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为莱芜平原铺展成古卷,垂杨村口的"孔子观礼处"碑,正似卷首一方朱红印章,将两千五百年的"礼"之脉络轻轻钤印。风掠过碑身,斑驳石纹间似有春秋的丧礼鼓乐低回,又有明代立碑的凿声轻响,连驮碑龙龟修复后的鳞甲依旧历历如新,仿佛仍凝着护碑人的温度。我驻足时,指尖触到"礼"字的凹痕,忽然怔住:这方被时光反复摩挲的青石,究竟藏着多少故事?是季札葬子的坚守,孔子叹礼的共鸣,还是傅国璧立碑传薪的热忱?答案,或许正藏在每一道岁月刻下的纹路里。
当地百姓间,还流传着一段与孔子观礼相关的传说:相传孔子观礼季札葬子后,并未即刻离去,而是在今港里村东停留多日。他召集周边百姓,盘腿而坐于田间地头,细细讲述季札葬子如何依循周礼——从墓穴深浅不触泉、入殓衣饰合时宜,到封土大小合规制、哭丧之仪有节度,将"礼"的精髓融入通俗话语,引得乡邻围坐聆听,无不叹服。后来,百姓为纪念孔子在此讲礼的往事,便将村名唤作"讲礼村",只是岁月流转中,口耳相传的读音渐渐演变,"讲礼"最终成了如今的"港里"。听老人娓娓道来这段传说时,我仿佛能看见田埂上围坐的人群,听见孔子温和的讲礼声,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亲切感——原来文化的传承,早已藏在这样朴素的地名里。需要说明的是,这段传说属民间口传,未见于明代以前地志,尚未得到早期文献的佐证。
遥想鲁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年),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社会秩序动荡不安。然而,就在这乱世之中,发生了一件让孔子都为之动容的事情。吴国公子季札,这位以贤德和精通礼仪著称的人物,在出使齐国返国的途中,命运的重击突然降临——他的长子不幸病逝。季札怀着悲痛的心情,在嬴博之间(今垂杨村一带),依照周礼,为儿子举行了一场庄重而简约的葬礼。我不禁试想,当季札在异乡面对丧子之痛时,仍坚持以礼葬子,这份对"礼"的坚守,该是何等动人?也难怪孔子会为这场葬礼而动容。
关于这场葬礼的记载,现存最早、最权威的文献当属《礼记·檀弓下》,据中华书局影印阮元《十三经注疏》本,原文清晰载明:"延陵季子适齐,〔注〕延陵季子,吴公子札也。昭公二十七年聘于上国,故曰适齐。其长子死,〔注〕长子,盖其適子也。葬于嬴、博之间。〔注〕嬴、博,齐二邑之间也。孔颖达疏:'《春秋》昭二十七年"吴子使札来聘",此聘在齐也。既聘而长子卒,遂葬于齐之嬴、博二邑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注〕美其尽礼之宜。"其中"嬴、博"为春秋时齐国境内两邑,"嬴"在今山东省莱芜市莱城区口镇一带(汉置嬴县),"博"在今山东省泰安市东南旧博县(汉博县),两地相距约百里,中间为泰沂余脉丘陵,故经文称"之间"。捧着泛黄的典籍复印件,逐字核对注疏时,我忽然觉得历史不再是遥远的符号,那些地名、那些注解,都在悄悄将两千多年前的场景拉到眼前,为"季札葬子于嬴博"提供了最坚实的典籍依据。
此时,年轻的孔子虽尚未名满天下,但对礼的追求与执着已深入骨髓。按地方传说与后世记载,孔子听闻季札葬子之事后,不辞辛劳,跋涉二百余里从曲阜来到垂杨村观礼,目睹"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也;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并发出"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的赞叹。不过,细究《礼记》原文会发现,文本仅记"葬于嬴、博之间"与"孔子曰"的评赞,并未出现"孔子适嬴博""孔子往观"等表行动的动词——先秦典籍凡记孔子远行,必书"孔子之齐""孔子之宋""孔子适周",无一处省略动词。读到这里,我不禁停下笔,心里犯起了嘀咕:若孔子真的亲赴观礼,如此重要的行程,为何先秦典籍会一字不提?难道"孔子亲赴观礼"真的是"闻而评之"的演绎,而非"身至其地"的实录?需要说明的是,"孔子亲至莱芜观礼"之说,未见先秦文献,属后世附会。
更值得探讨的是,"孔子亲至莱芜观礼"之说,还面临三道史实与逻辑的"坎",使其更偏向"后世附会"而非"信史"。其一,地理层面的"以今绳古":春秋"嬴""博"是齐国两个都鄙之间的旷野,范围可达数十里,今日莱芜区口镇垂杨村仅是明代知县傅国璧"据耆老口述"指认的地点,既无考古层位支撑,也无晋唐宋元地志佐证,将整片"嬴博之间"收缩为"垂杨村口",本身已是一次再附会。其二,史源层面的"晚出无征":现存最早指认"嬴博之间"在莱芜的文献是宋元间《太平寰宇记》引佚志,此前《汉书·地理志》《水经注》《元和郡县志》均只泛言"在齐西南",未作定点;傅国璧立碑时亦在碑记中自承"仿古礼者记之,断碑古迹,填没水涯,年纪无考",等于承认无更早实物或文字铁证。其三,孔子行迹的"时代冲突":季札适齐在鲁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年),彼时孔子年三十七,尚未出仕,活动范围以鲁都曲阜为中心,且鲁国正逢季氏逐昭公的动荡,孔子留心内政无远游动机;其一生可考的远行如适周问礼、之齐应聘等均见于《论语》《史记》,"之莱芜观葬"却绝无记载。梳理这三点争议时,我心里的疑惑渐渐清晰:原来历史的真相,往往藏在这些细微的矛盾里,既不能全信传说,也不能忽视典籍的留白。
综上,"季札长子葬于齐之嬴博之间""孔子赞其合礼"是《礼记》确证的史实,但"孔子亲至莱芜垂杨村观礼",是明人将"葬地旷野缩小为一村""闻评演绎为亲至"的附会。即便如此,我却并不觉得这份附会多余——它虽无先秦直接证据,却因地方传说的滋养与文化传承的需要,让垂杨村有了独特的文化印记,成为地域记忆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关于这段历史,莱芜地方典籍亦有相关记载。据《嘉靖·莱芜县志》载:"延陵季子长子墓,在县北三十里。吴季札使齐,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即此。前有碑可考,近年间为水所没。"《续修莱芜县志》载:"景王元年(公元前544年),吴季札使齐反,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往观之。"(按:地方旧志纪年与先秦典籍《春秋》所记"鲁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年)季札适齐"存在差异,为史料本身纪年表述不同,此处保留旧志原文以存地方记忆)"延陵季札子墓,旧志谓在县北二十五里,今其地有孔子观礼处碑。"翻开县志成册的影印本,指尖拂过那些模糊的字迹,我忽然明白:这些泛黄的文字,不只是史料,更是当地人对历史的珍视,它们为两千多年前的往事增添了地方记忆的注脚,也让孔子观礼的故事在时光流转中愈发鲜活。需要说明的是,若取"景王元年(前544年)"之说,孔子仅8岁,显然舛误,应以前515年为叙事时间点。
时光悠悠流转,那场春秋年间的葬礼渐渐被岁月尘埃掩埋,直至明代隆庆四年(1570年),江西临川人傅国璧出任莱芜知县,这段往事才得以重焕光彩。怀揣文化担当与家国情怀的傅国璧,对孔子观礼的典故深感钦佩,不忍其在时光中湮没,于是广搜《莱芜县志》典籍、遍访乡中耆硕老者,最终“据莱志、访耆硕”确定传说中孔子的观礼之地在垂杨村。
为传承儒学精髓、弘扬儒家礼教,傅国璧毅然捐出个人俸禄,在传说的观礼旧址上修建垂杨书院,并立“孔子观礼处”碑。此碑规制清晰:碑阳以正楷阴刻“孔子观礼处”五字,字体端庄大气;左下侧题款“莱芜县知县傅国璧立”,笔锋秀劲婉然;碑身边缘饰有缠枝花纹,寓意文化传承生生不息。
与此同时,另有一方《孔子观礼碑》同期所立,可惜现已亡佚,其碑文被完整收录于《莱芜县志》中,可补史料之缺。碑文开篇明确撰书者信息——“文林郎莱芜县知县临川玉吾傅国璧谨撰,登士郎莱芜县主簿李如奎谨书”,正文先立论“天下不可一日无礼,犹不可一日无孔子”,点明孔子作为“礼之宗”的地位;再追溯季札使齐葬子于嬴博之间、孔子往观赞礼的典故,详述季札葬子“坎深不至于泉”“敛以时服”“封高可隐”的合礼细节;随后记载傅国璧寻访旧址的经过,以及修建垂杨书院的具体规制——“接旧申明亭址新构堂三间,东西房各三间,厨、井、磨各一”,书院门匾题“垂杨书院”四字,门外立“孔子观礼处”碑,四周以砖石砌垣环绕。
碑文还记录了石碑与书院落成时的盛景:傅国璧择定吉日,邀请当地学博、僚友、士夫齐聚一堂,烹羊酾酒共庆落成,彼时环垂杨村前来观礼听讲的百姓与童冠达千余人。傅国璧当场为众人讲解圣人之礼,阐明“礼”的核心要义,引得士子们争相以“观礼处”为起点,诵读圣贤之书,立志助力“化成天下”的理想,一时之间,垂杨村文风蔚然,尽显儒家文化的感召力。
此外,现存“孔子观礼处”碑的形制数据亦清晰可考:石碑通高3.03米,宽约1.2米,厚约0.23米,含碑座总重约3.5吨;碑顶为半圆形碑额,下方由龙龟驮载,这只石龟长1.4米、宽1.04米、高0.25米,甲壳纹理苍劲如铁,即便历经风雨剥蚀,仍能窥见当年工匠“甲必五出,首必昂藏”的精湛雕琢法度;碑额处饰有祥云纹,与碑身缠枝花纹相呼应,共同构成“礼运长久”的吉祥寓意,将文化内涵与建筑美学巧妙融合。
岁月无情,石碑也历经磨难。它曾在风雨中剥蚀纹路,更在十年动乱中惨遭浩劫——主碑下的龙龟被人用铁锤击碎,踪迹难寻。但当地百姓对它的敬重从未消散,如今矗立在垂杨村的石碑,其下龙龟为1984—1987年依原样重刻修复,却依旧延续着原貌的形制与气韵。看着修复后的龙龟,我忽然觉得,这方石碑其实从未真正"损坏"——百姓的守护、后人的修复,都在让它的生命不断延续,那份沉淀在石缝里的历史厚重感,丝毫未减。需要说明的是,龙龟重刻说明未见于公开档案。
站在"孔子观礼处"碑前,指尖轻触冰凉的碑面,思绪仿佛穿越千年。既能想见孔子对"礼"的执着——无论是否亲至,那份对"合礼"之举的赞许,早已融入儒家文化的血脉;也能看见傅国璧立碑建院的热忱,他以一县之令的担当,为地方文脉种下薪火;更能感受到历代百姓对这份记忆的守护——从"讲礼村"的传说到石碑的重建,让"礼"的精神在口耳相传与器物承载中代代相传。此刻,风再次吹过,碑上的字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我忽然懂得:我们追寻历史,或许不只是为了弄清"真相",更是为了接住先人们递来的"文化火种"。
在古代,礼是社会秩序的基石,是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的准则。孔子一生"克己复礼",季札以葬子之行诠释礼的真谛,傅国璧借石碑延续礼的传承,百姓用传说留存礼的温度——这座"孔子观礼处"碑,早已超越"是否对应史实"的争议,成为一座文化灯塔。它照亮的,是我们对先贤智慧的追寻,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敬畏;它提醒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礼"所蕴含的秩序、尊重与人文精神,永远是我们的根脉,是我们前行的力量源泉。
离开垂杨村时,暮色正为石碑镀上金边。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方承载千年文明的石碑,风掠过碑面,仿佛传来孔子"礼之用,和为贵"的谆谆教诲,又似听见傅国璧立碑时的朗朗笑声。此刻,晚霞正将天际染成鎏金色,龙龟驮着石碑的剪影,恰似文明传承的永恒象征——它负重前行,却始终面向未来。下次再来,或许还能从它身上,读出更多关于"礼"与"传承"的故事。
千年故事涌成韵,万载感慨难尽诉,索性拈来四句短章,将这碑上春秋、心中敬意,一并揉进诗行:
《七绝·孔子观礼处碑》(新韵)
残阳似血映碑纹,
千载儒风铸铁魂。
犹记玉吾挥笔处,
龙龟驮月唤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