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直到她下葬,我也不知道迷糊嫂子的大名叫什么。她和大多数农村女人一样,婚后就被剥夺了自己的姓名。成了那个谁谁的媳妇,或者谁家孩子的娘。现在上了年纪的人偶尔会谈起她:何家大儿媳妇喝农药死的,好像是死在春天里。
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忍不住去老宅子看看。因为侄子的新房子和老宅子隔得不远,所以新房子和老宅子形成的鲜明对比总是让人唏嘘不已。
我家的老宅子挨着迷糊嫂子的老宅子,现在都已经无人居住。她家门前是一人多高的杂草,两家宅基地中间的大槐树已经枯死。她家红色的大铁门也已经锈迹斑斑,看上去甚是凄凉。迷糊哥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瘫了七八年才死的。
夏
迷糊嫂子家里有九亩地,她一个人侍弄得很好。玉米地有草都是一锄头一锄头锛干净。家里没养牛和骡子,农忙时自然也不好意思借邻居家的牲畜干活。自己肯吃苦,舍得用力气,不让地里荒了。
天越热的时候,迷糊嫂子越是下地去锛草,越是干得起劲儿。她常和我妈妈说草儿怕太阳,锛掉的草儿太阳一晒就死了。就是人多受点罪,所以她每次下地的时候,她都会用吃完罐头的玻璃瓶子装满凉水,天热也是不舍得买个西瓜吃。
种棒子的时候,有的地方苗是稀的。迷糊嫂子倒是有办法,选择在阴天或者小雨天,把苗从密的地方移栽到苗稀的地方。为了保障棒子苗成活率,距离河边近的地块,她就会从河里边挑水,一舀子水一舀子水地浇灌棒子苗。距离河远的地方,就从水井里打水上来。每年播种玉米的时候,她都会和我妈妈念叨着自己家的棒子苗出得不好,后来才知道她为了省种子造成的。棒子苗稀的时候,收成自然就会受损失。迷糊嫂子也会和我妈妈懊悔地说:“不上算,不上算啊!”可她就是舍不得花钱买种子补种。
迷糊嫂子的节俭,已经渗入了骨髓。她夏天舍不得买黄瓜、豆角、茄子等这些时令蔬菜。为了解决吃菜的问题,迷糊嫂子会在邻居那里要一些豆角种子,撒在棒子地的地头,豆角子会借助棒子往上爬,还不影响棒子的生长。在玉米成熟之前,每次下地干完活,就在地里摘一些豆角子回来,或者炒着吃,或者凉拌。就这些自己种的豆角子,都能让迷糊嫂子开心地过一段日子。
当自己种的玉米棒子收到家,堆在院子里,她再累都是开心的。特别是晚上她坐在院子里,一个一个地剥去棒子袍的时候,看见大棒子都会开心地咧嘴笑,就像抱着自己生养的孩子。
刚下来的玉米在院子里晾晒好之后,如果价格不是很好,她就会好言好语地劝自己的男人,给她垒两三个垛,把玉米囤起来,这样下雨下雪也好遮盖。等到价格合适的时候再卖。有一年迷糊哥做买卖又赔了钱,着急用钱,棒子都还没垛起来,价格不高就贱卖了。迷糊嫂子气地哭了好几天,一个女人也拧不过自己的男人。没办法,日子还得接着继续往下过。
棒子这一季过了,她又开始琢磨着怎么种麦子的事情。这回吸取了之前种玉米的教训,可不敢在麦种子上精打细算。听说我家去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她就会让我妈妈给她留几袋子做麦种,用自己的麦子和我家换种子。
小麦播下去,她就用平耙把整块地,耙成一个个的畦,日后好浇水。每次干完回来,都会和我妈妈笑着说:“奶奶,这个活儿俺就是干不好,这畦背儿总是耙不直。哎!管它呢,反正也碍不着浇水和长好小麦。”
冬天里,她比谁都盼着下雪,因为下雪就会省去不少的钱,麦子不用浇水就可以过冬。若冬天不下雪,迷糊嫂子就会祈祷下雪,春天不下雨,她也会祈祷下春雨。有不随自己意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骂上几句老天爷,不可怜老百姓。
麦子灌浆后,她都会去地里拔几颗麦子穗,用手搓下麦粒,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陶醉地说:“嗯嗯,灌浆得不错,挺香的嘞!”
最让人开心的是那一片片金色的黄。
我从上高中就开始住校,每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和我一起回家的还有两周要清洗的衣服。夏天的时候,每次我拿着大盆开始洗衣服的时候,总是习惯在门前的大槐树底下,用水桶去河里挑水,在树底下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洗衣服。听着上海译制片厂的配音电影,洗衣服的时候也不觉得累了,是一种放松和享受。
迷糊嫂子看我坐在大槐树底下洗衣服,不忙的时候也会搬一个蒲团,坐过来一起凑热闹。她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笑嘻嘻地和我聊天:“大姑,看你们现在多享福儿啊,能读书认字。不像俺啊,家里穷,俺娘和俺爸还得挣工分。俺又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多,俺得在家看孩子呀。六七岁就得学着大人的样子烧火做饭。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能是个睁眼瞎。”
我一边听她讲小时候的事情,一边安慰她:“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你也别老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了,多疼疼自己。”
迷糊嫂子抿着嘴笑着说:“俺就是苦,也是为了俺的孩儿啊,将来还得给俺儿盖大瓦房呢!如意是女孩子,还好些,也就是将来出门子(结婚)的时候,有钱就多给点嫁妆,没钱就少给点嫁妆。俺现在苦点,想想孩子们心里是甜的。俺有盼头啊,俺自己这两个孩子,学习都不孬。俺是盼着他们好好认字,将来有出息,别再像俺一样做个睁眼瞎。”
迷糊嫂子继续咧着嘴笑着说:“俺家如意说了,将来给俺买大鱼吃,那种从海里捞上来的大鱼!”当她说完,自己还忍不住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比画着大鱼的大小。阳光从树的缝隙里透过来,照在她沧桑的脸上,竟然那么美。这一刻她是幸福的,仿佛已经品尝到了她认为的人间美味。那一刻我被迷糊嫂子幸福的样子打动了,因为她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期盼,这种美好的期盼,就是蜜,冲淡她现在日子的苦。
迷糊嫂子从未向外人抱怨过自己的男人挣不来钱。这也是她的骨气。自己的抱怨,会成为别人的笑话,说出来反而会被人瞧不起。
迷糊哥是个眼高手低的男人。自己穿的人五人六的,很少去地里干农活,都是迷糊嫂子自己一个人操持侍弄着土地。迷糊哥经常给迷糊嫂子画大饼,“俺正谈着一个买卖了,这个买卖要是揽下来,得挣不少钱呢!”
迷糊哥画的大饼,的确蒙骗了迷糊嫂子很多年。今年有活需要垫资,年底的时候,垫资的钱都没着落,更别再说挣钱了。这样的男人没底没数,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迷糊嫂子也对迷糊哥没了多大的指望。迷糊哥对于孩子和媳妇的疼爱并不是很多,很多时候极少在家吃饭,大多时间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去了。
因为家里两个孩子都在上学,迷糊嫂子知道不争气的男人也指望不上。从牙缝里省钱。赶集买水果买烂的,买菜也是买人家估堆的。每次她赶完集从我家门前经过,都会非常开心地和妈妈炫耀一下自己花了很少的钱买了一大堆东西。烂梨和烂苹果用小刀子把有黑斑的地方剜掉,依然可以解馋。我开始以为不影响口感,后来亲自尝了一次,那烂掉的水果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有一次去她家找小猫,竟然发现她把早晨剩下的粥又放了一些凉水,继续熬,作为午饭来吃,一般家庭都是把这剩下的粥喂给猪吃。她看见我,多少有一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快速把锅盖上了,我假装没看见。
秋
秋季向冬季过渡的时候,正是菜短缺的时候,迷糊嫂子舍不得买菜吃,自然就仔细琢磨着怎么过冬。大多数农村家庭会赶集买一些土豆和白菜储存着过冬。
周末的一天早晨,我还在被窝里睡觉,就听着迷糊嫂子在窗户下小声问:“奶奶,起来了吗?”妈妈打开窗帘:“起这么早啊,有事吗?”
迷糊嫂子不好意思地说:“俺想借你家的三轮车用用。”妈妈自己新买的三轮车也是不舍得外借的,大声问:“你借三轮车干嘛去啊?”
迷糊嫂子怯怯地回答:“俺寻思去地里转转,看看别的人家还有不要的白菜不。”妈妈小声和我说:“她肯定是捡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子,趁着大早晨没人看见,也怕丢人啊!”妈妈终究是不忍心,麻溜的起床,打开屋门说:“俺新买的三轮车,你仔细着用啊。”迷糊嫂子进来,臊着脸说:“奶奶,你放心吧,俺一定仔细着。”
迷糊嫂子去地里捡别人家不要的大白菜烂菜叶子,捡回来用水清洗出来,或者腌制存放一部分,早晨起来就着粘粥吃。一部分晾晒好了,等着还要给孩子们炒着吃。放一点猪油,一点粉条子,甚至猪肉都不放,孩子们照样吃得都挺香。有一次她包了饺子,给妈妈端了一碗过来,让妈妈尝尝,那是感谢妈妈借给她三轮车。我吃了一个,一股子菜水味,真难吃。可她却和妈妈说自己放了猪油,挺香了。
自家的男人不争气,经常喝闲酒,打麻将,还挣不来钱。没大能耐,还这山望着那山高。现在过的日子还不觉得羞耻。迷糊嫂子已经对这个男人不抱任何希望,只要不再霍霍钱,就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事。孩子们的学费也是迷糊嫂子好不容易从嘴里省下来的,这都是她自己侍弄着这九亩地,卖了粮食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冬
迷糊哥还特别喜欢逮鱼,只要河里的水不上冻,馋了就招呼着自己的狐朋狗友,拉着一张网在门前的黑龙港河里去逮鱼。每次捞着四五斤重的草鱼和白鲢,舍不得给孩子媳妇吃。而是把鱼卖了,用来换酒喝。或者自己在家喝,或者拿着酒去和狐朋狗友一起喝。剩下的小鱼小虾才给媳妇孩子吃。迷糊嫂子都会把这些小鱼小虾用面裹一下,稍微用猪油炸一下,炖炖给孩子们解馋。
一场大雪宣告着2002年的春节要到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大多数家庭就开始张罗着购买年货过年了,可对于没钱过年的家庭来说,也是一道关。妈妈半夜里听见迷糊嫂子的哭声,猜想两口子肯定因为买年货又生气了。
第二天早晨,妈妈还没起床呢,迷糊嫂子就早早地来串门,坐在门口的炕沿上,捏着自己衣服角只是低头坐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看见她脸上带着哭的痕迹,也没好意思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轻声劝慰:“两口子过日子啊,没有马勺不碰锅沿儿的,往前看,孩子们学习都不孬,将来让你享福呢。有钱没钱也得过年,要是真没钱,我借给你点,买年货,得把年过了。明年卖了粮食再还我,或者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我。”
听完妈妈的话,迷糊嫂子哭得更厉害。抽搭着说:“奶奶有这样的吗,一年到头挣不来钱,过年,买不起年货,你说谁家过年不买几斤肉啊,大人不吃,孩子还不吃嘛!”
终究迷糊嫂子也没借妈妈的钱,也不知道这个春节她是怎么过的。
春
春天下雨的早晨,也是冷飕飕的。因为还在正月里,再加上是下雨的天气,在很多农村人眼里,这是一个可以喝点小酒,玩麻将的好日子。
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和别的日子一样。可对于42岁的迷糊嫂子来说,这却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
迷糊嫂子在自家男人去打麻将的时候,在家喝了农药。又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用菜刀割断了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
儿子胜利是在麻将桌上喊回自己那混蛋的爹。迷糊嫂子被拉到医院抢救了三天,家里借了三万块挽救她的生命。最后还是撒手人寰,抛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忙活了一年的迷糊哥,年底又没剩下多少钱。到春节了,迷糊嫂子怎么也得回娘家看看,想给娘家长辈们买点过节礼,迷糊哥也没有给她钱,迷糊嫂子自然也不敢动给孩子们交学费的钱。她推着自行车,一边哭一边走。走着走着,再也没了力气。坐在漫天飞舞的大雪地里,号啕大哭。哭完之后,也没去娘家。自己又折返回来,满头和满身的雪,湿了头发湿了衣服。
以往种种,她都能够忍受,唯独是迷糊哥偷拿孩子们的学费去打麻将,这碰触了她的底线,她一下子就崩溃了。或许这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没了生的希望。
那个晚上她用哭来痛骂自己不争气的男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甚至抓破了男人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到底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不顾她的死活也就算了,还把孩子的学费拿去赌钱。那是孩子们的前途,她再也想不通这个事情,用死和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抗争,用自己的命来怄气。
她留着最后一口气,被救护车拉回家里。何姓家族的长辈们都觉得人死还是死在家里,别死在医院里。在两个孩子和娘家人看她最后一眼后,到家没多久,迷糊嫂子就死了。
胜利的姨和舅舅们要求给自己的姐姐,不穿平常装殓的衣服,因为姐姐一辈子不舍得吃喝,死了必须穿当下时兴的衣服,最外面还要套上一件呢子大衣。
等家里人给迷糊嫂子穿好装殓衣服,抬放在棺材里,帮忙的婶子哭着把两个孩子喊过来:“最后看看妈妈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别哭啊,别把眼泪掉在妈妈身上,否则你妈妈会走得不安生!”
迷糊嫂子的脖子上戴了一条好看的围巾,来遮挡伤口。看完最后一面,男人们抬着棺材盖封棺,随即钉上孝子钉。胜利和如意跪在棺材前面哭得死去活来,“妈妈,妈妈,妈妈……”那凄惨的哭声是对迷糊嫂子这一生最后的告别。
出殡的当天,老何家都怕迷糊嫂子的娘家人闹丧,喊来不少邻居和迷糊哥的狐朋狗友维护着现场,甚至把村干部都喊来。在这个场合,若闹起来主家和村里都不好看。娘家人哭得死去活来,终究也没有难为迷糊哥。并不是迷糊哥的面子有多大,亲人们就是不想让逝者不安宁,事已至此,闹又如何呢!
那一天,迷糊嫂子在亲人们的泪水中,邻居们的惋惜中顺利下葬。
孩子们成了没娘的孩儿,迷糊哥成了没媳妇的光棍汉儿,他自由了,她也自由了。
每每有年轻人经过她的家门口,都会问:这是谁家的房子啊。上年纪的老人们就会解释一下:这是何家老大的房子,两口子都死了。媳妇是喝农药死的,好像死在春天里。
终篇
迷糊嫂子的两个孩子后来都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子。儿子胜利在北京工作,女儿如意在青岛市南区工作,那是距离大海近的地方。
她家老宅子除了门前枯萎的老槐树,残破的房子,已经看不到生活的痕迹。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还曾有过这么一家人的存在。
迷糊哥在脑梗之后被孩子们接走,死了才回到村子和迷糊嫂子合葬。
本文在公众号《儒林文院》发表过,时间:2025年1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