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不知是否还会记得,天地间仿佛还残留着的白昼未尽的热烈,以及那悄然铺叙的暗夜的序章。在那烟火与霓虹无法深至的地方,万般萧索与岑寂埋葬了旧时的光华,却又在如练似水的月光里对我吐诉不尽的情肠。
在从连云港至霍尔果斯的高速路上,总会看到些熟悉的地名。当车灯刺亮指示牌上反光的“陕县”二字,记忆中闪现出一段无由的碎片,似乎从下关音堂站不久,还可以看到丝绸之路遗址崤函古道的标识。
“崤函”一词,最早见于《战国策》:“秦东有肴、函之固。” “肴”指崤山,“函”指函谷关。崤函古道一直是进入关中的主要交通孔道。自黄海之滨至秦晋交界,日月兼程,跋涉近两千里,不觉间星移漏转,人也甚是疲乏。
此时已不再有雨的痕迹,虽然挡风玻璃上还沾着细细水珠,但路面上弥漫的乳白色团雾逐渐消散。没有蝉鸣与蛙叫,寂静中只听得车轮平稳行驶的声音,偶有超越货车的庞然身躯时带给侧身上些许压迫感。远处山峦的轮廓仍浸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许是村庄亮起的灯光星星点点掠过我的眼眸。
凌晨一点,三门峡服务区中说不上灯火通明,却并非区区之众。三头巨型石象下整齐排列了数趟车辆,司机翘着脚仰在驾驶座上打盹,几个孩童在汽车旅馆前面的石阶旁嬉戏,私人的凉席上躺着或睡觉或闲聊的旅客,超市里的服务人员仍在忙忙碌碌,不时泄出丝丝缕缕泡面等速食的香气。
这般静谧而安详的氛围下,任是车门敞开,里面的人皆在睡觉也不会有旁人去打扰。我仿佛是游动在初入中伏后溶溶的温热中,体感着一丝丝微凉的夏日晚风,温存着一份心安:原来千里之外,我们都不是独行者。
那是我远离了朝夕相处着的家乡的丹土,以及吹惯了的腥咸的海风,第一次来到广袤的内陆,听风抚过两千里的土地,携来八千年的故事。历史的温凉在此刻穿越时空的壁垒,成为触手可得的记忆。
秦国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方能振长策而御宇内,先合纵而后连横。始皇履至尊而制六合,可惜戍卒一叫则函谷皆举。
“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刘邦惧函谷关之险,故从武关威逼咸阳。轵道之旁,子婴乘白马素车系白色纽带,奉上传国玉玺和氏璧。
三国乱世,群雄争霸,曹操感慨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却又不曾想到百年之后,这片复苏的土地上又将是五胡乱华,马踏中原。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知“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倒不如像老子当年在伏牛山归隐修炼后,一路西行,骑一匹青牛出函谷关。
终了终了,唯逍遥去也!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或许人这一生,就如同飞鸿掠影,纵然能够留下些痕迹,但很快又被大雪覆盖。这是苏轼在崤函古道与子由怀旧时,抒发出人生无常的感喟,但即便“雪泥鸿爪”转瞬即逝,这个世界上仍然留下过它的痕迹,正如几百年后黑格尔在书中提出“存在即合理”的观点,鸟儿的洒脱与浪漫终不可被大雪封印,那些不被记得的人事也有自己的价值。
空相寺内烟火延年,宝轮寺的塔壁上回响着远古的声音,“降魔变图”浮雕仍然讲述着佛祖降魔得道的故事。眉目恍惚间,那些繁华与荣耀不曾离我们真正远去,那些血和光的功过也不仅仅是史书上的文字。
当年诗圣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在此道写下“三吏”,如今石壕古道上不见抓壮丁的差役,新安县不再有送行者的哭声,桃林也不会再有化为鱼的战士。存者不用苟且偷生,逝者也可以安眠长存。我知道这是统治者对民间疾苦的回应,我知道豫西抗日先锋队的号角曾在此嘹亮地奏鸣,我知道解放的旗帜正是沿着这条红色的道路向西飘扬。
崤函古道,两京锁钥,险关要塞,至今仍是如此。四通八达的现代高速下遵循着它的痕迹,从六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辗转到二十一世纪,从几千年前刀耕斧凿的崎岖小径到当代的通衢大道,历代人民的心血汇成这一条条重叠的道路,上面有先人的足迹,有今人的传承,更有后人的开拓。
再启程时,仍是月明星稀,高处的天空紫红着面眸凝视着大地,但我分明已听到夜渐远的絮语,光影中斑驳着不复的韶华,印迹在时光深处低诉着久违的欣慰:
我们与你同在。
在华山附近,换我掌舵方向,四下里只听到家人绵长的酣睡声。随后一路上都是流动的风景,但即便四顾茫茫,又何惧踽踽凉凉?
毕竟——
千年历史沉湮处,依旧山川满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