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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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大道那场特大连撞车祸发生之前，乔安邦正开东海市物流协会第四届二次会议。会后，乔安邦目送市各级领导，随后和副会长刘晓声走入安邦物流办公室，时间正好临近黄昏。腊月的气温八成是介于晚秋与寒冬之间，即使偶然落一场雪，也是存不住就化掉了。接下，早晚结冰，再到午后，形成一道道污秽的支流。连年如此，别说数九寒天下大雪，就是窗上浮现一层霜花，那都是历经一场罕见的日子。
刘晓声落座以后，目光落到乔安邦的书橱上，接着再自圆其说：“你啊，弃师从商一辈子，你乔安邦还是那个乔安邦！”刘晓声的开场白，无疑是有未完成的遗憾，等待后来居上。他行商三十年，深有体会，人不读书不行，人不读好书真不行。别说从前那些同仁看不惯读书人，就是他当初也照例如此，书读得太多太死，有些时会轻易遭遇理论绑架。当然，在遇见乔安邦以后，他开窍了，书不但要好好读，而且还要如鱼得水。刘晓声深受启发，便送他一绰号——儒子乔。
刘晓声看好儒子乔，儒子乔是教师出身，像一把开启人类心智的钥匙。他现在就死盯着乔安邦，有事没事，他俩都聚在一块相互切磋。为什么这么说？乔安邦被力推全市物流协会会长，刘晓声做幕后推手，起到至关重要作用。刘晓声虚长他十二岁，吉运公司评比为大牌企业，刘晓声吃尽了苦头，苦尽甘来。现在业已退至幕后，刘晓声仍然不服老。
不管刘晓声在旁说什么，乔安邦只管儒雅一笑。他给刘晓声侍茶，刘晓声对当前物流形势煞有介事。安邦啊，据说，我市又引进一百辆重载集卡，统计出的数据惊人啊！
乔安邦递过去一盏茶。不是据说，是实际情况!物流业到今天这地步，大部分是聪明人反被聪明误，自己把自己搞坏了！
说到点子上了。刘晓声听他一语成谶，便一仰脖子，小酌殆尽。换大个的杯子。你这没外人，讲究什么鸟蛋？
乔安邦抿嘴一笑。就您那一通牛饮，八百里加急都赶不上您。
咋地，磨磨蹭蹭，就能偷得着半日闲？瞎扯，牛饮和小酌比起来，咱能忆苦思甜，绝不苦中作乐，着急上火。刘晓声瞪大眼珠，粗起嗓门，故作嫌恶状。乔安邦眯缝着眉眼，顺势递过去一枚大茶缸。刘晓声说笑归说笑，过后言归正传。二十万辆重载集卡运输，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么？成本总量全国第一，经济水平倒数第一。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乔安邦推测到了，他是极力动员他发起号召力，带领东海市物流业业主们，狠狠整顿整顿业内乱象。乔安邦抿一口茶，一语道破。当前的物流业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前没控制好，现在就更不好驾驭。就算扭转乾坤，没有官方鼎力协助，单凭咱这民营力量，恐怕起不了多大作用，还有可能殃及其他企业！乔安邦有点发怵，另则故意回避关键问题。他归纳一个结论，各方面跟得上形势，境界和格局很难打开，那别说是觉悟。精神意识不够，现代企业科学管理，更需要人品至上。当前的东海市，高端人才都去了北上广深，留在内地的大多是庸才，大事干不了，小事不爱干，别人干点事，往死里琢磨。发展中的城市流失严重，矛盾的源头源于哪方面？另外，不少小青年，一跳进江湖里头，好的不学，专跟不靠谱的人玩宫斗戏，这样的路走不多远，窝里斗的企业也长不了。当前的运价粮价贸易价，相当不稳定，忽高忽低，两者贸易被弄得一团糟。刘董，你想想，怎么努力化解？
恰恰说到此处，刘晓声欲言又止。刘乔二人是民企老板，出于自我保护意识，主要症结出在哪里，他们心知肚明，各自都不冒险干预和指责。问责与纠正的概念不同，问责就意味孤注一掷，纠正又阻碍重重。身为民营企业法人，话语权有限，指正谁之过，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冒天下之大不韪。
乔安邦的基础是教师出身，刘晓声又是什么人？老江湖。乔安邦罗列几例条件，仔细衡量，受重之大实难想象，如不翻江倒海乘风破浪，那绝非易事。理论结合实际这六个字，尽人皆知，但关系到具体成因的事情上，实施比理论更难办，干得漂亮是美其名曰，掰不好就鹿死他手。乔安邦明白刘晓声的心思，这里面的份量不轻。别的行业姑且不提，单是注册不成规矩的微型小物流，就已人满为患，多得数不胜数，居民区内，小门点，购物商场楼层内，到处都是，不堪拥挤。只要一部手机一台电脑，人人都可以做货，东海市最多的行业当属货代、船代、代理仓储运输，小货代公司完全可以苟且偷生，市场就被这类群体闹得鸡飞狗跳，运价货价全部乱了套。俗话说，没规矩不成方圆，注册公司运营是好事，问题是市场秩序搞得太乱，不守规则就很不厚道。刘晓声以前提过这些现象，乔安邦早想过，关键监督者不管，大中型企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谁都不去惹一身骚。一年又一年，忙得连陪老人的时间都没有，大中型民企还是负债累累，微型公司的日子也不好过。谁人不知粥少僧多？不过是置之不言，谁抢着算，顶多都归罪共同问题上，全国经济一个样，生意不好做，哪家企业都没闲着，奋斗不止，挺下去了就是好事，谁都别说谁的是非。于是相互参照参照，大家的心里全平衡了。
协会的作用是什么？乔安邦在会上传达企业精神和宗旨，然而会员们则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反正路有两边，各走一边。乔安邦是物流协会会长，不仅有想法，还要按理想实现。他尽了最大努力，有果无果，他都周璇六七年过去了，真是不好玩的行业。刘晓声来他的办公室谈事，就是计划要和他联手出击，全面整顿市场秩序。他当初力挺他的目的，不仅仅看重学问，还要起到引导作用，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
乔安邦深知，刘晓声重视他的价值取向，也是这明晃晃的一大亮点。
乔安邦正思考着他所提出的建议，刘晓声的电话催命地响。他声色骤变的当时，刚好傍晚七点，刘乔二人光顾着谈事，竟忘了时间。
电话是从吉运物流公司打来的。我要的是伤亡数据？刘晓声那一股霸气冲上来，洪亮的嗓门让气场立即膨胀了起来。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不听过程，我就问，造成这次特大交通事故的理由……乔安邦听到此，异常震惊。
十六人重伤，二十一人死亡。当场排查，集卡司机疲劳驾驶，酿成史无前例的连撞式交通事故。然而，必须问责的那名集卡司机，恰恰是刘晓声的吉运公司成员，又在二十一人的死亡名单里是最惨厉的遇难者……
暗
论阳光大道的宽度，以及沥青的质量，都远超于周边地区任意一条国道，路况为什么始终不乐观？为什么那条路是车辆肇事率最高的线路？
刘乔二人连夜赶赴肇事现场，外围设置了警戒线，他们距离现场五十米处下车。交警，警察，救护车，伤员，警车与车辆的堵塞，形成一场紧急抢救队伍……透过明暗交错的灯光，他们惊呆了，生平第一次目睹这场惨烈的车祸，他们连半句话都说不出。一片片散落狼藉的场景，在忽明忽暗的血光里格外刺目，有坍塌变形的车子，有飞落零碎的铁皮，有带血的玻璃碎片，碎片上压着一只胳膊，车轮底下躺着一条腿，躯体却横在路边，支离破碎到身首异处……一片一片血肉模糊，一道一道车辆横飞，直叫人心有余悸，毛骨悚然……彻底清场还需很长时间，极可能一个晚上，甚至一两天，阳光大道也未必通畅。刘晓声不仅如此，乔安邦也是实难平静。
乔安邦实在不忍看下去，就准备和刘晓声撤离现场。他调整好情绪，尽量宽慰刘晓声，现在就这情况，等回去以后，看看保险公司的处理方案，让部门负责人妥当安排下去，及时处理好死者后事。刘董，既然出这么大的车祸，您千万别着急上火，当心身体……乔安邦还要再劝慰刘晓声几句，他的电话铃声在昏暗中异常刺耳，与现场的嘈杂和惨叫，形成一股强烈的对流冲击波……
安邦公司外走廊悄无声息，会议室鸦雀无声，另外出一点动静，声音格外刺耳。各部参会人员郑重其事，乔安邦即使弃师从商，仍摆不出刘晓声那不怒而威的架势，更别说是声色俱厉，他的面部表情再严峻，仍有斯斯文文的痕迹。
公司成立七年，内部管理层仅留两名元老，和任三年的业务部经理刘干，其余各级负责人和车队调度等人，先后担任几个月职务，办公室还没坐热乎，就发生一场1211特大车祸，安邦公司人人诚惶诚恐。
这次会议，围绕吉运公司集卡司机肇事，连撞后所造成本车队伤亡五人事件，进行备案和处理。乔安邦当前难以确信，本公司这次1211事故的严重程度，超越吉运公司伤亡人数。乔安邦带头关掉电话，其他参会人员随后照办，这次交通事故做为全天候会议，认真议案讨论，不分析出结果，不计划好方案，不散会。
受雨天影响，粮贸部经理刘干加强职务力度，安邦库的玉米许进不许出，必保玉米的容重霉变和水分，全力避免天气影响粮食质量。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来往的重载集卡比日常少了又少，1211特大交通事故虽不在职务范畴内，但刘干比其他人格外警觉，究其因应该是刘晓声。
刘干当初来安邦公司，是按正常程序应聘做业务，一年之后，乔安邦去刘晓声家做客时，才知他们的父子关系。当然刘干兢兢业业，安邦公司的粮贸销售量大幅度上升，上进心和业绩推动着他，他一步一步升职，既不靠老子撑腰，也不啃老，他用三年的搏击，赢得乔安邦的奖赏。
当然凭乔安邦的决策权，他在安邦公司立足，业务经理位置做得稳稳当当，最终也难逃附带因素，恒古不灭的中式规则，永远是人情与关系,情商高由此演变。乔安邦欣赏刘干的同时，内心总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刘干是刘晓声的儿子，儿子不在自家企业，却在他的公司做事，乔安邦再拓展格局，也猜不出父与子走哪条革命路线。难道说，是父子间的竞争？然而刘晓声的解释，让乔安邦出乎意料，刘晓声让女儿在自家企业顺风顺水，刘家儿子却流落街头，这是什么套路？
乔安邦安排行政主管，接待受难者家属，全力安抚好他们。然而安邦公司大门外，仍有一帮人闹事，接着不久又赶来两帮人，门里门外都被怒骂和问责吞噬了，撕心裂肺的哭泣笼罩过来，安邦公司的天空乌云密布，在冬季里都快下起了倾盆大雨。安邦公司大门外如履薄冰，会议室内则暗潮汹涌，按兵布阵。
乔安邦的脸阴沉下来，参会人员的眼睛落在刘队和赵调度身上。到底谁被驱赶出局，大家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拭目以待。
乔安邦先从1211肇事现场入手，再根据跟踪报道消息，把仓储类隔离开，涉及到车队重载集装箱运输这一块，说：安邦公司车队内部，其实存在很大的不合理性，营业额同比去年，相当悲观。各项管理支出不仅水涨船高，存在问题还不及时遏制，车队这一块在安邦公司拖后腿，不合作不协调，就关联到其它部门。部门负责人都干什么吃的？企业不养闲人，也绝不容懒人太闲……乔安邦说着说着，忽然有意识地训斥几句。思想开小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意味着倒退，松动，奢靡浪费，这些负能关系到一个企业形象，名誉和信誉。偷奸耍滑要不得，不以公司为家，称不上家里人，家里人就不能当败家子，个人的德和行很重要，门风家风更重要……
赵调度明白，乔安邦又在劝退劝离职了。私下曾听人说过，安邦公司愿意培养人才，却舍不得留人的地方。等领导训导完毕，赵调度率先表态表决心，会后加紧开小会，给车队重卡司机上一堂思想教育课，绝不允许超吨超载，加强实报实销，杜绝乱开罚单，乱报过路费等现象，保证车队有一个良好的运营秩序。
乔安邦问：按交通新规定运输，撤销保道人员。规范运载，本公司车队不违规，不怕交警和路政。至于三死两重伤司机，本公司用什么方案妥善解决，听听大家意见？
安邦车队刘队长敢断定，赵调度是三分指桑七分骂槐，他此刻不宜发火。他分管车队GPS定位监控，和车辆的加油量，还有维修损耗及车辆保险等安保工作，赵调度则负责审核车辆报销单据，派遣及调动车辆运输。二人平级，工种相似，担负重任则不同，但必须相互衔接，整个车队才能和谐运转。赵调度的表态即使刺激了他，他也不露声色，等到乔安邦发问以后，他说：1211特大交通事故造成后果很复杂，保险公司调查取证，全险理赔需要时间，吉运公司应承担一部分责任。我司车队其实很被动，这次肇事成因，不在我司责任之内，我司是受害者的一方，如果从死难者家属角度来讲，那就是我司的责任，我司必须和肇事者单位商量索赔办法。我认为这条件符合我司要求，刚才行政人员汇报说，死难者家属让我司索赔，索赔的数额要求太大，单凭我司的力量，很难做到位，与其委曲求全，不如与肇事者单位从长计议。
刘队一席话，正好深合乔安邦之意。他抿了抿嘴角，暗示他对此话的首肯度。刘队的建议提得很好，出发点明确，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推卸就是不负责任。安邦公司的责任，安邦负责，刘队和赵调度会后，尽心料理死者的后事，别让他们家属心寒。怎么安排，你们要心中有数。还有，受难者家属的思想工作，由赵调度来做，处理善后的事情非常棘手，既让他们安心等结果，又要给公司足够的缓冲时间，调度不但要按下葫芦，更不能让瓢浮起来，如果顾此失彼，这个责任由调度来担。
赵调度明白了，如果顾此失彼，他就需要收拾收拾回家了。赵调度寻思一下，就仰起了脖子，说：乔总，您分配这项工作，我尽最大努力，但是那些家属的反应很强烈，安慰不一定管用，来点实际的，比过年话实在……别说是在安邦公司任调度职务，就是在别的物流车队，他做调度的风格，深得司机的信赖，关系处得好，就有人缘。然而他替工人说话，和老板就形成一股对立。
听赵调度一番僵硬的话，乔安邦有些屡试不爽。他读过《资本论》，不提资不资产，单说雇主和被雇用者的关系，他弃师从商以后，就深切体验过，体悟其中的微妙与矛盾，复杂性使两者之间存在厉害冲突，这类争议自古以来，就不好解释的心理战术。赵调度替死难者家属说理，并且冲他要实惠，这不是明摆着与他作对么？做经济赔偿，乔安邦自有打算，正像刘队说的，索赔事项需要从长计议，这些还轮不到调度争夺话语权，乔安邦很反感赵调度的态度。凡是按计划行事，你是安邦公司车队调度，你的职责就是管好你的人。你怎么管，怎么用，那是你的事，我只要结果。
赵调度：我建议，先请示一笔款，事先提供他们经济补充，让他们该救治赶紧救治，该料理后事赶紧料理，相信他们不会再来我公司闹事。乔总，我作为车队调度，应当为他们请愿……
正当乔安邦勉为其难，粮贸部经理刘干率先打破僵局。我公司至成立以来，初次遇到1211特大交通事故，并且死伤五人，这对遇难者家属来说，确实是相当惨痛的灾难。赵调度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事先给予适度的经济补偿，也是人之常情，正常处理这件事，作为一项典型，给公司树立好形象，并且表示我司对工人的关爱，和善待之情。我的建议我负责，慰问金，我公司出，经济补偿，由我出面，和吉运公司协商，能适当的调解，就共同承担。刘干既给赵调度解围，又主动提出这个敏感的条件，所有参会人员感到出乎意料。
刘队十分纳闷。刘干这不是要和他家老子对着干么？经济补偿，可不是小数额，一旦受难者家属狮子大开口，除了保险公司理赔之外，赔偿款肯定任其索要了。刘干这是要干嘛？创造业绩，也不是这么表现的。
乔安邦其苦难下了。注册成立安邦物流有限公司，启动资金一部分来源于银行，另外一部分高利贷款，利滚利地周转，安邦公司账户即将亏空，至今产生的资产负债，已经把他推向借钱的境地，拆了东墙，再补西墙，眼下再解决1211产生的高额索赔款，这是让安邦公司上刀山下火海了。另外，刘晓声是他的什么人？恩公，仓储物流业龙头老二，向他索要高额索赔款，那是忘恩负义。达到共识还好说，达不成，怕是这条友谊的大船说翻就翻，乔安邦思虑万千，但愿是多虑了……
办公一楼接待室哭喊阵阵，乔安邦心绪不宁。重伤者家属向安邦公司索求医疗费，死者家属又闹着要钱……哭天喊地，声势浩大，安邦像是岌岌可危似的。
乔安邦向财务部主管看一眼，主管立即起身下楼，交代行政人员，尽量让他们耐心等待，公司一定答复他们。会议室的气氛十分紧张，显然被沮丧搞得相当压抑，参会人员除了有关三人表态，其余没有一人有好办法，甚至这个当务之急，谁也不敢贸然发言。业务部经理刘干仍坚持个人主张，同舟共济，共同承担是上策。
乔安邦相信刘干的决策，他绝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安邦栽培了他，他是真正的身在安邦，心也在安邦，以安邦利益着想，他定能尽心尽力说服刘晓声。乔安邦转念一想，即便和刘晓声达不成协议，也不至于翻脸无情。他一边增加一点底气，一边借鉴刘干的思路，把任务按部就班地分配下去……
乔安邦没亲自驾车，公司的通勤司机开他的车，陪他一同去中心医院，再绕道去殡仪馆。路上，司机买了花篮和水果，放到车后座里，再问乔安邦：乔总，要不，我自己送吧？乔安邦摇摇头，说：不用，我应当出面探望探望。乔安邦说完，继续闭目养神。距中心医院还有十五分钟车程，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细数路上的门店和路标，车子行到什么位置。
乔安邦此刻在为资金周转犯难，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协会副会长都是企业老总，帮帮忙，相互周转一下是常有的事，问题是眼下的窟窿越扩越大，加之1211造成的补偿费，汇总出的数据，让乔安邦有些吃不消，如果再找他们周转，他难于再开口的。他眼下故意把日程安排得很满，只要静下来，后怕的事牵扯着他，令他寝食难安。他记得刚启动运营那段日子，从集资到独资，刘晓声操了不少心，费了不少口舌，为了让他尽快掌握本行，专门给他找来业内专家授课，他很快掌握到业内专业知识，优等新玉米容重控制720以上，霉变控制在2.0以内，水分要15.0以内等等，并且刘晓声积极邀请安邦的员工，去他的吉运公司实习。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不求回报的投资，乔安邦感恩刘晓声的同时，栽培刘干是理所当然的。乔安邦此刻面对这场1211，人情债还没还上，现在将要和刘晓声讨价还价，他当前实在举步维艰，难以行动。如果让刘干出面讨说法，刘晓声会怎么看他的为人？乔安邦思来想去，大伤脑筋。刘董此刻在做什么呢？乔安邦暗自发问，车已停靠在中心医院停车场了。
乔安邦对碘酊味有过敏反应，以前每次来医院体检，总是头疼，想呕吐。已有几年没来医院，乔安邦仍讨厌这所生死场的地方，瞥见大夫的面孔，大夫更像决定人类生死判官，估计没谁愿意来，谁也不定爱接触判官，和病人恐怖的表情。
三名重伤司机都在抢救室，探视不了，乔安邦让司机送上花篮水果，然后被伤者家属请到重症病房内。三家亲属合计有十多人，一同把乔安邦围堵起来，哭哭啼啼，他们介绍完了伤者病情，赶忙追问索赔，和住院医疗报销。乔安邦听得真切，理由充分，拒绝就天理不容了。他掏出三包慰问金，分别递到三家亲属的手中。这三名重伤司机，是本公司职工，这一点慰问金不多，你们先拿着用，要给他们好好就医。其余要求，公司即使不能让你们非常满意，也不至于让你们非常失望，公司尽最大努力，医好你们的亲人，全力补偿你们的损失……乔安邦还要掏心掏肺说两句，一时难以忍受碘酊气味，他长话短说，讲完处理方案，他匆忙离开中心医院。
乔安邦再侧目看他们，有些人擦眼抹泪，有些人数钞票，还有些人目送他时折射出期盼的目光……乔安邦动了动恻隐之情，然而稍从即逝过后，他必须恢复到来时的模样，冷静之中却透出一股伪装出的坚硬，看上去像是难以捉摸。
殡仪馆设在东海市山南公墓，虽不具备朱雀、玄武、青龙和白虎四象，整体风水还很不错，山林松柏四季常青。
通勤车司机尾随其后，陪他徒步了一段石阶，乔安邦就已气喘吁吁了。他眺望了一眼，历阶而上，蜿蜒曲折，像一条通往天府的天阶，长长地倾斜下来，一眼望不到边。周边还有断断续续的枯枝烂叶，上面轻轻浅浅地飘拂着神秘幽灵，乔安邦疑似它是即将出土的春彼岸。他忘不掉那晚，和刘晓声亲临肇事现场的感受，一股阴森森的血腥钻入他的脊梁骨，乔安邦打了一阵寒战。安邦公司成立七年，公司车队初次被撞死两名司机，他心有余悸。他不得不承认，成就大业，风险、牺牲和责任担当，比常人付出几倍，甚至智商和情商都要超出常人。他以此借鉴，必须防患于未然了，别再出现类似这种事故，否则他就成了毫无素质的小商小贩。乔安邦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在1211特大连撞事故中，伤亡者竟然是同一车队司机，难道是巧合？
在他意料之中，其中一名死者至今没找到头颅。尸首不全，怎么入殓？死者家属在追悼会上哭晕几回，凄凄惨惨戚戚，其他亲属也都悲痛欲绝。乔安邦早已差人送来花圈挽联，吊唁过后，他分别和两家亲属见见面，好言劝慰，节哀顺变才好。因为下午有事要办，他速速离开追悼会场，在殡仪馆大堂过道内，他与刘晓声正面相遇，然而各自却擦身而过。他们觉察到了什么，各自在拐角处停住脚步，再回头，表情凝重肃然。他们打声招呼，各自行色匆匆，向不同方向去……
午后，乔安邦见两名南方客户，国峰实业以租库的名义，与安邦公司合作共赢，乔安邦签署完合同，为国峰实业办公方便，特在安邦公司二楼提供一套办公室，内有饮食住宿，南方办公人员随时与本公司一同办公。即使被1211搞得焦头烂额，乔安邦也尽量克制情绪，陪同国峰的人参观市港口，和金沙湾风光。完了以后已是下午四点，公司行政预定好了宾馆，乔安邦目送他们回去休息，他这才回安邦公司。
乔安邦找赵队和刘调度谈话，赵队先到总经理办公室，刘调度召集部分司机开调度会，结束以后去了市内办事，行政秘书通知他，刘调度正回来的路上。这样一来，乔安邦只能先单独和赵队谈。赵队说：盛行保道以后，集卡车都集体出行，发现路政和交警，大家通风报信，相互照应，有好处，也有坏处。乔总，采用保道政策，还是有很多好处，大家都不敢保证不超吨，现在运价太低，油价上涨，出车花销，司机高工资，如果不超载情况下运输，说实话，各个都赔钱，您是知道的。被1211造成五人伤亡，还是同一个车队司机，在东海市还是一场特大事故，史无前例。不能不说，车队调度在管理上，有很大松动，就算集体出行，也需要保持车距，安全意识怎么能跟不上呢？现在是冬季，雪天避免不了路滑，忽视细节，就是很大失误。是不是职务问题，很难说！
乔安邦抬眼看了看赵队，正了正色。解雇保道人员，势在必行。保道费，再加被抓罚款，计算一下得不偿失，你和刘调度控制好油量，报销费用可报，可不报，你们必须认真把关。正常行驶，不躲警察，就不浪费时间。安邦车队一共二十辆集卡，三十二辆挂号集卡，从GPS定位仪监控上分析，油控和里程控制已经说明了，每个月在保道的掌控下，车辆运载量比没经保道车辆少两三趟。也就是说，超吨超载和正规运载是同等效率，车队运输何必舍本逐末？
倒也是。不过这几年，集卡运载，干得确实像贼，手续齐全，还得偷偷摸摸，不单是我司车队，全东海市集卡运输，大部分都苦不堪言。全市集卡车太多了，好家伙，去粮点像抢粮的，在路上像偷粮的，粮商怕司机，司机怕警察，警察有任务，任务上缴国家！赵队怪诞地窃笑了一声。
刘调度敲门进来。他瞟赵队一眼，然后并排坐下。乔安邦借司机聚堆出行为由，让刘调度谈谈个人想法，和以后管理措施。刘调度轻轻舒一口气，说：1211造成我司五人伤亡，这毕竟是偶然发生连撞车祸。我个人认为，集体出行运输，利大于弊。为什么这么说？一、当前重载集卡实行的是，一司机一辆车驾驶，早取消了主副驾倒班制度，尤其远途运载，导致疲劳驾驶是肯定的。其二、车辆出现故障时，有自家司机临时解燃眉之急，谁都不能保证，路上不出任何差错。其三、当前最关键一个大问题，我不知道，乔总注没注意这个现象，偷油团伙相当严重，已威胁到了运输业，聚堆出行，能缓解在远途孤立无援的困境。这三条证明，集体出行，就是为了互相结伴，相互帮助，这有什么错？乔总，如果能捣毁偷油犯罪团伙，采用一车主副驾驶，我就承认指挥聚堆行驶是错误路线。
乔安邦被他堵住了嘴巴。刘调度自从来安邦公司，对车队的责任心是说得过去的，就是浑身带刺，他既讨厌他，又磨不掉他身上菱角。他和赵队的性格截然相反，乔安邦更得意赵队，刘调度的言辞生硬，不够圆通，乔安邦听不惯。但有一点，乔安邦非常清楚，论忠城，刘调度和赵队都不逊色，论干练，两人棋逢对手。乔安邦是教师出身，教导学生正直向上，一旦入世了，社会和课堂校园就是两码事。专者不世故，世故者多圆通，这两类人都得用，不可或缺。看来这次谈话，乔安邦得重新理顺思路，然后再拨乱反正。
赵队见乔安邦尴尬无语，立即打圆场。乔总的意思是说，集体和聚堆是两个概念，一起出车一起回来，没说有问题，关键是聚堆有一个界限，没拉开距离。就算被抓了，也是一同被抓，即使预防丢油，丢油现象还少啊？
刘调度：那么，赵队是说，你能更改车队制度？你能再招一批熟手司机吗？你有办法抓获路上偷油团伙吗？
赵队面部肌肉抽动了两下，眼睛悄悄射出两道冷光。你什么意思？
刘调度：就事论事，这还不清楚？乔总召集你我谈话，是有问题解决问题，不是制造矛盾，也不是兴师问罪。
赵队刚要辩白，乔安邦在中间叫停。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快六点了，其余人早下了班。乔安邦白天忙，眼下又谈两小时话，到现在仍没结果没策略，他显然很烦，又很累。他顾不上他俩的意见，一锤定音，让他俩相互交接一下工作，对调岗位，调换职务范畴，赵队担任调度，刘调度担任队长……
困
刘晓声安顿好死者后事和家属，傍晚七点才回家。吉运公司实力雄厚，支付25万安葬费，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关键死者惨厉的一幕，给他留下严重的阴影。他已迈入老年行列的人了，此生经历一次血腥的事故，他从内心深处透着一股怵意。死者血肉之躯只剩下一个头颅，其余全被撵成肉泥，他支付25万抚恤金不算多，如果换位思考一下，他能让当事人坐牢。当然不可否认，1211的成因十分复杂，天气因素，路面因素，人为因素和身体素质因素，统一起来就制造出这场天灾人祸。
他女儿刘楠进来，信誓旦旦地坐在客厅。刘晓声在七年前，把女儿刘楠放在吉运公司深造，其深意就是让她撑起一份家业，等到儿子刘干历练成才，再调回吉运公司，刘楠则另做安排。刘晓声到时候全身而退，彻底还政给孩子们，然后他带老伴环游世界。他之所以不给刘干溺爱的机会，是因为偏出的孩子大多坑爹，还有的不让啃老就甩老。刘晓声白手起家，吉运公司岂能让败家子败光了？把刘干推出去不管，刘晓声另有深意，主要让他历练历练，切身体验体验在外打工的滋味。刘晓声不让他啃老，是对他无声的宣告，未来一切靠自己，自己才是一座高山，一汪大海，一片蓝天。至于女儿刘楠，毕竟是要嫁出去的人，将来给一部分嫁妆，让她和夫婿独立创业，跟刘家产业没多大关系。刘晓声有此举，是绝对有区分的，女儿要贵着养，在外不贱，儿子就要顶天立地。
刘晓声一手策划，按步骤行事。然而令他惊喜的是，实际比预期更精彩，乔安邦即使不得而知，他也暗中窃喜，想不到乔安邦把刘干栽培得像模像样。他此时不能流露半点喜色，否则计划将前功尽弃了。
刘楠深知，父亲琢磨事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断思路。等他主动询问，刘楠才透露说：1211导致连撞车祸有新的线索。公司死亡的司机，是被个体营运集卡撞死的。也就是说，吉运公司是受害者。
1211调查清楚了？刘晓声懵愣地问。
刘楠点头。爸，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到目前为止，1211事发之后，正确统计出的数据，应该是十五人重伤，二十二人死亡，有一重伤没抢救过来，讯息封锁不报。警方再进一步调查，有一个惊人发现，引发这场特大事故者畏罪逃逸。
刘晓声很吃惊。什么情况？肇事者竟没死，也没伤着，有这种怪事？
警方从现场勘查，肇事者的车是空的，撞报废了，现场没发现这辆车司机。警方根据这辆集卡车，追查到这家货代公司，货代公司只有两人办公，只管给车揽活派活，不了解车主底细。
不知道这辆车来历？刘晓声懊恼地。
刘楠点点头。警方进一步排查中……这时，刘干从外面回来。刘晓声一见他，就知他为什么忽然回家，刘晓声板起面孔，不作声。
刘干去年买一套新宅，面积不大，不豪华，但方便独居。他做粮食贸易，人脉很重要，朋友多，哥们也不少，请家里吃吃喝喝，非常方便。独居的好处很多，独家专版，自己说算，没结婚不要紧，只要不和老爷子同处一室，每天都像过年。他这次回家，是任务在身，不然他懒得看见他们。爸，1211过去很长时间了，吉运公司处理得还顺畅吧？
还行，有你姐在，吉运公司没受影响。刘晓声故意表扬刘楠，一方面给刘干打压，另方面不让他看出他关注他成长。刘楠把先前的可疑点复述一遍，刘干提安邦公司四个字，还没涉及安邦公司现状，刘晓声便断开话题。1211还没得出正确结果，任何事情都有多面性，变数可能很大，别急着下结论。为没有结论的结论买单，那是自取其辱。刘干，你妈今天包了茴香饺子，你和你姐都去吃吧……一听老爷子打岔，刘干难开其口。姐弟俩双双去餐厅吃饺子，母亲尽心照料着他们。
老弟，姐跟你说，咱爸有做事原则，公是公，私是私，弄混了，处理起来麻烦，明白么？
自今为止，刘干都不能理解，老爷子为什么对他漠不关心。他怀疑，他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就算私生子，也没见过靠边站的。他不得宠，只能冷暴力，不亲不疏，不冷不淡，如果不是因为安邦公司，他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以免讨他们批评，还受他们冷落。听刘楠的提点，刘干当然明白，只是对老爷子芥蒂太深，他祛不掉内心阴影。
针对1211特大交通事故，吉运公司处理得很快，死者家属得了钱，没来公司胡闹，余下赔偿就等保险公司偿付通知。然而，这都是财大气粗的功效，只要钱财快速到位，没有摆不平的事。吉运公司毕竟走过二十五年历程，公司公账的流动资金还比较顺畅，接济安邦公司绰有余裕。刘晓声不是没想过，但有些事不是关系好，就可以义气用事，这很不理智。他进一步核实，证实了刘楠的小道消息很确切，于是他觉得不该是吉运公司赔付25万抚恤金，这笔钱应当是以捐赠的形式。现在再追究形式的运用，早已是覆水难收了，一笔款支付出去，就等于给1211定性赔付。既然木已成舟，刘晓声不想在安邦公司困境下，再次做出类似的举措。不可自认理亏，自认吉运是主要肇事者，1211事件的性质就变了。一笔款拿出去，听不着响声还好，关键吉运公司也是受害人，按个人角度，那是不公正的处理方式。
安邦公司是什么动向，刘晓声掌握得很清楚。1211发生之后第三天，他就得知，是吉运车队集卡撞了安邦车队的人，并且死伤了五人。那次与乔安邦在殡仪馆遇见，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负疚感，如果这五人的生死，需要吉运公司做回应，或许是巨额赔偿，或者走法律程序，这都是有可能发生。当两人不期而遇时，刘晓声似乎暗潮汹涌，有矛戳盾，盾挡矛的浮动。当刘干那晚回家提过安邦公司，刘晓声十分过敏。他回避原因，是保留余地和时间，让双方尽量保持冷静，激化矛盾，就等于把事态推向逆行轨道。他还要和乔安邦联手，击垮不守规矩的微型小作坊，大事没成行，自己人搞内斗，计划岂不是功亏一篑？刘晓声在办公室内抽烟，仔细权衡一下，他相信刘楠向刘干透露的消息，能通过刘干的嘴，再传递给乔安邦，希望刘干间接地为他证实，肇事者绝非吉运车队所为。那样比他直接向乔安邦说明，更合时宜，而乔安邦不会轻易和吉运公司摊牌。刘晓声预测到，乔安邦会用刘干做中间人，他那么就顺水推舟，用刘干当信使，考验儿子在处理双边关系上，是不是真的有实力有智谋。如果处理得当，刘干成熟了，有进步，刘晓声没白激励他那么多年。他牺牲了亲情，舍弃了为父在儿子心目中的位置，让敌视和冷漠则取而代之。为了让孩子们木秀于林，他这个风险投资太残酷了！刘晓声感叹了一声。
刘楠敲门进来，给老爷子拿来两盒大红袍。爸，您未来女婿特意给您买的，正宗福建武夷山产，特好。刘楠打开包装，给刘晓声冲泡了一茶缸。
刘晓声盯住大茶缸出神。这枚大茶缸看上去很经典，他是从798艺术园区淘来的纪念品，上面印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几个大红字，还有万道光辉的印图。他想起少年集体批斗班主任那一幕，满腔热血，斗志昂扬，小小年纪透着一股无知和愚昧，然而班老师在这群娃娃面前，却变得如丧家之犬。刘晓声再也抹杀不掉了，班老师那绝望的眼神，好像诉说他的冤情，又似乎告诫他们，别让坏人给利用了……再后来，他讨厌上学，讨厌读书，直到遇见乔安邦。乔安邦——刘晓声忽然有忘年交的感觉，又仿佛是对曾经做错的事产生一种忏悔。他追悔莫及，把悔悟嫁接到乔安邦身上，他自然而然地帮了他。刘晓声放下烟蒂，边喝大红袍，边说：到时候给你乔叔拿一盒，败败火。
刘楠站在身后，给老爷子按摩。爸，乔叔不缺这口茶，缺的是雪中送炭。
我还能不知道？刘晓声一边喝，一边赏文革时期特产大茶缸。刘楠啊，你乔叔那边交给你，你好好核算核算，安邦车队伤亡五人，这可不是小数目，你看着办，保险公司那边具体事情具体办，你这边和刘干通通气，商量商量，怎么办合适。
明白。不过，爸啊，各顾各家，各找各妈，雪中送炭需要限度，咱们是经商的，不是慈善机构。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乔叔是外人吗？刘晓声不高兴了。他栽培了你弟弟，不然吉运公司哪有你这位置？话说到此，他忽然后悔莫及。在女儿面前，再尽量端平一杆秤，内心仍是倾斜的。他不得不承认，在潜意识结构里，他平衡不了，儿子和女儿始终有区分。
刘楠听了，仍喜怒不形于色。她拍了拍老爷子肩头，外面就来了客人。刘晓声招呼进来，刘楠拿一盒大红袍出去了。
都是多年老铁，刘晓声随意沏了茶，入口的大红袍，话匣子就打开了。关于宏观调控政策取向，老铁们表示，应当解决民企和微企，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
刘晓声一听微企，暗暗吐口水。要不是微企瞎搞乱搞，物流市场绝对不是今天这样子，客户能钻资源空子，是咱们地区整体不够严谨，内部又掐得一地鸡毛，结果南边赚得盆满钵盈，全民狂欢，这边赔得四脚朝天，西边日出东边雨。不是咱地区的人智谋不够，是什么样的领导，领导什么样的团队问题。
此话一出，老铁们不高兴了。老刘，你这话，咱都不爱听。你现在是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你当初不是从微企发起来的么？你这人忘本，这可危险！
我是忘本的人么？吉运公司是从微企干起的，但它壮大是因为守本分，不乱来，不胡搞。把市场当做大家的市场，不抢食，不占独食，所以我发财。怎么着，眼红了，倒跟我学学啊？刘晓声粗枝大叶地。
拉倒吧，不抢不占，你能当大老板，谁信呢？老铁们借此取笑。你看你看，现在要是跟你抢饭吃，友谊的小船肯定翻得彻底。
我同意，翻船翻船，我这大红袍是姑爷送的，给你们喝，白白浪费了，赶紧都给我吐出来？刘晓声像动真格似的……老铁们闹开，就收不住嘴。咱们听说，你们物流业乱套了，咋整的这是？
瞎整。正规企业在财务管理上，采用月结和季度结账，微企吃准了市场业主，看业主们大部分贷款车，运输急需用钱还贷，微企压缩低成本低运价，采取日结方式。这几年的贸易价一降再降，养车人反倒抢着干。日结策略太可怕了，薄利多销，结账速度讲究短、平、快，价格压得太低，几票货海运到港，再核算全程包干，货代赚了钱，亏本的是养车人。如果个人做货，渠道就更小了，从微企再揽货源，再外放，再减价，抢车抢货源的情况越来越膨胀，恶性循环控制不住，就制造出今天这个残局。仓储类现在正在躁动，粮贸这一块，耍客户控。
我那天去办事，路过重载集卡停车场，好家伙，车场爆棚。业主现在到处卖车了！老铁们惋惜地。
刘晓声的大白话一说，老铁们恍然大悟。有人卖车，就有人贷款买车，买了车就后悔，后悔还得干活，不干活，还不上贷款，月底一核算，干的都是赔本买卖。就这情况，还有外行人看着眼红，脑子一热，贷款买车，以为物流赚钱快，抢着干物流！
东海有通商条件，依靠的是港口区位优势嘛！
有经济头脑的人根本不扎堆，不跟风，不跟屁股后头发展经济……
刘晓声出去办事时候，老铁们跟他一同出了吉运公司。他比刘楠收到的消息要快，刘楠来电话时，刘晓声开始计划下一步。刘干收售六千吨玉米赔二十万，从中型企业角度讲，二十万不算太大损失，但在安邦公司解决1211赔付的基础上，这场赔本交易恰恰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刘晓声就算不意外，私下替安邦公司捏一把汗。做生意冒风险，有赚也有赔，别说是安邦公司，就是吉运和别的企业也一概如此，都是从失手到得手的过程，难保一路顺风顺水。当前的企业正向新牌局过渡，全民拼的是格局和吸引力。他即使关注安邦公司的发展，也万不可直接替刘干消灾，乔安邦目前处理车祸索赔，他需要一个万全之策，协助安邦公司突围。
合
1211的危害力之广，不单涉及刘乔两家企业，同时关系到同行业和其它地区，另外遇难者亲属极力声讨，这场影响力极大的新闻报出，全省震动。
经一段时间沉淀，激烈的对峙略微告一段落，但事件不好收场，也不可能平息，三方如果不达成共识，必须经法律程序。从发生到现在，除了抚慰人心之外，各方尽量做到冷处理，尽所能地缓解双方情绪。这些日子以来，刘乔二人各有各的锦囊妙计，但谁都没好意思主动追究谁是谁非。现在相约会面，彼此有千回百转，若干个防患意识纠结在心里，他们仍旧谈笑风生。
他们选在忆江南，打破以往的公务性质。春节刚过，天气反而有些微寒，比冬至和腊月伤人。他们坐在忆江南的亭榭内，神经略微松弛下来时，曲径通幽处分明是别有洞天。东海市仅有的忆江南同比去年，爆棚程度丝毫不减，渐入佳境之后，从人造水雾中聆听潺潺流水，把南方绿植衬托得足够水润翠绿，这样的迁徙竟发生得极其不易。然而在东海市，乃至全省内外，忆江南极可能是独家高仿，把江南某一经典复制到此，它的象征是大东北专项品牌。
当乔安邦夹住烟卷，正准备吸烟，刘晓声不习惯了。乔安邦咳嗽几声，中断了刘晓声问他的话，然而他还固执地吸下去，像与尼古丁进行一场角斗。刘晓声沉住气，不费时间纠结无聊的细节，料定他是故意学抽烟的。
乔安邦掐灭烟蒂，为刘晓声斟满一杯酒，再为自己倒一杯，一仰脖，先干为敬。地方产的福禄东海度数不高，如果慢慢小酌，酒量再大也被干倒了。
刘晓声不会遣词造句，如果在乔安邦跟前卖弄，那是大象鼻子插葱——楞装相，他不是没领教过。那年，和乔安邦初识那会儿，酒桌上已酒过三巡，他喝懵了，说刘邦和韩信是发小，吕雉不和陈平穿一条裤子，历史就没吕后这娘们。老娘们要不靠爷们帮衬，能成什么大事……乔安邦听不下去了，当场还原历史原貌，风马牛不相及，纯属野史。乔安邦来了兴致，以为酒桌那帮人愿听其详，其实没人听，没人给他鼓掌。刘晓声当众出了洋相，装文化人，被人戳穿，哪有人敢捧乔安邦的场。他是趟过江湖浑水的人，什么人都见过，就没见过乔安邦这类人，不懂圈子规矩。刘晓声当时没吱声，大家则撸起袖子，跟乔安邦拼酒，非要捋直了他，掰正了才算完。刘晓声慕名发现，长一身傲骨的人竟让他碰上了。刘晓声找准时机，到关键时刻，他演一出围魏救赵……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晃，竟有八九年交情了！
刘晓声此刻正了正色，忆江南即使再精致，他也不借马屁诗应景。装相给谁看？本人充其量是初中水平，再往脸上贴金，那也冒充不了文化人。刘晓声大话一出口，就问他有没有困难，要不然他想办法。
乔安邦的困难多了，像一座巍峨嶙峋的大山。他撑起重任，不仅为了体现个人。然而自从注册安邦公司至今，没少求刘晓声帮忙，人情债欠得太多，不但还不上，业内老将们力推他当协会会长，总像占尽了老将们的便宜。乔安邦明明高中语文教师，享有正高待遇，如今不知不觉就位居人下，另外深受圈内文化熏染，他早察觉他的变化之大不仅仅骨头酥了，更多的是攀比，简直俗不可耐。
当然凭刘乔二人关系，见外的话少说，面对这场特大交通事故，安邦公司员工遇难，和吉运公司有很大牵涉，刘晓声主动去办，好人好事都让他一人做了，还有谁不服他的。乔安邦此刻犹豫半响，接下又点燃一根烟，吸两口，还是呛咳嗽了一阵。刘晓声被他的知无不言急坏了，粗暴脾气发作上来，将要骂爹骂娘。乔安邦缓和着语气，说：这场冬季，发生的事一件跟一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刘晓声听得出，他言外之意无非是说刘干。刘干赔了安邦公司不少钱，乔安邦是损了兵，又折了将。事到如今，摊上不顺当的事岂止安邦，吉运又何尝不是波涛汹涌。刘晓声的粗犷，与乔安邦的儒雅相比，二人的表情色彩扑朔迷离。事情都不算大，撑起来就过去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安邦公司赔付款，先从吉运公司挪用……
既然刘晓声发话，乔安邦赶紧趁热打铁，资金一旦到账，能减轻不少经济负担。乔安邦尽管难为情，临到关键时候也得舍下面子，哥们主动出钱，已然难能可贵了，何必在乎关键用词呢？现在当务之急，平复受难者家属要紧，过场以后掰扯，谁是谁非，影响不大。
除此之外，他们的手机调了静音，乔安邦先为他斟酒。不被以外的那些事牵扯，两人做梦都如现在，浮生半日，浊酒对饮，笑谈风云。乔安邦在家排行老大，母亲护短，弟弟安详被偏袒惯了，不啃老，就是个活不起的人。自从安邦公司成立，母亲硬把安详塞进来，私企不养闲人，母亲成天闹腾，他把后勤岗位给了他。母亲还闹，福利、工资，岗位，待遇，一条不能低。没办法了，安详就和刘干平起平坐。到后来，还是刘干那小子冲在前，活干得漂亮，人还比较敬业。安详习惯一劳永逸，不思进取，惰性毁前程，他就那样了！
看人不能一碗水看到底。刘晓声撂下酒盅，又说：安邦啊，我都往七上奔了，老人的心，天地可鉴。养一窝崽子，老人挂心的人，都是最弱最没本事的！
刘董教子有方！乔安邦对刘干的成绩给予肯定。
那个臭小子……乔安邦一提到刘干，刘晓声表面上嘴硬。乔安邦偷眼看看他，忽然问：刘董，不会是重女轻男吧？革命路线走得有点与众不同。
刘晓声抿一口酒，跟他打起哈哈。与众不同才是奇葩嘛！安邦啊，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安详是你亲弟，你根本没把他摆正当，后勤是老爷们干的事么？你要知道，那跟闲职没区别，一线岗位锻炼人。你总踩着他，他要是不成器，全赖你。
乔安邦为之一笑。再观察观察，人事调动，需要考核选拔。1211之后，安邦车队岗位对调，如果工作效率跟上去，其它部门都整顿整顿，能者上庸者下。
不如让安详去吉运公司。
他？乔安邦勾起一丝怪异的笑。彻底平了1211，再考虑他吧……
又被抓了！交警罚款，还有车超不超载，许多事都很烦人。刘楠担任副总这几年，一边为将来精心打造成功殿堂，一边领取父亲给予的信任标签。就其集卡在辽黑边界被交警逮住一事，刘楠大发雷霆。父亲强调车队要加强管理，规规矩矩运载，就不会在交警罚单上落名。然而不但罚单一张没少，整一个月以来，频频发生重罚。刘楠心知肚明，父亲那所谓的规规矩矩，实际上是双关语，实行的是含糊其辞政策，并不完全认同白马清流，刘楠作为公司二把手，也不见得绝对服从。全市物流公司集卡营运，不超载，不在量上取胜，核算成本时，还剩多少利润养活一大家子人？这些年的高成本，高福利高待遇高产值经营，在全市业内争得优秀企业，压力之大无人抵得过。如果再继续走从前的路径，不采用年轻人思维，家业不死，也极可能家计萧条，黔驴技穷。刘楠对理想化的追求产生质疑，现实对待当前社会经济才有理想的前景。
车队调度是她未婚夫的亲哥，刘楠把火气撒在外雇王队身上。刘楠骂他白痴，以监督不到位的名义，重罚王队的款。吉运公司王队不服，非要在刘楠面前理论，刘楠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公司请你们来，是让你们解决问题，不是请你们到这来制造麻烦。你说罚单是真凭实据，你把司机找来问问，是你管理不善，还是司机目的性太强？
刘总的意思，就是说，我和司机串通好了呗？
刘楠针锋相对。你是队长，要对你说出的话负责。什么叫串通好？我说过你们串通一气了么？吉运公司是择优录取的地方，必要时候还得身兼数职，枪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即使领导不在，你们都得让领导放心，干什么都要干得好，干得漂亮，不发牢骚，还得任劳任怨，忠心耿耿。不服不认账，那就不行，不跟领导一条心，请你们另攀高枝去，咱这庙小，装不下你这蹲大佛……
刘干从小就说不过刘楠，她强势和口才，百分百超越任何一名同龄人。知儿女者莫过父母，所以相对来说，刘晓声避免了玉石俱摧，吉运公司如果有刘楠在，刘干就不能进来，刘干若在，刘楠必走，否则姐弟俩龙虎相斗，鹬蚌相争，此类竞争毫无意义。内部矛盾是小，仇者拍手称快是大，刘晓声绝不允许一家人自相残杀。当听到刘楠辱骂他人以后，他断然阻止了他们，并且招呼王队坐下好好说。王队没坐，挺起胸膛说：刘董，我受够了。来吉运公司不到半年，一次不足月，就把公休待遇给取消了，另一次春节国假加班，加班费不给。为了好好表现好好干，这些我都认，谁叫咱没人没靠山。我一直相信，干好干赖，老板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我这样干，没赚什么好评，竟替别人背黑锅……
刘晓声听他讲完，再宣布：你可以办离职手续了。
王队二话没说，转身去行政办公室。
刘晓声正要驱车出吉运公司大门，离职的王队刚好出来，刘晓声在车里招呼他过来。王队直起腰杆，仰首阔步地走过去，钻进刘晓声的车内。刘晓声受乔安邦影响，不再是十年前的行事作风，中型企业舵手掌门人踏入高层次，言行举止代表企业形象，如果再用江湖大忽悠式，易失信于人，刘晓声通过乔安邦的梳理，意识到有江湖陋习，对上市企业很不可取。他有时候很纠结，遇见必要的人，忽悠一阵子还特别管用，所以忽悠与蛮横，有时候得因人而异。刘晓声深知刘楠的个性，总体上看，就不如刘干踏实。
王队是没泰山可倚的人，在刘楠的管制下，他积怨太深，留他不一定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不如放他走，兴许到别处干得很好。刘晓声顾及刘楠，还比较同情他。你们刘总，有你们刘总的原则，从吉运走出去的人都很优秀。理解她吧！王队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沉默了。回去以后，先歇几天，听我消息，我保你到别的公司去。王队不胜感激，就此谢了刘董。
刘晓声和乔安邦约好，把穿制服的贵人请出来，去诺曼底小镇泡温泉。那人身无分文，但到哪里，哪里有人请吃请喝，制服就是一个贵族标志。那人多有不便，应邀前另换了一身行头，半推半就地钻进了车，随他们去温泉小镇游泳健身。小镇的护城河上巍峨耸立一座英国伦敦式塔桥，穿越两道拱门，抵达一座爱莲·朵娜式的城堡。此镇以贵族的建筑造诣，展露凤翥龙翔的林林总总，久违了的诺曼底风居于一座山的半山腰，据说风水尚好，有东北部西西里岛著称，诺曼底小镇的浪漫和气派深得顾客青睐，生意位居东海市首位，其次便是忆江南。刘乔二人邀贵客过来洗浴疗养，自有他俩精心拟定好的布局，周密计划实施得八面见光，其它求助的事就迎刃而解了。
经一个冬季的过滤，人们更向往春天。当然去年那场雪酿造的特大交通事故，受难者固然不能从噩梦中逃出来，然而这场三月雪姗姗来迟，估摸着是久旱逢甘霖，瑞雪兆丰年。当天上雪花为地上推波助澜，地上则经受瑞雪尽兴铺设，盘踞在山上的外景形象地切入了主题，游客称它是热情的马尔代夫。刘乔二人和贵客投入一场契合式的交谈，皑皑白雪成就了这场游戏的助力背景。当春正迈开脚步，给这个地区武装一款新绿，不久就被惊蛰之前的晚冬揽在了怀里，于是水面上像凝固了一层白雾，与飞雪潆洄百转地一同纠缠，同时间也有轻薄流转的幻影在包裹着他们。三人相继钻出水面，幽蓝的水域托住他们，白净的身躯在热气与薄雾里荡漾，若隐若现着暗箱内的各种交易物件。在结束第二场泳试，三人早已热汗淋漓，如果上岸歇会，再下水比试比试，决定胜负就在最后一场。他们的声息或惊动了树枝下的罗雀，或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本领，那些称之为捕虫高手以可疑之势，从不远处侥幸逃脱。他们只是惊鸿一瞥，便各自裹着雪白的浴巾，又躺回了躺椅上深入话题。雪花嬉闹的场合囊括着几分融洽，他们已然是畅所欲言，相谈甚欢。有一暖男似的服务生过来，双手托着一枚欧式托盘，托盘上搁着三杯印尼产的麝香猫咖啡，有茜草常绿科目中的极品之称。服务生逐一奉上一杯下午茶，便轻声问：打扰一下先生？1011号藏衣箱内有电话，好像很急，连续响了很多次。
电话来得这么急？乔安邦一听是1011号，赶紧起身，向贵客和刘晓声先行告退，他便尾随服务生速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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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司机术后不久，发生严重并发症，抢救无效死亡。乔安邦得知，与死者家属取得联系，慰问一下人之常情。
乔安邦专程去见一家金融投资公司，由于路上堵车，见到邹老板已经来迟了一步，厅内另外来了两名客人。邹老板是一个不怒而威的人，客人对他也是望而生畏，丝毫不敢傲慢无礼。乔安邦主动握手，邹老板便请他在办公室稍等片刻，他打发了客人，稍后再和他谈。
二人事先约好会面，乔安邦却被邹老板冷落在办公室内。他有些不爽，但想了又想，乔安邦也就不介怀了，不管迟到有何因素，耽误对方一小时，算是怠慢了对方，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深，再正常不过的等价交换。邹老板事先准备的热茶，乔安邦没动手也没动嘴，没经深交的条件下独自品茶，乔安邦觉得不礼貌，即使有些口渴，他也要等邹老板回来，再一同品茶。稍候的时间里，仔细寻思他拆借邹老板公司的五百万，乔安邦不禁感叹，经长期累计的高利率，安邦公司的经营只够还息，本金始终还不上。每当想起巨大的数额，乔安邦不寒而栗，身上的汗毛不由竖起。在1211连撞车祸发生之前，安邦公司又启动百万元投资，在原有的基础上新建完成三间粮库，另外组装了一台电子地磅，按库位优势，双磅作业，预计年产值储运量和销售量极速增长。如此一来，安邦物流公司的铺张之大，不比吉运和名牌华龙物流逊色。然而幸亏另外一千多万投资，通过刘晓声从银行借贷，乔安邦此刻既焦虑，又有一种成就感。不管生意做得如何，安邦公司将要向高端大企冲刺。当然行商者不以盈利为目的的行商，是还不了债务的行商者。或是为人师表，或是发展中的商人，人非圣贤孰能不提钱。
邹老板送走客人，终于回了办公室，见乔老板等得很耐心，邹老板不禁莞尔一笑。他重新泡了一壶茶，沏好一杯递过去，乔安邦同他慢慢品茶，慢慢切入话题。
刚过五月，邹老板就穿了短袖，体格魁梧，裸露的臂膀健硕有力，隐约露一角青色刺纹无端地晾出来，像卧在肌肤上的猛兽，并堂而皇之地横行着一股霸气，让乔安邦感到威慑力慢慢迫近。发展金融投资这类行当，邹老板若没过硬的实力，在东海市行走，不见得有他的立锥之地。安邦公司拆借他公司的五百万投资，邹老板不着急催款，但并非纵容到收不回利息，安邦公司最近履行的很不够意思，让邹老板屡试不爽。
邹老板的办公室墙壁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上面挂着不是利刃，就是财狼虎豹的画像，好像是向人示威，又仿佛是主人最爱之物。乔安邦不止来过一次，每次登门拜访，此司的布局和风水很让人记忆深刻，每当闻见那股发霉的铜臭味，令乔安邦生厌，但终究逃不开讨价还价的味道。与当前品茶的气氛相比，金钱的气势浩浩荡荡地横扫而来，乔安邦还没做好任何准备，邹老板以毫无商量的口吻，有力地投放一枚定时炸弹——紧急还款。乔安邦见势已成定局，邹老板这是要实行断贷策略，再无商量余地。乔安邦一口答应，连本带息一次性清账……
从邹老板的金融公司出来，乔安邦没立即赶回公司，而是沿着东海海岸线驾车飞驰。东海海岸线上的沙滩依稀可见，他终于跳下车，脱了鞋子，一路跑上近处的沙丘陡坡，然后跟孩子似的，放纵地劈着大叉子躺在沙丘上，并且大声吹口哨。腰间的电话像催命鬼一样，家里家外发生什么事，乔安邦都索性不理了。平生以来，他初次放任自己，如果不是高利拆借把他逼成这样，乔安邦这副为人师表的架势，仍然端得斯斯文文。去他妈的江湖，简直臭不可闻……臭不可闻。乔安邦厌恶邹老板不屑的神色，便随口骂了一句。他伸伸腰，顺势起身坐下。东北部的五月天有淡淡的清凉感，且不说海风拂面，就是那风势都略带欺负人的渣相。当然周围的环境没问题，是乔安邦的坏情绪，诱发了他看什么都不顺眼。谁跟谁追赶时间呢？他不禁恣意一笑。东海海岸线那边除了他的车，还驶过来三四辆商务车和越野，把他的奥迪A6比成了古老的玩意。攀比，这个躲不开时髦的词，非雅既俗，又非常可憎，上面还长着有万千讨喜的嘴。当攀比之心穿上靡费的外套，人的潜能一下子被激活了，乔安邦当然也没免俗。然而相对而言，多角债务像魔鬼一样如影随形，赔了有欠款，赚了也有欠款。乔安邦不知道是需要庆贺，还是需要忧愁，反正他现在品尝一桌美味佳肴时，它更像在生活的五味杂陈里沦陷，说不上是成功了，还是在实现理想中得到一丝满足。总之，他承常人不能承载的容量和责任，去为就业者提供发展机会和平台，而他把它当作男人用一生追求的荣耀。然而，他需要有人理解他么？刘晓声大概算一人吧。
乔安邦提着鞋子，赤着脚，从沙丘上滑下去，并且向远处租汽艇的地方靠近。乔安邦租了两小时汽艇，足够在深海里任性一阵子的……他丝毫没察觉到，此刻早已被载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这时候万里晴空，海天只隔一条线的距离，他却发觉成与败只隔一步之遥，两者呈以相似的色调，调动探索者的猎奇心。然而天与海与浪花在受制于地球的牵引下，各自绽放各自的异彩光辉，而乔安邦随环境产生的交集忽然变换，交替的心情舒畅了，快意了，乃至豁然地以为鱼有承海洋之容量与高危，人也该如此，什么事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荡气磅礴的海溅起数朵浪花，忽然恶作剧地拍他的脸，他抹了一把湿淋淋的海水，顿时意识到，他被惊涛骇浪影响了心情……
安邦公司与深圳国峰实业双方，签署的合同据以四个月，对此次合作十分默契，国峰实业从不拖欠，安邦公司则不违约，双方都有心续签。国峰实业董事会看好东海市港口区位优势，并且侧面调查过，乔安邦的底牌是龙头老二刘晓声，另有教育局评定高级优秀教师殊荣，国峰实业对他深感信任，长期合作奠定很好的基础，国峰实业在大量收购粮食的策划中，与安邦物流公司续签一年合同。安邦公司周转资金的链条没彻底断裂，乔安邦松了口气。
陪同国峰实业老总一路观光，再从诺曼底小镇的高尔夫球场出来，已是午后时分，乔安邦安顿好贵客，驾车赶赴另外一个地方。财务部主管刚到金融投资公司，乔安邦也刚好下车，主管拿在手的手提电脑，掌握着大量资料，与金融投资公司进行交易还款，随时调用相关材料，解约之后，立即抽回地契抵押。从邹老板的金融投资拆借五百万资金，当前的本金和利息合计，已翻倍到一千万之多。乔安邦深知高利借贷，在法律上明文规定，民间借贷利率可适当高于银行利率，但最高不得超过银行同类贷款利率的四倍，超出界限，不受法律保护。几年积累的这场交易接近了界定，只要不出意外，乔安邦坚决清账，即使心疼这笔巨款，眼下当务之急，应允日期还款，他照单全收，必须履行约定。邹老板非民间信贷人，惹不起就软化他，有钱及时还，睡觉踏实。
不好意思，邹老板开会未归，如果乔总要是能等，再稍等片刻。接待乔安邦的接待员说完，便端来两杯上岛咖啡，再为他们准备一些材料。乔安邦面带愠怒，但业已来了就不能空返，稍等就稍等，看此人摘下非民间信贷人的面具，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商务会客室的光线半阴半阳，为了渲染气氛，窗纱选用的是净版咖啡色，与中央吊灯和边角射灯的相映下，黑色商务沙发与茶几突出了主人的威严感，以及标志性的不菲身价。若是分别细数，乔安邦和财务主管是第四次登门，只闻金融投资公司的凤毛麟角，难见此地覆盖多少市场上的面积。
乔安邦喝完第二杯咖啡，财务部主管已焦虑万分。二人等三个小时，仍不见邹老板身影，这“稍等片刻”消耗了他们一半的时光。财务部主管追问接待员的情况，再征求乔总的意见，是否撤离？乔安邦听接待员的回答，便让接待员转达，今天务必见到邹老板，不见不散。再来两杯咖啡，晚上可以通宵达旦。接待员顿时懵愣了一阵，然后让他们稍等片刻，咖啡马上煮好端来。乔安邦讨厌“稍等片刻”四个字，这片刻的概念随意地无限延伸，并等于耗尽别人时间，它不但考量别人的耐力，还很不厚道地搪塞别人。乔安邦很郁闷，听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倒没见过送上门的银子不想要的。尽管稍等了三个小时，乔安邦也没得闲，电话办公，微信谈事，不急的事项择日再议，他邹老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乔安邦来个真人踪迹难捉摸。
乔安邦和财务部主管坚持到傍晚6点，才接到邹老板电话。邹老板请乔老板去喝酒打牌，并且给他引荐几名贵客，今天的事明天办也不迟。乔安邦心想：我一个干仓储物流买卖的，用得着你引荐什么人么？他再仔细掂量，为了尽快与此人切断所有瓜葛，乔安邦只好半推半就。他打发财务部主管先回去，他独自驾车赶到邹老板指定的大酒店……
驱除高利拆借这块心病，乔安邦如同解绑了一般，至于银行那边，只要企业还活着，用不着操之过急。知名企业家告诉他儿子，我们的钱一辈子花不完，我们欠银行的钱几辈子也还不完，银行舍不得让企业倒下，倒下了谁还钱？这段名言亦如梦泽彼岸飞转流云，传言下来可能激励一帮有志者，或者变成某种标签，供创业者纷纷效仿。
刘晓声最近挺忙，以乔安邦为会长的名义，暗中召集得力的业内人士，整顿和肃清是当前大事，还市场一湾甘泉清流。当然刘晓声使用的那些人都不怂不孬，各个称得上是品相不低的企业掌门人，对当前的物流业乱象早已产生公愤，以至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既然有乔安邦会长和刘晓声副会长做主，绝不听之任之，任由贸易市场自由化泛滥。原本一个好端端的物流贸易大市，像被绳索勒住了脖子，对手随时随地摆弄与亵玩。我东北部地区卧榻难安了，岂容他客安睡？另外，客户是上帝，这句话流传时间太长了，看来早把他们惯坏了，近则不逊，恃宠而骄。
刘晓声和乔安邦共同搞起的大动作，难度可说是相当大。然而物流贸易业龙头老大及他旗下的公司，如今岌岌可危，最坏的打算是退隐江湖。刘晓声算是领军者，可惜垂垂老矣，现在只有乔安邦年富力强，却有着浓郁的书生气。刘晓声深知，大家可能会因此掂量孰轻孰重，这场大动作是否能搞起来？若搞得好，市场则稳定高效，搞不好至多是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乔安邦接刘晓声电话时，他正任免业务部经理刘干，为东海市物流协会秘书长，原秘书长协助工作。乔安邦有此举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经过深思熟虑，采取攻心策略。刘干定力十足，办事又踏实稳重，乔安邦分派给他。
刘干逐一下完通知，物流协会全体副会长陆续赶到会议大厅。按刘晓声设下的布局，与乔安邦乘风破浪，扬帆起航。出席会议的各公司老总见风使舵，刘乔二人拨乱反正，老总们共同愿望也如此，拔掉贸易市场的搅屎棍，激活贸易规范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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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不居光阴荏苒，二十年如一日，东海市通港三条主干道车水马龙，时时刻刻流露新城一片盛世。重载集卡发出轰隆隆的车辙声响，昼夜不息，忙忙碌碌。倏忽间，当一切声响在一夜间消失殆尽，当异常安静覆盖下来，全城仿佛陷入一片沉寂。偶尔流窜的集卡车形影单只，鬼鬼祟祟地躲闪着路上督导员的眼睛。
刘乔二人去探望病卧床榻的老哥，早年最先做物流业的第一人齐天宇。老人家有病如山倒，天宇公司如今被亲人瓜分得四分五裂，名声也大不如从前。刘晓声和齐天宇过从甚密，即使不是伯乐与千里马的恩情，也胜似战友情深，齐天宇比刘晓声大几岁，健康状况也是相差甚远。刘晓声见昔日一脸病容的老哥，不禁感慨。咱们这帮人，吃过的苦，趟过的河，做过的事儿，都是过眼烟云，这辈子值了。老齐大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凡是往好处想吧……齐天宇说不出话，眼角却是湿的。
乔安邦和齐天宇没什么交情，即使做了东海市物流协会会长，他每年也是来探望他一两次。如果没有开路先锋打头阵，为后人排雷，铺平道路，后者不知要经多少坎，绕多少弯路。刘乔二人在齐天宇的病房内，提到这次行动，齐天宇默默无语。脑血栓导致他严重失语，尽管懂刘晓声的意图，可是连摇头的力气也所剩无几了。在分析齐天宇那迷茫的神情时，刘乔二人此刻获悉了一份答案。
业内休整期间，刘晓声和乔安邦找了一块好地儿，临海而建的月牙山庄，可在林间秘境中同步办公，当然他们是半隐半休闲，电话控制局势发展，并且派人搜罗1211连撞事故的源头。如果能找到肇事逃逸者，追缴其刑事责任，吉运和安邦的惨重伤亡便得以平复，至少在法律定性方面减免部分责任。刘乔二人的谈话涉及下一个布局，西天已残阳如血。
他俩住在别墅内，足有一个星期。附近有槐林，槐树开了花，馨香里沁着甜，不少贪婪的麻雀或作秀，或觅食，或追逐，几乎各有各的戏份。从别墅观景台往外瞭望，越过槐林和草坪，一眼就能瞅见大海。翻涌的浪涛扫过沙滩，再回落到海的怀抱，汹涌浩瀚的海让人敬畏。乔安详前天送来两袋子食材，乔安邦下厨，做了一桌美食，海鲜占据餐桌一半的面积。刘晓声指了指他，笑着说：从这一桌下酒菜看，在校是先生，在家肯定是厨子。
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是以食为天，书山有路勤为径，厨海无涯乐作舟。
这句歪诗有点意思！刘晓声打完哈哈，就找来一瓶酒。一桌好菜，没酒可不行，咱俩喝两盅。
乔安邦夺过酒瓶子。刘董，嫂夫人再三嘱托，让我盯紧喽，刘楠也是这意思。违规了，我可不好交差！
馋，就半杯？刘晓声苦着一张脸，没酒就食之无味。半杯，半杯就行。乔安邦拧开盖子，给他倒了一丁点，然后再盖上盖子，他完全投入到葛朗台的戏份里。刘晓声粗门大嗓地问：干嘛？闻闻酒味就完了？
这就很仁慈了，按照嫂夫人的意思，闻都不许闻，以免顿生馋虫！乔安邦说完，收起这瓶酒之后，就把刘晓声按在椅子上。
刘晓声指了指乔安邦，一张面孔露出不怒而威的气势。等着，回去，非得把你这协会会长撸下来不可……乔安邦一个劲儿地笑。不好撸，坐稳当了，撸不下来了！
坐稳当也不行，我得使劲撸……
刘干报了修习班，每天上午上商务课。上次的贸易做得很失败，趁着这次休假整顿，他加深研究粮食贸易战略，找一找失败的根源，其次是抽空查看地图，什么地区产高质玉米，什么地区的粮食价格低。掌握商机太重要了，刘干不得不承认，锐气太足，易招人暗算。
午后，刘楠主动约刘干，刘干为了例行公事，顶多应允半小时谈话时间，而姐弟俩平时接触也仅限于此。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是刘晓声的儿女，刘楠妙语连珠，刘干就行事沉稳，在无边的商海里冲浪，何止于凶险，频临的是无休止的竞争。这一点，刘楠在父亲刘晓声的辅佐下，顺风车搭得很漂亮，刘干虽没借父亲之力，但始于他们，止于他们，跟不上姐姐的节奏，就激励自己死磕，死劲干。
刘楠那股狠劲儿，就算不至于伤天害理，她的性格对别人也是弊大于益。他承认，刘楠有雄辩才能，精明干练，但刘干多数听得出，刘楠不单是强词夺理，非逻辑性的言词还相当刺激人。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对而言，刘干厌恶她这类套路，又怕她无理搅三分。就当前这时候，刘楠的嘴角起了白沫，仍不见刘干回应，刘楠说了二十五分钟的话，刘干只用一秒钟回答四个字，她的豪言壮举无非是鸠占鹊巢。鸠占谁的巢？明明就想借他的力，占安邦公司的巢，果真是防不胜防，刘楠这小聪明耍得够绝，都耍到他头上来了。
当刘楠在换气的时候，一杯咖啡喝到半滴皆无。刘干，咱俩一奶同胞，姐能糊弄你嘛？干事要趁早，成大事就得敢下手，下手要快，要狠。
姐，别整事，多行不义必自毙，玩内斗算什么本事？刘干说完，起身告辞。刘干说话不多，但一出口就直戳要害，刘楠说服力再强，也打动不了他，不符合业内规矩，他认定她所说的都是疯言疯语。
刘楠疾言厉色地呵斥他：井喷什么？你上上热搜，谁不是披甲征战，寸土不让？钢铁侠怎么炼成的，商霸也就怎么炼成的。你正点，有毛用啊？你听着，刘干，心慈面软就意味着打一辈子工，别说吉运公司将来不要你，就是到我那儿，我也不要你。再不改改，你就废了，心不狠路不稳，行商就怕心太软，手不够辣。
你以为还是空手套时代么？石峰和沙丘看上去都像一座山，牢不牢靠，拭目以待……刘干扬长而去……
东海市物流民企大部分营运叫停，吉运和安邦领头放假，距当前十天之久。刘乔二人为什么找僻静住所进行遥控？智者一目了然，与市场和客户端抗衡，回避官方介入，这两类反常规的关节点非比寻常，如果达到所期望的布局，这次休整的成功概率是增值的。然而刘干见到乔总时，刘乔二人最不希望介入的恰恰是官方。
刘乔二人同时接了电话，正准备商议策略。刘干不仅代表安邦公司赶来，刘楠也代表吉运公司来向父亲汇报。月牙山庄距海港很近，驱车十分钟可达港口，然而能听到港内开船的呜呜声已屈指可数了。冷场对某局某国企来说，负面影响很大，即使针对的对象不是他们，但这场休整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极端的对抗，激烈程度不亚于一场大罢工。
之前，各方共同协商配合，不希望介入的一方先缓一缓，贸易之间的矛盾扛过去，那么很可能三省物贸市场有所逆转。现在看来，另外一方的介入与港口脱不了干系了。
乔安邦又接来一个电话，是深圳国峰实业公司老总。这一非同小可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让他应对得十分违心。国峰实业老总的语气流露一股愠怒，安邦再不放国峰的储运粮，按合同办事，有问题就不好说了。对方按下电话，他轻微吐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一刹间，乔安邦发觉自己输了一半底气。他提了提气力，听完了刘干的汇报，正如他所料，驻扎在安邦公司内的国峰实业工作人员，向深圳老总那边透露这边状况，他们开始暗流涌动。乔安邦让刘干尽所能地稳住他们，安邦公司内如果自乱阵脚，一切都将慢慢一触即溃。
刘楠用关系网跟踪，排查到1211案的源头祸水。引发这场案件的起点是个体户，贷购两辆重载集卡，其中一辆集卡采用套牌营运，手续不全，经几番周折，捕获到雇用的司机。1211特大车祸发生之前，司机先是为了甩开交警的追缉，在阳光大道超载超速行驶，后来见势不妙，忽然紧急跳车。然而他幸免于难了，弃之不顾的集卡撞向前方的卡车尾部，行在前的集卡正是吉运的车，司机疲劳驾驶，打瞌睡那么一瞬间，又接连冲向其它车辆，结果酿成了一场特大1211连撞事件。公安部经驾驶员提供的线索，赶到车主家以后，吃惊的一幕令人膛目结舌，为了维持生计，两辆贷款集卡让一个家倾尽所有，只剩下一张床一个人。业已败不堪言了，再潦倒也难逃其咎，警察把车主带走，和雇用的驾驶员一同关进看守所，等候判处。刘楠讲完，刘晓声沉寂无声，因为太了解养车人的艰辛，即使捕获了他们，除了一条命，在法律上又能承担什么？
1211特大交通连撞事故终于水落石出，这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刘乔二人的负疚感减轻了一半。然而面临最大的疑难就在此刻，如果不是刘晓声在，乔安邦真有点顶不住。他安排刘干办理退房手续，刘晓声告诫刘干和刘楠，咱们不但要沉住气，还要确保安邦和吉运不出差池，然后刘乔二人就并肩出了门，上了车，向东海市政府大楼驶去……
刘干经过那条路，通往港口的路径早不安份了，车影重现，直到来去匆匆，都仿佛死灰复燃。他穿过立交桥，绕道驶过吉运公司门口，那是刘家企业，却难容刘家继承人。刘干的车停靠在左侧，有几名警察刚好出来，并上了警车，他断定，刘楠一定是躲了。既然到了自家门口，要不要登门走一趟？刘干思忖许久，想一想还是算了，他驾车回了安邦公司。
驻扎在安邦公司的国峰实业业务周经理，正开会讨论，见刘干敲门进来，他们都住了嘴。周经理平时和刘干处得好，但面临这场危机，各顾各家，各在其位，各谋其政。周经理此刻满脸肃然，一副即将摊牌的模样。
他们是同龄人，同龄人没代沟，要不是各为其主，倒不至于疏远。尽管如此，刘干仍然笑靥满面。他上前拍了拍周经理肩膀，邀他们一同去诺曼底小镇。周经理反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玩，俺们玩不起。国峰的玉米可都积压在安邦库了，玉米发芽发霉，你不担着可不行。
知道，知道，再等等，到时候一定开库放粮。周经理，你要是不给面子，就是看不起老弟。周经理既焦虑，又不好推脱，正犹豫着，他手下人巴望他答应，都积极旁敲侧击。刘干趁机好言相劝：不管发生什么，都跟国峰实业跟你们没半点关系，你们放松放松，尽兴玩，后勤保障工作由安邦公司负责。安邦库通风好，基础设施完善，你们就放一百个心……
刘干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国峰实业的人安排妥了，再让他们在诺曼底小镇宾馆小住几天，只要不掺和不添乱，刘干铤而走险，走封锁路线势在必行。是否能稳住他们，刘干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只要温泉小镇部门同他配合，既让他们玩的开心，又让他们放心住下去，并且还要和国峰总公司断联，相信以刘乔为首的物贸业，将安全度过难关。
然而，刘干并不轻松。心里越有事，他越沉寂寡言，眼下不仅要承承重之重，还要时刻警惕刘楠入侵。刘干回想刘楠说过的话，当前属实替父亲惋惜，难道父亲阅人无数，竟能让她蒙蔽双眼？
刘干临窗抽着烟，看上去跟潜伏的余则成同道，眉宇间透射一股坚韧，年轻人的正气则不经意就因时触动。他约了女友出来，一句话不说，除了抽烟，就是盯住手机若有所思，或专注某一件事，或凝神构想，他都预感到某种力量即将坍塌。女友懂他，不言不语地陪他熬着，这时候的时光是最不宜打破的，仿佛静听余震蔓延的脚步声。他和乔安详都不宜天天留在公司内，但必须保证时时刻刻掌握确切消息。公司都有什么人来过，公司职工的反应，以其东海市物流业的外界新闻。刘干看似松弛，实则高度集中，神经绷紧的时候，每一根触角都格外敏锐。然而他最不希望猎获的一幕，又仿佛是故意触动他每一根神经。
俯视窗下，刘干定了定神，原来刘楠陪同邹老板，从咖啡馆内出来。刘干只要一见她和颜悦色，就断定是宝剑出鞘，锋芒毕露。他们刚喝完茶，脸上落满喜色，像谈成一件事。二人站在车旁，又谈得风生水起，才各自上了各自的车。
这一切都映入刘干的眼底。他深知安邦和金融投资公司已清账，邹老板的高利数额滚动得厉害，如果不采取拆东墙补西墙策略，邹老板放出的高利将拖死安邦公司，幸而有深圳国峰的后备力量，否则这块巨石不知何年何月能砸碎。然而，刘楠又和邹老板扯上什么关系？刘干要尽快摸清真相。
乔安邦刚按下刘晓声的电话，手机界面忽然跳出一条预警。他仔细翻阅，未来一周强降雨。在前不久，超强的利奇马台风暴雨以48小时，猛烈席卷东部6省地区，造成651万人受灾。然而，当前预计傍晚夜间，利奇马在山东日照沿海一带登陆……乔安邦此刻有因祸得福的松弛感。异常强风强降雨天气何止是封港封航，国道高速公路也应照章办事。果不其然，刘晓声来了电话，说：自然灾害祸国殃民，确实可怕。但有时候啊，它长得又是那么可爱！刘晓声为之一叹。
乔安邦轻轻松了一口气。司马懿被诸葛孔明的火攻困在上方谷，一场及时雨拯救了他，那么黄色预警就是天意不可为。宁波乍浦等港口早已封港不通，东海港口当然也不例外，黄色预警大讯息来得正是时候，确实给我们一个缓冲机会，这个借口很充分。不过，维持不多久！
刘晓声宽慰他。就算短期，只要有一个正当理由，对咱们这场贸易战就有利。趁这机会，咱们抓紧时间，不能闲，一定要稳住了，盯紧了，靠住了，沉住气，逼迫贸易对手主动出击，咱们三省地区的贸易就化险为夷……
乔安邦不知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信心，这世上难以掌控的是天灾人祸，最难以捉摸的是人心，人心难测啊……
乔安详和刘干一前一后进来，乔安邦正在办公室内沉思。他召集他们来开会，完了之后还需离开，他不宜久留，基层和有关部门一同声讨，他左右逢源，也难敌兴师问罪。为了堤防冲突，他要极少出现，最好不露面。
刘干向乔总透露金融投资公司的邹老板，和刘楠的行踪线索，侧面提示他警惕，防止有人趁虚而入。乔安邦思忖一阵，说：刘楠是刘总亲女儿，又是你亲姐，这层关系亲上加亲，不至于认不清里外。至于那个邹老板，安邦公司和他清账，再没瓜葛，如果兴风作浪也轮不到他名下。我们不必多虑，有刘总在，不可能窝里反。刘楠？乔安邦忽然笑了笑。那是反常规反思维，怎么可能？绝不可能……听此话，刘干只好缄默不语。
中断乔安详说话的人是刘队长，因为有急事，他不得已擅闯老板办公室。刘队长把赵调度排除到辞职，只用三个月，之后公司车队交由他管理，在没招来新任调度上岗之前，他一把抓，身兼两职，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刘队长汇报工作时的诚恳态度，乔安邦是心领神会的，尽管对赵调度的离职深表遗憾，可见刘队长忠贞不二，况且以公司为家，唯命是从，比赵调度圆通世故。乔安邦为了平衡，没能留住赵调度，那就谁他去了。伴随贸易战的爆发，赵调度的存在渐渐淡去，刘队长反而更加清晰。
刘队长言辞很生动，刘干向他惊鸿一瞥那一刻，勾起的嘴角深有意味。赵调度离开安邦公司那天，院落空无一人，车队司机全体休假，刘干亲自送他走的，赵调度告别那场面，刘干的内心很不是滋味。然而，职场胜似战场，胜者能站得稳，立得住，心机往往超越了其它。站在高点，多数人昂首瞭望远方，却很难俯首发现近处的内忧，刘干盼望有一天，乔总还顾念赵调度的好。
刘队长汇报的绘声绘色，简练描述车队全体司机的想法，大家都希望乔总有所答复。
乔安邦异常镇定，是刘干和安详提前汇报了情况，包括办公职员的态度。这次休整持续两星期，贸易战再打下去，胜败与否难以估量，尽管刘晓声和业内鼎力协助，极力配合作战，但关联利益上的某局某部门，忍耐力是有限的，官方怎能容许东海市的发展受影响? 乔安邦掂量孰轻孰重之后，问：刘队有什么更好的决策？刘队长犹豫了一阵，乔安邦说；办公室没外人，处理完，我还有事要办，你是车队队长，直接掌握车队的一言一行，尽管实话实说？
车队全体司机分两部分，一部分对乔总深信不疑，另外一部分人……
刘队，这一点,你就没赵调度敢担当。是不是怕我乔安邦失言，有负众望负？是不是口谕没有行动更有保障？刘队长仍不敢贸然回应。乔安邦穆然地皱了皱眉，公司赔付1211事故的伤亡者一笔款，又挪用国峰实业的收购粮食预付资金，结清了邹老板的高利贷款，乔安邦不用看财务报表，就知道亚历山大压倒一片人。乔安邦回头看了看刘干和乔安详，问：你们怎么看？
刘干和乔安详静观其变，没立即回答。
刘队长建议说：车队三十多名司机，一多半人需要养家糊口，所以都要求把拖欠上月工资给发了。
好吧——乔安邦颦眉紧蹙。只要有人提到钱，乔安邦就恶心想吐，然而还天天惦记它。
刘队长察言观色，立即上前给乔总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如果给一部分人开资，另外一部分人肯定有想法，宁落一群不能落一人。乔总，这大半年来，公司发生这么多事，咱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咱是真着急！车队司机当前也来凑份子，简直是火上浇油，他们一旦闹起来，咱公司车队就乱了！刘队长表白一翻，只听乔安邦叹了口气。刘队长借着体恤他：咱公司未来前景非常好，能留住成手司机，咱尽量留住他们，集装箱重载危险性极大，再招新手，万一肇事就得不偿失了，还是老司机技术过硬，用着放心。公司目前有难处，我倒有一个建议，可不可行，听乔总一句话。
刘干先是一愣，眼前浮现邹老板和刘楠谈事场面……
刘队长看了看他，接下对乔安邦又说：车队三十多号人，工资拖欠几天不要紧，关键有的养家糊口，还有的还车贷房贷，大家都指望工资维持。我仔细寻思，二十万工资款，我替公司张罗张罗。
乔安邦为之一振。又是高利贷款吧？
短期借款，按银行正规收息。我一铁哥们的亲戚在银行，安全可靠。
一阵急促的电话，中断了乔安邦的思路。刘队长的办法可行，乔安详负责配合办理。刘干刚要说什么，乔安邦匆忙散会……
舙hua
利奇马的风势从蔓延到减弱，足有三四天，局部地区连续降雨。东海市及时封海封港封公路，利奇马的魔影沿途消失，与东海海域竟然擦身而过。可喜可贺的讯息传来，更像冲开千层雾，刺破万丈屏一般晴朗。洗涤过的苍穹干净得见不着一丝尘埃，水汪汪的天色里点缀几点云白，翘首眺望，畅快让人忘记了烦恼。
乔安邦不仅如此，像刘晓声这样务实的人，也不禁渐入佳境。两人为打赢这场物流贸易中间战，每时每刻都没放松过，一旦通了电话，话题就多，收不住嘴。
听刘晓声说，局子的人去了吉运公司，找刘楠沟通，他不在办公室，刘楠接待了各路神仙。和他们周璇了一下午，说服力是不是有效且不说，看他们无语的表情，就知道刘楠足够给他们上了一堂课。乔安邦听出，刘晓声说到刘楠，不得不为之兴叹，年轻人的思维跳跃性很强，新理念新概念的把握张弛有度，敢为人先，超越了很多商人。再左右她，他很显然力不从心了，她的羽翼已丰厚，如果放开她，刘楠固然是一飞冲天的，单打独斗也不在话下。刘晓声计划好了，这次物流贸易战一旦结束，他就要从安邦公司要回刘干。刘晓声在电话里，轻轻浅浅地流露一点企图，乔安邦早听出话音来了。刘董，您要当太上皇是好事，但刘干是我得力的干将，您可别夺人所爱啊？
女大不中留了，我唯一指望的人还流落街头呢，我的理由还不够充分么？刘晓声开怀一笑。
您这么一说，我倒像是夺人所爱。乔安邦故作矫情。
安邦公司可不是一般的街头啊？刘晓声又一阵笑。
这孩子靠谱，做事沉稳，有担当，您生的是一对龙凤，龙凤呈祥啊！乔安邦赞赏不已。
但愿龙凤呈祥……两人烫一阵电话粥，便各自忙去了。
刘干终归是刘氏企业继承人，安邦公司纵然留不住他的，与其放手不如顺其自然，乔安邦转念这么一想，便点燃一根烟，很笨拙地抽了两口，这才释怀了许多。他形容吸烟是自焚，是烟熏火燎，灰白的烟儿十分省劲儿，在口腔内直来直去，趁浓就散了。
自从发生1211特大车祸，乔安邦很久没静心独处，大半时间都被占用，为各种人和事自寻烦恼。没经商前，乔安邦常在书房内备课阅读，现如今似乎中了同化的毒，外面绚丽多姿，内心再有定力，久了就生了一股躁气。凡夫俗子？乔安邦抿了一下嘴唇，档次不低的酒馆内，哪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不是凡夫俗子？读书人也没能免俗，只要为人，都是凡夫俗子，都有疲累的时候。只要不被人打扰，乔安邦甘愿一个人坐在那儿，清空一下内心。1211特大连撞事故，还有这次物流大整顿和外债等等，他冲在前打头阵，刘晓声在后方援助，乔安邦尽心也尽力了，再发展到什么程度，他顺应天命。刘晓声是敬业的，为了肃清市场乱象，控制东海市物贸业不受制于南方客户端，刘晓声冒险行动，深受行内人的敬重。而他举起旗杆，领头往前冲，不到之处肯定要得罪某些人，乔安邦冥冥之中就有所预感。
刚才还是祥云万里，怎么一下子又下雨了呢？酒馆里有人嬉笑：天漏了是咋地？这雨咋包月了？啥套餐啊？有多少雨呀？不限量了啊？是省内任你下啊？就不能转到省外啊……几句戏言，酒馆忽然活跃了，不存在喧哗，但也不至于冷清。
服务员替乔安邦醒了一杯红酒，然后拿起瓶盖定了定神，再揣进内兜。乔安邦心细，便问：服务行业很辛苦吧？
服务员礼貌回应。还好，不辛苦！反正一个人自斟自饮，他不妨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月光族就已经很好了！
底薪不高，有提成，还行吧！服务员陪聊的工夫，向他推荐一款菜系。
乔安邦下意识地点了菜名，服务员记下。底薪加提成，该不会比我赚的还多吧？乔安邦问。服务员寻思一下，从内兜里掏出瓶盖，给乔安邦看。他接过看了看。五元？
店内收一元，我们得四元，每天收集瓶盖，再算其它提成，平均月赚五千多，辛苦一点就不觉得辛苦。
服务员一下子提点了乔安邦，乔安邦的思维顿时冲破一片雾霾，猛然间射进来一线光亮……
我该另起炉灶。这是刘楠的声音。
刘晓声正准备出门，听刘楠要独立门户，他没阻拦，女儿幸而主动让贤，不然刘干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他刚要问清理由，电话出乎意料地响了，真没想到是南方客户那边打来的。他抓住电话的手，是有主动权的，是有力度的，现在他把这场贸易战视作上等策略，然而当务之急不在于伐交与伐谋，而在于它本身具有的影响力。
一阵讨价还价过后，刘晓声既不动声色，又把客户那焦虑的、诡计的、自乱阵脚的声音掌握在手里。刘楠刚过三十岁生日，没出阁就要立业，除了可喜可贺之外，刘晓声仍有担忧。这世上强中自有强中手，用诈还逢识诈人，自负不自谦，高调不收敛，再强再能，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鹿死谁手难以看透，何况她仅仅是一个女人。在男人生存的商海里徜徉，如果没有人照拂，女人创业实难想象。一盘棋就是一场博弈，刘晓声知天命的人，既看得透彻，对新格局又很模糊。没有家，哪来的业？先结婚再说。这是刘晓声留给女儿最贴切一句话。
为什么？刘楠不解。我创业，跟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订婚，我陪送一笔嫁妆，嫁走以后，你怎么支配怎么折腾，咱们都不干涉。
哦，原来是撵我走呢吧……我就不走……刘楠深知，父亲再怎么偏袒她，他用心惦记的仍是刘干，刘干还蒙在鼓里。女儿怎么了？我偏要争一争不可。
刘晓声没给她辩论机会，一转身出了门。乔安邦设宴，主要是让物流业老总们聚一聚，刘晓声必须主持大局，配合乔安邦。他猜到乔安邦的心思，醉翁之意不在酒，业内老总们各个精英之辈，要让龙虎们一团和气绝非易事，何况都盘踞在一座山头上，不明目张胆地演绎龙虎斗，东海市物流商贸已很太平了。如不是微型个体小户手执搅屎棍乱搅合，何须整顿？当然贸易战现在不打响，以后也会有人开炮。刘晓声期望业内众志成城，抱团才能攻克商业对手……
绿竹芭蕉与槟榔蒲葵遮遮掩掩，亭榭及小桥流水恰好或隐或现。乔安邦的酒宴设在厅中央，正前方凤尾竹掩映的流泉飞瀑，泉花清凉四溅，左右两侧白雾缭绕，水气与雾气涤荡着江南绿植，仿若私闯到一池干净的仙塘。
参与协会的企业掌门人都来了。乔安邦早在乡下收购一头猪，和四只山羊，运到屠宰场屠宰以后，由忆江南后厨调配。人多嘴杂，避免不了难调众口，刘干吩咐后厨，后厨下了一番功夫，配制到无异于千家千味。多年找不到杀猪宰羊的气氛，眼下酒肉均沾，悠悠众口里全是过年话。在忆江南吃纯绿色猪和羊，那真是机会难得。稍年龄大些的倒也不忘初心，话里话外都是咱小时候，咱那个年代，咱那个村子的林林总总。年轻老板则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们逝去的风华里藏着故事，故事里全都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
刘干早在刘楠之前捷足先登的。姐弟俩忙前忙后，得了空才碰了个面，打怵碰面的总是刘干。自从刘楠上回说过那事，刘干不得不防，刘楠非一般女人可比，连同她周璇席间的过场，都极可能有目的性，不是刻意讨喜，就是暗流涌动。然而一个在后厨掌管一切事项，一个在席间陪客，讲话是刘楠与生俱来的专长，一出口则巧舌如簧。刘楠手执酒杯过来敬乔安邦，乔安邦的电话响了又响，他们匆匆碰了碰杯，刘楠先行告退，乔安邦借此离座，出去接一会电话。再返回的时候，乔安邦露出大喜之色。只见他面带儒雅笑靥，举高酒杯，略微仰头，敬天敬地敬同仁，一杯酒便一饮而尽，然后向大家致谢……
刘干按断手机，径直走向宴会那一刻，他被刘乔二人夺目的光辉震撼了。难道说，他们的喜从天降是早有预谋的？宴会仍平铺直叙，先前和先后分明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满场仿佛洋溢截然不同的面孔，如不身临其境，不亲眼目睹，根本断定不出，宴客们到底存在什么动机。
刘干这么淡定一人，也被喜讯激荡得百般雀跃。刘干上前对乔安邦耳语几句，乔安邦回应说：知道，先不要声张，静观其变。刘干应声之后，便抽身离开。
在乔安邦内心深处，刘晓声做会长才是当之无愧的，而他充其量是借教师身份择优录取。乔安邦为物流业尽责，只愿无愧于刘晓声的抬举之情。乔安邦愉悦之余，喝了很多酒，至少他还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标志性的精神象征，引领物流人向前奔跑，而刘晓声握住的是业内生杀大权。乔安邦透过众多的头颅，注视刘晓声的一颦一笑，他永远以粗人形象示人，不招人提防，却不怒而威，此处无声胜有声。他的号召力令人慑服于无形之中，比坐在首位更具有强大的象征意义。
乔安邦起身离座，并借刘晓声旁边暂空的座位坐下，二人耳语一段话，刘晓声粗犷地哈哈大笑。略见成效，略见成效……旁人乍一看，不禁问他：刘董，什么略见成效啊？
后来又有人一阵狂喜。略见成效，确实略见成效啊——随声附和以后不久，电话声响彻四壁，有些人逐一接听。喜讯，喜讯来了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乔安邦高举酒杯，大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著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当一切时来运转，恰恰刚好，在场的人都百感交集。这场经济战略，暂时是攻破了各地堡垒，能维持多长时间，业内物流人都很难说。当然不打这场贸易战，东海市物贸仓储运输业继续低迷下去，再过几年，沉沦不亚于一场行业的毁灭。濒临这场捍卫，如缺刘楠的表现，她是万万不答应的。她那清脆的嗓音仿佛从天而降，用最有力的几个字宣布：战斗结束，胜利凯旋——
掌声四起的时候，窸窣的翠竹发出微微颤动；还有碗碟唱起了歌谣，噼里啪啦，叮叮咣咣，附和一片呼声一片哗然，轻重参半，盖过了电话响声……宴会进行到午后两点十分，人们被几顶庄严的大檐帽叫醒了。大厅内的声响仿佛足音空落，一下子静得可怕怕。上面的徽章直射而来的是一把亮剑。服务员止住脚步，惊诧到面面相窥时的距离，像是通往两道隔世的门洞，中间过道令人十分窒息。满场人瞪大眼睛，公安警察忽然造访，什么情况这是？刑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样子要出事了。在场人不得而知的时候，迅速推测警察的用心。
刘晓声最先离座，距离刑警不足一米距离站定。他刚要问清来意，公
安人员拿出拘捕证，执行正当公务之前，希望他们主动配合。刘晓声顿时双眉紧蹙，眼珠子瞪得溜圆，先前喝的酒太多，脸色红得发黑，此刻听刑警即将执行公务，刘晓声没毛楞，脸色却比原先更黑。安邦物流有限公司总经理乔安邦，现在在么？刑警的问话扩张到每处角落，透出一股义不容辞的威严。
乔安邦不动声色地从座位上站起，并昂着头，大踏步地走到刑警跟前。他儒雅地点点头，说：我就是。几名公安警察上下端详他一番，不禁使他们肃然起敬，义正言辞的声调减缓了许多。你被刑事拘留，立即跟我们走。
宴会上的人全愣住了。刘晓声上前质问办案刑警，是不是办错人了?乔安邦忽然紧紧握住刘晓声的手，定了定神，说：刘董，以后物流业交给你了！
安邦，安邦啊，这到底出啥事了啊？刘晓声懵懵愣愣地瞪起眼珠。乔安邦握了握他的手，再侧目注视席上业内的人们，转身就伸开了双手，办案刑警给他铐上手铐，押他离开忆江南厅堂。
从刘干跟前擦身而过的时候，乔安邦刻意地回了回头，并且投过去的目光蓄满了深意。
从那一瞬间开始，刘干铭记在心。那两道眼神刻在了刘干心里，没有比这更刺痛他的心。安邦物流有限公司将何去何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目送乔总离开忆江南，刘干噙着泪光……
2019年8月2日 截稿
执笔：黛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