。我来时带着的满身尘嚣,似乎都留在了那条安静的土路上。
带回来的,只有袖子里的一缕清风,和心头的一片明净。这沁源的秋天,这浩瀚如海的芊林背,竟比任何名山胜水,都更给了我一种妥帖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