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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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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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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阿炳传奇

无锡城的岁月如同缓缓流淌的古运河水,裹挟着人间烟火与历史沧桑。我常想,这河水可曾记得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在这悠悠岁月里,雷尊殿恰似一位沉默的长者,矗立在时光的洪流中,见证着尘世的兴衰荣辱。每当笔触落在纸上,我总觉得自己在与历史对话,试图揭开那层蒙在岁月之上的薄纱。1893年8月17日,当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雷尊殿内传出一声清亮的啼哭,一个注定要在音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生命悄然诞生,他,便是华彦钧,日后人们熟知的瞎子阿炳。那一刻,仿佛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而我,正握着笔,屏息注视着这一切的展开。

阿炳的父亲华清河,是无锡雷尊殿颇有名望的道士,年轻的时候,在无锡当地精通音律、声名远扬。我书写这段时,总会在脑海中勾勒他们相遇的场景,那该是怎样一段浪漫又无奈的故事。彼时,他与一位姓秦的寡妇相恋,秦寡妇容貌出众,两人各取所需,情意绵绵。第二年,秦寡妇为他生下了阿炳。小阿炳三岁那年,六十四代张天师路过无锡,在雷尊殿留宿一晚。华清河恳请张天师为孩子取名,自此,阿炳有了正式的名字——华彦钧 。阿炳的父母虽无名分,却对他疼爱有加,若秦寡妇未遭变故,阿炳的人生或许会截然不同。可命运弄人,在阿炳四岁时,他与母亲的事情被夫家知晓。震怒的族人将秦寡妇绑回,为保家族名声,竟将她活活逼死。我书写这残酷的一幕,指尖仿佛都能感受到历史的寒意,那是怎样的愚昧与残忍,才会让一个生命如此轻易消逝。为护阿炳周全,华清河只能将四岁的他送回老家,托付给亲戚抚养。每年,华清河都会留下足够的生活费,亲戚冲着钱财,对阿炳也算照料周全。直到阿炳八岁,生活能够自理,华清河才将他接回身边。因自幼分离,阿炳对父亲毫无概念,回到雷尊殿后,便一直以“师傅”相称,如此,父子俩的名声才未受非议。这段隐秘的情感与无奈,就像藏在深巷里的酒,越品越觉苦涩。

在雷尊殿的日子,是阿炳音乐之旅的起点。无锡地区的道教属于正一派,每逢法事,道士们的吹、弹、打、念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特而神秘的道教音乐文化。我试图用文字还原那些音符流淌的场景,想象着年幼的阿炳在这奇妙的音乐世界里如何着迷。阿炳从最基础的敲翁钹、骨子开始学起,小小的手掌常常被磨得通红,但他从不喊疼。华清河精通音律,对儿子的教导十分严厉,阿炳的手上时常带着血印子,有的是被父亲督促练习留下的,有的则是被乐器的弦勒出。为了练习笛子,他甚至在笛尾悬挂铁秤砣,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汗水浸透了衣衫,可他依然咬牙坚持,只为锻炼出更强的臂力,让吹出的音符更加沉稳有力。学习二胡和琵琶时,琴弦常常将他的手指磨破,鲜血染红了琴弦,钻心的疼痛袭来,他却只是简单包扎一下,又继续投入练习。当我写下这些细节,内心满是对阿炳的敬佩,那是怎样一种对音乐的执着,才能支撑他熬过这些苦难。终于,当阿炳能完整演绎一首曲子时,华清河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阿炳也自此深深爱上了音乐。这笑容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与期待。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阿炳的努力终于换来了回报。十六岁时,他已熟练掌握道教音乐的梵音锣鼓,对小锣、木鱼、竹笛、笙、唢呐等各种乐器运用自如。十七八岁,他凭借着俊俏的模样和精湛的琴艺,成为无锡城家喻户晓的“小天师”。每次参与道教斋醮仪式,他一站上演奏的位置,周围便瞬间安静下来。当悠扬的乐声从他指尖、唇边流淌而出,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人们的心灵得到了安抚,人们仿佛在他的音乐中感受到了神灵的庇佑,掌声与赞叹声如潮水般涌来。我在描绘这辉煌场景时,心中既为阿炳感到欣喜,又隐隐担忧,命运的无常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在传承道教音乐精髓的同时,阿炳还常常走街串巷,聆听民间艺人的演唱,将那些生动鲜活的民间音乐养分吸收进自己的创作中,为日后的音乐之路奠定了坚实而独特的基础。

然而,命运的无常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阿炳二十一岁那年,华清河卧病在床,药罐里蒸腾的雾气在昏暗的殿内弥漫。我写这段时,仿佛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命运的转折总是如此猝不及防。他颤巍巍地抓住阿炳的手腕,喉结艰难地滚动:“阿炳……过来,有些话,爹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阿炳慌忙跪坐在床边,触到父亲枯槁如柴的手:“师父,您别说丧气话,大夫开的药喝了就会好。”

老人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死死盯着少年眉眼:“你……你看你这双眼睛,和你娘生你时一模一样……你不是孤儿,我才是你亲爹啊!”

这句话如惊雷劈在阿炳头顶,他猛地抽回手,撞翻了矮凳:“不……不可能!您一直是师父……”

“是爹对不住你!”华清河剧烈咳嗽,指节泛白,“当年你娘被族人逼得……跳了井……我只能把你送走……”话音未落,剧烈的喘息声撕裂寂静,老人的手无力垂落,永远定格在想要抚摸儿子脸庞的姿势。

阿炳瘫坐在地,耳中嗡嗡作响。那些学琴时师父严厉的训斥、深夜为他盖被的温暖,此刻都化作锋利的碎片,扎得他心口生疼。我仿佛能看到阿炳破碎的心,也为这残酷的命运叹息。原来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那些格外严苛的教导,全是藏在道袍下的父爱。刚刚和父亲相认,就面临着分别,这整个事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场闹剧。阿炳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多年,父亲是怎么忍住不和自己相认的。我也在心底反复思索,那该是怎样一种深沉又无奈的爱。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阿炳继承了雷尊殿的主持之位,接手了丰厚的家业。但此时的他,内心被无尽的悲伤填满,仿佛身处黑暗的深渊,找不到一丝光亮。为了寻求解脱,他开始放纵自己,在烟雾缭绕的大烟馆里麻醉自己,在烟花柳巷中虚度光阴。曾经那个勤奋好学、才华横溢的少年,在痛苦与迷茫中逐渐迷失。我书写他堕落的过程,心中满是惋惜,仿佛亲眼看着一颗璀璨的星辰坠落。

“阿炳,你这雷尊殿的香火钱,可都被你花在这温柔乡啦!”纨绔子弟醉醺醺地晃着酒壶,指着青楼的雕花门。

阿炳仰头灌下烈酒,酒液顺着嘴角滴落:“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罢了,管他什么香火钱!”他突然扯住对方衣领,声音带着哭腔,“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什么?我娘被逼死,爹到死才认我……”话音未落又松开手,自嘲地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有人曾开玩笑说:“阿炳,你用香火钱逛窑子,不怕遭报应吗?”阿炳从不信命,也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可当他染上梅毒,看着身上大片大片的红疹,看着红疹变成脓包,他终于感觉到了害怕。但即使是这样,阿炳也没有想过结束自己荒淫无度的生活。为了缓解内心的恐惧,他整日在妓院里和大烟相伴,直到身无分文,被人从妓院里赶了出来。因为经营不善,雷尊殿的收入越来越少,根本不够阿炳每日奢靡的日常开销,加之他得了梅毒的事情传开后,大家对他颇有微词,再也没有人愿意找他做法事了。曾经的小天师就此陨落。这段堕落的历程,就像一场悲剧,让人忍不住为之落泪。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三十五岁那年,因为梅毒加剧引发眼疾,阿炳又没有钱看病,最后竟然生生地瞎掉了。贫穷、瞎眼、传染病,使得阿炳被人唾弃,也渐渐被人遗忘。没有了收入来源,他便只能卖掉雷尊殿里的道具和各种法器,这些都是他父亲留给他吃饭的家伙,却被他全部贱卖了,甚至到最后连父亲留给他的房子也卖掉了。最穷的时候,阿炳有想过去街上乞讨,但艺术家的心性让他拉不下脸面。为了维护自己仅存的一点点尊严,他拿上了自己最后的家当——那些不值钱的乐器,走上了街头。我书写他这段艰难的岁月,仿佛能感受到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孤独与倔强。

上街卖艺的人不少,他们在茶馆、妓院、酒楼到处吆喝,但阿炳不需要。他从不吆喝,有人愿意听,他就表演,没有人,他就四处晃荡。日子虽清贫,收入有时甚至不够一日三餐,但他却渐渐通透了。以前风光时,人们对他不是恭维就是羡慕,他觉得自己了不起;瞎了之后,行走在妓院和茶馆,听着老鸨和妓女为钱财吆喝,他才明白,这世间百态,都藏在声音里。他瞎了,但又没全瞎。我似乎能与他一同感悟这世间的沧桑,那是一种经历过苦难后的豁达与通透。

“二泉映月,一城知音半城苦。一根苦竹,替我探问人间的路。泉水悠悠寒与暑…”阿炳常常在心中默念着这些句子,将人生的感悟化作琴弦上的震颤。他喜欢和卖报人聊天,虽目不能视,却比常人更关心世事。他央求人家念报纸,将内容牢牢记下,回家后便编成“唱新闻”演绎。枯燥的新闻经他之口,变得鲜活生动,常常吸引整个茶馆的客人,掌声与喝彩声不断。久而久之,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无锡有个会唱新闻的瞎子,人们叫他瞎子阿炳。我沉浸在他的音乐与故事中,感受着他对生活的热爱与抗争。

瞎子阿炳不但会吹拉弹唱,为人还正义。曾有一个恶霸欺辱良家女,官府都拿他没辙,但阿炳却不怕。他走街串巷,将恶霸的恶行编成曲子唱给众人听,很快,事情传遍无锡城,引起众怒。恶霸吓得不敢出门,最后只能带着财产远走他乡。这段故事,让我看到了阿炳骨子里的正义与勇敢,也让我更加敬仰这位民间艺人。

四十岁那一年,一个叫董翠娣的寡妇走进了他的生活。听人说,董翠娣老实勤奋、善于照料人,阿炳太需要这样的陪伴了。于是,两人同居,董翠娣负责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他负责赚钱养家,平淡的日子里满是温情。阿炳用自己的音乐重新拾回了尊严,也再次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如果不是日本人来了,这样平静美好的生活或许会一直延续下去。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让他们的幸福多停留一些。

日本人占领无锡后,阿炳和董翠娣这样的普通人被强制办理良民证。阿炳虽看不见日本人的模样,却在心里将他们想象成张牙舞爪的恶魔。日本人占领期间,卖艺赚钱愈发艰难,阿炳憎恨侵略者,却又无力反抗,只能将一腔愤怒化作音乐。他弹唱的批判当地官员和日本人的作品,收获了民心,却也引起了达官贵人们的不满。当地官员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关押,对外宣称是为了让他戒掉大烟。两个月后,阿炳虽被放出,却被禁止卖艺。对于视音乐如生命的阿炳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气愤难当的他回到家后,砸烂了不少乐器,随着乐器的破碎,他的心性也仿佛一同崩塌,从此一蹶不振。这段历史的伤痛,让我在书写时心中充满悲愤,为阿炳的遭遇,也为那个动荡的时代。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杨荫浏偶然间听人谈起阿炳的《二泉映月》,想起自己曾经学过的乐谱,深知这位民间艺人的厉害,便带着钢丝录音机踏上了寻找阿炳的路。此时的阿炳身体早已被病痛掏空,但当他得知有人欣赏自己的音乐,仍坚持拿起二胡。在录制现场,阿炳用颤抖的手拉动琴弦,将一生的悲苦与倔强都融入《二泉映月》的旋律中。这段珍贵的演奏被杨荫浏记录成五线谱,从此走出无锡小巷,走向世界舞台。我为阿炳感到欣慰,他的音乐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认可,那是他用一生的苦难浇灌出的花朵。

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的改编曲,是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音乐会上。当熟悉的旋律响起,这位见惯世界名曲的大师瞬间被震撼。第二天,当他听到阿炳亲自演奏的原版录音时,更是情难自已,双膝发软几欲下跪。一旁的院长慌忙搀扶,小泽征尔却哽咽着说:“这种音乐应该跪着听!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且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创作出这样的千古绝唱!”的确,阿炳手中的二胡不再是普通乐器,而是他跌宕起伏人生的倾诉者。从开篇的长叹,到愤懑的抗争,再到平静中的不屈,他的一生都在琴弦上流淌。我仿佛也随着这旋律,经历了阿炳的一生,心中满是感慨。

阿炳故居位于江苏省无锡市梁溪区图书馆路三十号,这座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院落,前身正是无锡洞虚宫雷尊殿——阿炳的出生地与创作摇篮。故居为坐北朝南的两进院落,保留着六间古朴建筑,其中三间曾是阿炳的居室,尽显晚清江南建筑特色。室内陈设简陋,却见证了《二泉映月》《寒春风曲》等传世名曲的诞生。2005年修缮后,这里被划分为明乐厅、起居室等多个展区,西侧的二泉音乐广场上,阿炳铜像与乐谱浮雕静静伫立,诉说着往昔故事。如今,无数游客慕名而来,沉醉于琴声悠扬,却鲜少有人深究:这琴声里,藏着一位民间艺人怎样的悲悯与抗争?我站在历史的长河旁,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是对阿炳的怀念与敬意。

1950年12月,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阿炳永远地离开了。他走了,但他的音乐却风靡全球。因为他和贝多芬一样,享年五十七岁,一个失明,一个失聪,又都创造了音乐史上的奇迹,所以他又被人们称为“东方贝多芬” 。阿炳能不能和贝多芬齐名,多年来饱受争议,其实能不能齐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留下了传世作品,他们的故事也被后人铭记。我合上手中的笔,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阿炳的故事,将永远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

好的艺术作品,往往和作者本人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不一样,对生活的感悟也不一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寓意也不尽相同,这又有什么可比性呢?在书写阿炳故事的过程中,我愈发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也更加珍惜这些来自生活与历史的艺术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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