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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岳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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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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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老井

那井,如今是彻底地死了。我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死的。许是村里最后一根白铁水管接通的那一刻,许是最后一条挑水的扁担在墙角积满陈年灰尘的那一天。

它现在只是黄土路尽头一个荒芜的土坑,周遭野草疯长得有些跋扈,几乎要将那几块供人踩踏的井台石吞没。井口,被一块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锈蚀得见了褐红斑驳的水泥板重重地压着,严丝合缝,仿佛下面镇着什么不祥的物事。阳光照在上面,也是冷冰冰的。然而我的魂儿,却总被那水泥板下的黑暗勾了去。它在我记忆里,分明还是活泛的,亮汪汪的。尤其是给学校的老师抬水的光景。那时节,我们几个半大的孩子,最怵又最盼的便是这差事。怵的是那套桶的铁环——一个被无数双手、无数个年月磨得锃亮、滑不留手的铁家伙。用它来套住那榆木水桶的提梁,是一门顶要紧的学问,也是我们最初的、关于生活技艺的严峻考验。我总记得,那冰凉的、沉甸甸的铁环攥在手里,心就先慌了几分。得将井绳末端的铁钩,穿过铁环,再稳稳地套住桶梁,那结要打得巧,既要牢靠,又不能成了死结,否则满桶水提到井口,解不开,便要闹更大的笑话。有那毛手毛脚的伙伴,心一急,手一滑,只听“咕咚”一声闷响,像是井底传来的一声深沉叹息,那桶便脱了钩,得意洋洋地、晃晃悠悠地沉下去了。一瞬间,所有的欢闹都停了,只剩下井口那张幽深的、沉默的嘴,和几张煞白的小脸。于是,一下午的嬉戏便没了,只得耷拉着脑袋,去央求家里的大人,用那绑了巨大铁钩的长竹竿,一遍遍地在井底探寻、打捞。那过程是漫长的、羞愧的,仿佛我们失手坠下的,不只是一只木桶,还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后来,我个子高了,力气也足了,便接过了父亲肩上的榆木扁担。那铁环的技艺,早已烂熟于心,再不会失手了。扁担压在肩上,有一种充实的、微微下陷的痛感。两只空桶在身前身后轻快地晃着,像不安分的翅膀;而满桶的水,则让扁担弯成一道优美的弧,随着步子,“吱呀——吱呀——”地吟唱。那井水,是真真的甘甜。夏日里挑水归来,总要摘下瓢,舀起半瓢,急不可耐地灌下去。那水,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凉,凛冽得像一口无形的剑气,直透心脾,霎时间,四肢百骸的暑热便被杀得片甲不留。井台边,永远是湿漉漉的,满是生机。

这井水,不单是喝的。女人们在井边的石板上捶打衣服,棒槌起落,水花四溅,那说笑声也和水花一样,清亮亮的;还伴着女人说唠家常,说东家的狗丢了,西家李婶的儿子领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女,是男人们分享哪个村有健硕的牛犊,猪仔价格跌了,涨了…这口井,它听过情人的絮语,也承接过农人疲惫的汗水。它何尝只是一口井,它分明是村庄跳动不息的心脏,是所有日子的源头。傍晚时分,村里男人们总是排着队挑着水去浇自家菜园,那清冽的水流从瓢里泼洒出去,落在干渴的番茄苗、辣椒叶上,便发出“滋滋”的、极满足的喘息。这口井,它见过晨光熹微,也送走晚霞漫天;它映照过新嫁娘羞涩的脸庞,也承载过送葬队伍悲戚的泪水。它何尝只是一口井,它分明是村庄的肚脐眼,是连着这片土地血脉的根。如今,这根,被利落地切断了。自来水多方便啊,只需轻轻一拧,那水便带着一股漂白粉的气味,驯顺地、无穷无尽地流出来。人们再也不必担心水桶会掉进井里,再也不必在寒冬腊月去敲井口的冰凌。那根磨得光滑的井绳,那枚锃亮的铁环,那根会唱歌的扁担,都成了无用的废物,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腐朽。

每一次回到村里,我只要有空一定绕着这被封印的井台,慢慢地走了一圈。我想,封住的,哪里只是一口井呢?那一种需要等待、需要气力、需要协作才能得来的甘冽,那一种在吱呀声里体会到的生活的沉重与韵律,那一种围绕着一汪清泉而形成的、温热的邻里乡情,仿佛也都一同被这冰冷的铁皮盖住了,封存了。我们得到的是便利,失去的,却是一种与土地、与根源相连的、有体温的仪式。暮色渐渐地浓了,远处的屋顶上,已飘起了几缕淡白的、机械的炊烟。我最后望了一眼那井,它沉默着,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怅惘。我转过身,预备离去,却忽然觉得,那井水的凛冽与清甜,分明还在我的舌尖上,在我的血脉里,幽幽地、不肯散去地,荡着,漾着。我站在井边,暮色从四面的田野合拢过来。我忽然想,我们失去的,真的只是一口井的甘冽么?我们失去的,是一种将水桶沉向大地深处、再满怀期待地将其拉起的仪式;是一种需要学习、甚至会失败的、人与物之间最朴素的交道;是一种清冽的、有根的水的滋味。便利斩断了这一切,也封存了这一切。

风从草尖上掠过,带来一丝凉意。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咕咚”一声的闷响,只是这回,沉下去的,是整个童年,和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时代。那井水的凛冽,如今只在我喉管的记忆里,幽幽地、固执地,荡漾着一片永恒的、清凉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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