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河上的杨木桥
走近了看,这桥便愈发显得简陋了。几根粗壮些的杨木,深深地插在河床里,算是桥墩。上面横着铺开的,便是那些碗口粗细的树身了,树皮大抵是剥了的,露着微黄或灰白的木质,日子久了,风吹雨淋,便泛出一种沉郁的苍灰色来。那桥面宽不过尺余,两根并排的木头之间,留着宽宽窄窄的缝隙,低头便能望见底下湍急的、绿得发暗的河水。河水打着小小的漩涡,永无休止地向前奔流,看久了,便觉着不是桥在晃,倒是整条河在托着这桥,悠悠地、缓缓地移动着。
我总记得第一次独自过桥的情形。那时年纪小,被母亲牵着手,一步步挨上桥头。脚一踏上去,整座桥便像一头被惊醒的活物,慵懒地、不情愿地颤动起来。母亲在前头走得很稳,可我每挪一步,那脚下的木头便是一沉,发出一声轻微的、仿佛叹息的“吱呀”。我不敢看脚下,却又忍不住不看。从那木头的缝隙里,沁河的流水像一匹扯不断的、凉滑的绿绸,无声地淌过。阳光透过水波,映在桥底,便成了无数晃动的、破碎的金片,迷离得叫人发晕。走到河心,风似乎也大了,带着河水的湿气,一阵阵扑在脸上。桥晃得更厉害了,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把我抛进那一片幽幽的绿水里去。我吓得蹲下身,两只手死死抱住身前那根粗糙的杨木,冰凉的、带着点腐朽气味的木屑,沾了满手。我就那样,像一只受惊的尺蠖,一寸一寸地,向前蠕动。那时觉得,这短短的一程,竟比走了一生的路还要长。然而村里的人们,却是走惯了的。我常看见挑着两满筐青菜的农人,扁担在肩头颤颤悠悠,他们的脚步也随着桥的节奏,一起一伏,竟配合得那样默契,筐里的菜叶,一点也不会晃出来。也有年轻的媳妇们,提着竹篮,三五成群地说笑着走过,那木桥在她们脚下,便温顺得像一头老牛,只发出有规律的、沉闷的脚步声。她们的胆子是大极了,有时还会在桥中央停下来,倚着那连扶手都算不上的细杨木,望着下游的某处,说一阵闲话。河水映着她们鲜亮的衣衫,也映着她们坦然的神情。这桥的颤悠,于她们,早已成了生活脉搏的一部分,是无需在意的、理所当然的存在了。只有在夏日暴雨之后,沁河变了脸色,浑黄的河水咆哮着,涨满了河床,甚至淹过了那低矮的桥面。那时,这杨木桥便真的隐去了,只留下几处激流中顽强探出的木梢,标示着它不屈的存在。两岸的交通,便算是暂时断绝了。人们聚在岸边,望着那滔滔的黄水,脸上是见惯了洪水的、混合着忧虑与忍耐的平静。要等到水退下去,村里的男人们便会扛着新的杨木,吆喝着,协力将那被冲歪的、损坏的地方修补起来。他们没有图纸,全凭祖辈传下的经验和手上的力气。那时,斧凿的叮咚声,汉子们雄浑的号子声,和着河水的余响,便成了另一曲生命的乐章。
后来,我们这些80,90后大多数人由于工作,孩子上学离开了生我们,养育我们的那个村庄,随着时代的进步,国家的发展,我们也走过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桥。钢筋混凝土的,宏伟而坚固;钢索斜拉的,现代而冷峻。走在上面,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可我有时,却会莫名地怀念起沁河上那一座座晃晃悠悠的杨木桥来。那是一种有生命的、能与人交流的桥。它的每一次晃动,都是对过桥者的一次低语;它的每一声“吱呀”,都是一段岁月的回响。它简陋,却承载了一个村庄全部的重量,不仅是人行的重量,更是日升月落、柴米油盐的生活的重量。在2008年,我们村沁河上早已建起了宽阔结实的水泥大桥,汽车都能隆隆地开过去。那些杨木桥,想必是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同它们那特有的眩晕感,一同沉入了岁月的河底。我想,那颤巍巍的眩晕,或许并不全是因为恐惧。那是一种提醒,提醒你脚下是空的,是流动的,是不确定的;那也是一种连接,以一种最质朴、最直接的方式,让你感受到脚下土地的脉搏与呼吸。我们如今走在无比平稳的康庄大道上,那种与自然、与风险贴身搏斗的、带着一丝战栗的清醒,却似乎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那沁河上的杨木桥,终究还是只属于那个年代,只属于那条河,与河两岸那些人们的,一个晃晃悠悠的旧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