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年间,凤阳府南麓的韭山洞旁,盘踞着一条丈余青蛇。蛇身通体泛着琉璃般的碧光,鳞片在月光下能映出细碎银辉,名唤青玄。它苦修一千二百载,早已褪去兽性,通人言、晓世事,更怀一颗念恩之心——只待机缘,报当年那桩救命之恩。
山下十里外的贺家村,住着十八岁的姑娘贺春棠。她生得眉目娟秀,一双杏眼总含着温软笑意,连村口老槐树的雀儿见了,都要多啼两声。可这般好姑娘,却生在个重男轻女的家:爹娘眼里只有独子贺金宝,把她当成一棵能换钱的白菜。洪武二年(1369)秋,为给金宝凑彩礼,老两口竟瞒着春棠,以十二两银子的价钱,将她许给了镇上的屠夫徐石。
徐石生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遮住半张脸,胳膊比春棠的腰还粗,握着屠刀的手布满老茧,十里八乡的孩童见了他都要躲着走。更难得的是,他在镇口有两间肉铺,日子不算窘迫,只是大半积蓄都花在十二两彩礼与置办新屋木料上,故生前只悄悄攒下三十两老本,藏在床板下。春棠得知消息时,正坐在窗前绣给弟弟的荷包,线一断,泪珠便砸在了布面上。她哭着求爹娘收回主意,却只换来爹的巴掌和娘的冷言:“女子生来就是泼出去的水,能换钱给你弟娶媳妇,是你的福气!”
迎亲那日,没有红轿唢呐,只有徐石推着一辆旧板车来接。春棠坐在车上,望着越来越远的家门,心凉得像浸了井水。可她没料到,这桩看似委屈的婚事,竟藏着意想不到的暖意——徐石虽看着凶,心却比谁都细。他知道春棠怕生,每天下工回来,总先把屠刀擦得锃亮收在高处;炖了肉,第一块准夹给她;春棠夜里怕黑,他就坐在灶房劈柴,劈出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火光映着他的影子,倒让她安了心。
日子久了,春棠的心渐渐暖了。她不再怕徐石的络腮胡,会主动帮他擦汗,会把热好的茶水递到他手边,两口子的小屋里,渐渐有了烟火气。转年开春,春棠怀上了孩子,徐石更是把她宠成了宝贝,上山砍柴、下河挑水,从不让她沾半点重活,夜里还会贴着她的肚子,轻声跟孩子说话:“娃啊,爹一定让你和你娘过上好日子。”
可天不遂人愿。初夏的一个清晨,徐石像往常一样上山砍柴(那山坳正是韭山洞外的小径),还特意采了春棠孕期爱吃的野莓揣在怀里,却再也没回来。傍晚时,同村的樵夫跌跌撞撞跑回来,说徐石在山坳里遇到了饿狼,为护着怀里的野莓和刚砍的柴(柴是给春棠烧热水用的),硬生生跟狼缠斗,最后……春棠赶到时,只见地上一滩血迹,还有徐石攥在手里的半根柴枝,野莓散落在旁,沾了泥土和血污。她扑过去,抱着冰冷的柴枝哭得昏死过去,又将散落野莓拾入帕内,自此贴身而藏,夜夜伴眠。醒来后摸着肚子,泪水又涌了上来:“徐石,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原来,青玄这些年一直暗中跟着徐石,帮他赶走山林里的野兽,护他平安。那日狼群来得突兀,青蛇被另一道天劫余威所扰,分身乏术,终究晚了一步。它虽修得千年道行,却受修仙界天规死死束缚:凡人阳寿有定数,生死劫数更是冥冥中自有安排,精怪若强行插手改命,轻则自身遭天谴、千年修为毁于一旦,重则还会让徐石沾染不属于他的因果,连春棠和未出世的孩子都要被牵连。
悲痛过后,春棠咬着牙撑起家——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不能倒下。邻里感念徐石生前和善、她坚韧,常送些米面;春棠也学着纺线织布,拿到镇上换钱,再加上徐石留下的三十两老本,日子虽不富裕,却够娘仨糊口。可没等她缓过劲,爹娘和弟弟贺金宝竟找上门来。老两口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说要接她回娘家“好好照顾”,贺金宝则在一旁搓着手,眼神直往屋里瞟,还嘟囔着:“上次那十二两彩礼,给王家姑娘买首饰就花光了,再凑不齐银,王家便要退婚。”春棠早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冷笑道:“你们是想把我再卖一次,给金宝盖新房吧?”戳破了伪装,老两口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被她赶了出去。
没过几日,邻村的王婶突然匆匆跑来,说春棠的娘“急病去世”,让她赶紧回去送终。春棠也曾托邻居捎口信探问,回信却道“棺木已备”,她虽有疑虑,却也没再多想。王婶平日嘴碎,众人只道她传话快,也未深究。春棠心里一揪——再怎么恨爹娘的偏心,那也是生她的娘。她揣上仅有的几文钱,揣着对徐石的思念,匆匆往贺家村赶。
刚走到山脚下的岔路口,一道碧影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拦在她面前。春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一条丈余青蛇:蛇身泛着温润的碧光,一双竖瞳里竟没有凶意,反倒透着几分急切。青蛇吐着信子,碧光在周身流转,声音忽在她耳畔响起,似风过松梢,竟是传音入密:“春棠姑娘,莫往前走!你娘未死,这是圈套!”
春棠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确认不是梦——活了十八年,从没见过会说话的蛇,更别说这蛇还叫出了她的名字。青蛇见她害怕,放缓了语气,依旧传音入密:“姑娘别怕,我名青玄,是来护你的——当年徐石兄弟救过我的命,我欠他一条命,如今他不在了,我定要护你和孩子周全。”
十几年前,青玄渡劫化蛟,却被天雷劈中,鳞片剥落、筋脉尽断,躺在山涧旁奄奄一息。是年少的徐石上山采药,见它可怜,便把它抱回山洞,每天用草药敷伤,喂它清水,直到它能重新爬行。徐石遇狼那日,青玄其实就藏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眼睁睁看着他为护野莓和柴火与狼死斗,急得在林间盘绕嘶吼、鳞片都绷得发紧,却始终不敢迈出半分干涉的脚步。
“天规不允干涉凡人‘生死定数’,但对‘恶人作恶’的干预,属‘顺天道护善’,不算越界;若凡人自心作恶,我以幻术警之,也乃顺天道惩恶,非改命。”青玄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意,“你爹娘和贺金宝,早跟隔壁村的刘瘸子说好,要把你骗回去绑了,卖给他当老婆,换十二两银子盖房。昨日我去贺家村附近觅食,亲眼看见你娘坐在院里吃饭,红光满面的,还跟你爹商量着‘等春棠回来,就锁进柴房,别让她跑了’!”
春棠听了,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竟还对这样的亲人抱有念想!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次却不是悲伤,而是彻骨的寒心。她攥紧拳头,声音发颤:“青玄大仙,求你帮我……我不能再被他们卖一次,我还要保住徐石的孩子!”
青玄点了点头:“姑娘放心,我自有办法。”
当夜,月黑风高。贺家村的贺家院里,春棠的爹娘和贺金宝正围着桌子喝酒,桌上摆着炖鸡,贺金宝还得意地说:“明日春棠一回来,咱们就把她锁起来,等刘瘸子把钱送来,我就能盖新房娶媳妇了!”话音刚落,青玄借月华凝三缕真炁,强行压住伤体。只因此举顺天道,天规反赐它片刻法力,虽仍受天劫余威所扰,一夜之内尚可施术,只是事后鳞甲已黯淡不少。紧接着,一阵狂风卷过,门窗“哐当”作响,桌上的油灯瞬间熄灭。没等三人反应过来,一股无形的力量裹住他们,只觉两耳生风,再睁眼已到了徐石坟前。
三人落地时,发现自己竟站在徐石的坟前。坟头的青草在夜风中摇曳,透着阴森寒意。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正要逃跑,青玄暗中掐诀,借月光凝形,没等三人迈出脚步,坟前已缓缓走出一个人影——身着徐石常穿的粗布衣裳,满脸络腮胡,正是徐石的模样!
“你们……竟敢打春棠和我孩子的主意?”“徐石”的声音低沉,带着慑人的寒气。贺家三人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石、石哥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若再敢找春棠麻烦,我就把你们拖到阴曹地府,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徐石”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散在夜色里。这是青玄用法术变的幻象,可贺家三人哪里分得清,只当是徐石的鬼魂来找他们算账,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从此再也不敢找春棠的麻烦,连路过她所在的镇子都绕着走。刘瘸子闻贺家撞鬼,连夜逃往他乡,几年内不敢再踏凤阳地界。
解决了麻烦,青玄便常来照顾春棠。它会衔来山林里的野兔、山鸡,让她补身子;会在她家门口的菜地里松土,让蔬菜长得更旺;夜里还会守在院外,赶走想偷东西的贼人。春棠也渐渐不再怕青蛇,有时会把家里的剩菜放在院角,轻声说:“青玄大仙,你也吃点吧。”
几个月后,春棠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男孩像徐石,眉眼英气,女孩像她,温柔可爱。那会儿孩子染了小儿惊风高热,青玄远赴霍山衔赤芝,守护三夜,孩子才转危为安。春棠给男孩取名徐念石,记着徐石的好;给女孩取名徐春儿,念着自己的根;她还找出徐石当年亲手削的桃木梳,隔几年就上一次核桃油,用红绳缠了又缠,从此随身携带。青玄更高兴了,时常叼来野果、草药,还会在孩子们哭闹时,趴在窗外吹起轻柔的风,哄他们入睡。
春棠守着两个孩子,在青玄的暗中守护下,日子渐渐安稳。孩子们长大了,她便教他们读书识字,告诉他们父亲徐石的善良,告诉他们要懂得感恩。徐念石像父亲一样正直勇敢,徐春儿像她一样温柔善良,街坊都夸春棠会教孩子。
一晃四十三年过去,春棠已满头白发,却依旧精神矍铄。她看着儿子娶了媳妇,女儿嫁了好人家,孙子孙女绕在膝头,心里满是欣慰。洪武末年秋,春棠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晒着太阳,手里攥着那把缠了红绳的桃木梳,另只手仍紧攥那方染莓旧帕——帕角早磨出细孔,莓尘却渗进纤维,颜色褪成暗褐,像绣坏的梅花。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无疾而终,享年六十二岁。旧帕自她手中松开,随风飘向韭山洞的方向。
就在春棠去世的那晚,凤阳县上空突然电闪雷鸣,乌云密布。村民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却有人看见,一条碗口粗的巨大青蛇从韭山洞的方向腾空而起,鳞片在雷电中泛着金光。它在云层中翻滚,发出裂石穿云的龙吟,青玄连渡三劫,雷火锻鳞,血珠迸溅,鳞甲尽裂,却以功德金光瞬息愈合——皆因徐石、春棠两代善行所积,故分毫未损。最后,青蛇的身体渐渐变长,头上生出犄角,腹部长出四爪,竟化作一条青色蛟龙,乘着雷电,直冲云霄,消失在天际。
村民们都说,这是青玄大仙报完了恩,功德圆满,终于渡劫成功,飞升成仙了。
自此,韭山脚下便多了一段口口相传的故事。老人们会给孩子讲青玄报恩的事,告诉他们:做人要像徐石那样善良,像青玄那样念恩,更要像春棠那样坚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道轮回,从不会辜负好人。
而那座韭山洞,也成了当地人心中的圣地,没人再去惊扰。此后百余年,韭山洞一带风调雨顺,百姓们都说,是青玄大仙记挂着这片土地,悄悄护佑着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