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日,恰似一袭轻软的水袖,总裹着水汽的温柔。当雷峰塔的檐角刚被大自然这位丹青妙手染透第一缕晨雾,西湖便在荷香里悠悠然缓缓苏醒。此刻的湖面上,荷开得正盛,沿岸水域荷浪轻涌,含苞的、怒放的粉荷,在碧绿莲叶间如凌波仙子般款款摇曳,看得人满心沉醉。满湖绿云绵延至天际,托起千万盏粉白的灯盏——那是菡萏初绽时的羞怯,也是芙蕖盛放时的坦然。风一吹,田田莲叶间便似有千年时光的涟漪漾开诗韵:白居易的青衫曾沾过这里的露水,苏轼的船桨曾划破这片涟漪,而此刻,我的影子正与满池荷花叠成一幅水墨,在时光里轻轻晃荡。
荷花的十大雅称,藏着千年文人的细腻心意与审美密码。花苞初裹时,是李商隐笔下“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的“菡萏”,宛如青涩少女裹着天真;全然盛开后,便成苏轼诗中“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的“芙蕖”,似温婉佳人漾着余韵;若是红色,便是李白《折荷有赠》里“涉江玩秋水,爱此红渠鲜”的“红渠”,透着明艳生机。染了禅意时称“莲花”,如孟浩然所咏“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满含澄澈风骨;长于水中叫“水芝”,葛立方“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蒲”的诗句,道尽它与水相伴的柔情;李白赞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故又有“水芙蓉”的雅名,因气质出尘,更被古人唤作“水宫仙子”。风来花叶动,便是周邦彦笔下“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风荷”,满是灵动;默默连着水底莲藕,便成李清照“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的“藕花”,藏着烟火诗意。此外,它凭高洁风骨位列十二花客中的“静客”,亦是农历六月花神。每一个称呼,都映着它不同的姿态与品性,让寻常花草载起千年文化的厚重。
西湖荷花的历史,早已浸润千年时光。最早的文字记载藏在白居易的诗作里,唐长庆二年至四年(822-824年),他任杭州刺史时,主持疏浚西湖、修筑堤岸,也为西湖荷景写下第一笔注脚,“绕郭荷花三十里”七字,便如泼墨山水勾勒出当年荷花沿城蔓延、接天连地的壮阔。南宋定都杭州后,西湖荷花更受推崇,杨万里在《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中写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以极致的色彩对比,将那时的浓艳与磅礴定格成千古绝唱。明清时期,西湖十景中的“曲院风荷”成了专门赏荷胜地,清代康熙皇帝南巡时,在此见了罕见的并蒂莲,视其为祥瑞,不仅御赐此地为核心赏荷景致,更亲笔题写“曲院风荷”碑,让这片荷区多了份皇家气韵。
何时赏荷最好?当属晨晓时分。晨光初绽时,光线仿若薄纱带着穿透薄雾的清透,若举镜定格,荷的清雅风骨与高贵气韵便全然入画。尤其是叶间隐现的白莲,宛如西子含露的笑靥,藏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让人挪不开眼。七月中旬的西湖,更是荷花肆意舒展的舞台。翡翠般的荷叶层层叠叠,把湖水染成流动的碧玉,偶有白鹭掠水而过,才惊起满湖碎金般的波光。粉荷擎着晨露婷婷而立,红菡萏却似酡颜美人,半掩在绿云间偷展芳华——此刻才懂李白笔下“红渠”二字的妙,那抹艳色里,原是藏着这般鲜活的生机。岸边也有景致:卖花阿婆的竹篮里,新采的荷花还凝着朝露,吴侬软语裹着叫卖声漫过来:“荷花要伐?带份好运嘞!”孩童赤着脚丫追蜻蜓,踩碎的不只是盛夏的暑气,还有满湖此起彼伏的蝉鸣,让这荷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灵动。
如今的西湖荷景,更在科学守护下愈发繁盛。据西湖风景名胜区水域管理处工作人员介绍,通过科学种植与养护,西湖范围内共有二十四块荷区,总面积约一百五十亩。从断桥的碧波映荷,到北山街的绿云漫卷,再到平湖秋月的荷影伴月,多处都有荷花绽放;且西湖荷花以红色系为主,一朵朵盛放的红莲,便是夏日西湖最鲜明的底色。需提醒朋友,游西湖赏荷切不可睡懒觉,要赶早或趁傍晚,正午热浪裹挟,行走间难免气喘,少了雅致。若想循着荷香寻遍雅景,北山街是绝佳起点,孤山一带更是赏荷与拍照的优选。行至西湖景区环湖绿道,大片荷花如绿云漫铺水面,粉白菡萏点缀其间,恰与远处的白堤、城隍阁构成三点一线。白堤的青石板路蜿蜒入画,城隍阁的飞檐翘角衬着晨雾,三者把西湖的灵动、古朴与雅致框成天然画卷。举起相机慢移镜头,夏荷的碧叶粉瓣与远处的垂柳相映——柳丝轻垂如绿帘,荷叶舒展似玉盘,堪称西湖“双骄”;再将孤山林社的黛瓦青砖纳入取景框,黛色屋檐下藏着几分文人雅趣,荷的清新与园的雅致交融,让这方景致更添韵味。
沿环湖绿道西行,便能近距离与荷花相望。水面上,朵朵荷花亭亭而立,姿态万千:有的花苞紧裹如胭脂盏,透着娇憨;有的半开似含羞少女,藏着朦胧羞怯;有的盛放若翩跹仙子,尽显灵动雅致。花瓣上凝着的晨露,风一吹便滚落,宛如碎银撒在碧叶间。抬眼远眺,白堤上的锦带桥蜿蜒舒展,桥洞倒映水中,与岸边荷花相映成趣,恍若一弯白玉环嵌在碧波里。继续向前,便见绿水芙蕖亭,亭子四面通透,檐角悬挂的铜铃随风轻响,坐在亭中,湖中荷景能尽收眼底。行至此处,西泠桥已映入眼帘,桥边的苏小小墓静静伫立,石碑上刻着流传千年的传说,墓旁的荷花似也沾了这份诗意,开得格外温婉动人。
一定要上桥打卡留影——这里的光线恰到好处,落在脸庞上,衬得人面容温润。身后,湖面波光粼粼;远处,山峦如绿浪层层铺展至天际。手扶汉白玉桥栏,指尖仿佛能触到时光流淌的纹路。近看,桥下碧水漾波,荷叶随波轻晃,偶有红鲤从叶下悄然掠过,搅碎满湖光影;远眺,对岸山峦叠翠,晨雾尚未散尽,青山如黛、云雾似纱,一股惬意从心底漫开。
从西泠桥南头左拐,沿孤山后山路前行,驻足岸边柳树下,晨光恰好穿过柳丝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碎金。微风拂面,裹着荷香与柳荫的清凉,此刻才真正读懂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境——荷叶层层叠叠铺向天际,仿佛与蓝天相接,粉色的荷花在阳光下愈发娇艳,每一片花瓣都泛着柔和的光泽。若将镜头对准远方的宝石山,保俶塔如一支青簪矗立在翠绿山峦间,塔尖刺破晨雾,与湖面荷景构成浪漫画卷。此时回望北岸,方才经过的绿水芙蕖亭已在对岸,晨雾中的厅台与荷叶若隐若现。原来西湖的美从不是单向的画卷,换个角度便有新惊喜,得慢慢品味、细细观赏。
沿着山路前行,一座青瓦覆顶的门迎面而来,檐下悬挂的横匾上,“孤山公园”四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沿石条路走,日光轻轻拂过柳条,柳丝垂落如绿色瀑布,偶尔有花瓣随风飘落在肩头,让人恍若误入仙境。在这里,荷花开成了传奇,每一片荷叶、每一朵荷花都带着江南的诗意,入眼皆是美好,任谁都不愿从这“梦境”般的美景中醒来。孤山公园门前有一片荷区,拍照景致颇佳;再往前走,是放鹤亭赏荷区,这片荷花水域更广,拍出的片子更显大气;继续前行,便到了平湖秋月。不妨在湖边长椅上静坐一个时辰,放空自己:看柳枝飞扬,看湖水荡漾,看湖面上泛过的一叶小舟,恍惚间会觉得“这是我一个人的西湖,这是我人生多美妙的时光”,全然沉浸在享受西湖、享受生活的惬意里。
赏罢孤山荷景,沿孤山路返回,从西泠桥北头西行,沿西湖景区环湖绿道前行,过风雨亭不远,左拐登苏堤南行至金沙堤,右拐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风荷”入口。“曲院风荷”最初名为“麯院荷风”,“麯院”指南宋时期设在洪春桥附近的官家酿酒作坊,因取金沙涧之水制麯(酒曲)而得名;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康熙皇帝南巡至此,将“麯”改为“曲”,“荷风”改为“风荷”,“曲院风荷”的名称自此正式确定。此处的“曲”对应旧时的“麯”(酒曲),与“苑”(园林)并无关联,名称的演变,直接与当地的酿酒历史及皇帝题字相关。如今,当年的酒香虽已消散,但荷香满庭萦绕,承载着杭州城数不清的江南往事。
关于西湖荷花,还流传着两则浸着水汽与暖意的民间传说,为这满湖清雅添了几分烟火温情。一则是“荷花仙子”的故事:古时西湖边住着位心善的姑娘,一日见受伤的仙鹤蜷缩岸边,便日日采露喂食、悉心照料。这份纯良被王母娘娘看在眼里,遂将她点化为荷花仙子。从此,姑娘化作满湖荷莲守护这片水土——盛夏时驱瘟疫、护百姓安康,秋日里结莲子、助渔民丰收,连每片荷叶上滚动的晨露,都藏着她未曾散去的守护心意。另一则与济公和尚有关:相传曾有穷苦人家染了顽疾,无钱医治,济公见了心生怜悯,便挥着破扇往西湖一点,湖面竟浮出一朵艳红的“无根荷花”。他将荷花赠予百姓,入药后果真药到病除。后来,这朵神荷化作万千莲子,散落在西湖各处,自此岁岁盛夏皆有荷开,把济公的善意酿成了绵延千年的荷香。这些传说虽无正史可考,却像荷叶上的露珠般晶莹动人,让西湖的荷不只是自然景致,更成了人文故事的载体,让每一次驻足观赏,都多了层与时光对话的温柔。
沿金沙堤西行至玉带桥,堤桥相接,桥东连堤,北临岳湖、南接西里湖;桥影如虹,湖心亭翼然水上,三者共成“西湖十八景·玉带晴虹”之主景。该桥始建于清雍正八年(1730年),由浙江总督李卫筑堤时修建;咸丰末年毁于兵燹;1983年按原貌重建,长23米,设青石栏板,望柱雕云鹤,桥额仍镌“玉带晴虹”。它如今被满池荷浪重新妆点:桥身如白虹卧波,石栏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玉色,层层碧叶顺着桥畔铺展,偶有粉荷探过栏边,成了天然的“荷饰”。站上石桥,先让风携着荷香漫过鼻尖:北岸红台莲展开胭脂色伞盖,南岸太空莲托起粉白灯盏,风过时绿浪翻涌,翠叶相击如碎玉轻响。这时,一艘摇橹船缓缓驶来,乌篷剪影穿过桥洞的瞬间,木橹击水声被石拱放大,成了低沉的江南韵律;船头涟漪推开莲叶,露出一线澄澈湖水,阳光落进波心,碎成万点银鳞。不必急着举相机,不妨让这幅画面在眼底慢慢“曝光”——荷叶的绿、船篷的乌、天光的金,叠映成独属江南的灵动,悄悄存进记忆的暗房。下桥顺路直行,从右手边路口拐入,便是南宋御酒文化坊。指尖抚过坊内古朴木栏,仿佛还能触到千年前的雅致:当年匠人取玉带桥下清冽湖水制曲,诗人对荷举盏,荷香混着酒香漫过衣襟,未饮先醉,把闲逸时光酿成了传世的诗意。
七月的曲院风荷,恰是荷花肆意舒展的盛期。百亩荷塘与错落的亭台水榭相映,宛如一幅晕染开的水墨长卷,此时最该直奔赏荷的核心——湛碧楼。这座临湖而建的小楼,朱红廊柱衬着黛色瓦檐,与满池碧荷形成鲜明又和谐的对比;微云漫过天际时,亭子的剪影落在水面,透着几分清寂的雅致。待午后阳光斜照,金色光线漫过亭角,将廊柱的影子拉得纤长,斜斜落在荷叶上,像极了文人笔下随性的泼墨,处处是写意的美。
站在湛碧楼前,眼前是一帧流动的江南:碧荷顺着湖面铺向天际,点点红莲点缀其间,与南屏山雷峰塔的剪影遥遥相望;绿叶红荷绕着亭子生长,有的荷叶几乎探到廊下,花瓣轻拂过游人的衣袖,惹得人忍不住放慢脚步。亭旁的石坊立在荷丛中,青灰色石身带着岁月磨出的温润,坊顶飞檐微微上翘,仿佛要乘着荷风飞向天边——动与静、古与今,在此刻的荷景里融得恰到好处。
今年新改造的雾森系统,更让这片荷区成了现实中的“仙宫”。每日中午十一点至下午两点,细密水雾会从荷丛间缓缓漫出,初时如轻纱笼着碧叶粉荷,渐渐便与天光交融成朦胧的白。从雾中望去,粉荷似藏在云里的仙子,碧叶像浮在仙境的玉盘,连空气里都裹着湿润的荷香,恍惚间竟让人觉得闯进了蓬莱幻境。
沿着石板小径前行,寻向“廖宅”。途中偶遇那弯素有“金光穿洞”之称的月亮桥——此时的桥洞,已不见破晓时分那抹惊艳的金色光束,却平添了一份澄澈通透。阳光斜照在桥拱内侧,晕开一片柔和的亮白,宛如一面被湖水反复打磨过的明镜,既映得天光云影自在徘徊,也将偶尔掠过的白鹭倩影轻轻收纳。我驻足片刻,望着桥影在碧波中微微摇晃,倒像是在为清晨的景致温柔谢幕。
行至此处,眼前的荷塘骤然换了色调。一大片鹅黄睡莲,正静静浮在碧琉璃般的水面上,那奶油似的柔和色泽,在十点阳光的轻拂下愈发温润动人。它们没有红莲那般炽烈明艳,却在亮得近乎发白的天幕映衬下,透着一种格外的静谧安然,宛若一层被风轻轻掀开的薄纱,柔柔覆在波动的绿绸之上,连盛夏的暑气都被滤得绵软清甜。继续往前,廖厅的飞檐终于在柳荫深处渐显轮廓,檐角悬挂的风铃随风轻响,“叮铃”声为这幅午前小景,添上了一串清凉的尾音。我回头望去,月亮桥仍静卧水上,桥洞里的光已悄悄换成正午的银白,睡莲也依旧在微风中轻轻“呼吸”——原来,十点的曲院风荷,早已把晨与昼的交界,悄悄缝进了荷叶的脉络里。
睡莲对面,廖宅那处“枫叶画框”,更是曲院风荷里数一数二的经典取景地。尤其适合身着一袭古风汉服在此拍照:将窗棂当作天然的画框,把满院荷景与远处的亭台楼阁一一框入,按下快门的瞬间,仿佛下一秒便穿越回了千年之前的江南。待秋日枫叶染红枝头时,坐在窗前看红枫与残荷相映,又会是另一番雅致景致——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坐在窗边,也自成一幅韵味悠长的江南画卷。
前行来到莲遇花园餐厅,便能找到近来火爆全网的网红打卡地——“曲院风荷·梦核金鱼” 。步入其间,二十余个透明玻璃鱼缸依势而放,与周围的自然环境完美融合。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清澈的鱼缸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缸中的金鱼悠然游动,时而穿梭过“枝叶”,时而悬停在“光影”里,与绿树、草地相互映衬,每一处姿态都清晰可辨,却仿佛没了任何依托,自由自在地遨游在这片梦幻天地中。如此奇妙的景象,让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在《小石潭记》里所描绘的“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独特意境,也让我们真切领悟到,原来文字中蕴藏的灵动之美,真的能在现实里寻得具象的模样。
步出曲院风荷3号门,便是杨公堤。今夏西湖荷事正盛:尖尖新蕾透着娇憨,盈盈盛放的粉荷漾着芳华,连穿堤而过的风,都裹着沁人的荷香。杭州正以满腔热忱敞开怀抱,迎接每一位循着荷香而来的游人。若沿堤而行,入郭庄、探浴鹄湾,十里荷浪翻涌如碧色雪涛,随手举起相机,便能定格“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壮阔景致,将盛夏最鲜活、最清亮的一抹绿,妥帖存进往后岁月的回忆里。
沉醉在西湖荷景里,才懂何为“四时皆有雅趣”:清晨看晨露沾在荷尖,折射出细碎的光;傍晚看暮色笼住莲丛,晕开朦胧的影;翻开古籍,能从诗行里读千年荷韵;听当地人闲谈,又能接住带着暖意的民间传说。每一处景致、每一段故事,都让人忍不住想诉诸笔墨,将这份心动好好珍藏。
犹记前几年,我曾把这份赏荷的心境凝练成一首五律,后来发表在了中国作家网。今日再重读诗句,当时站在湖畔的悸动仍清晰如昨——风拂过荷叶的声响、荷香漫过鼻尖的气息,仿佛都跟着文字一起回来了:
五律·赏荷西湖边(平水韵)
南望雷峰塔,
西湖雾露天。
白堤人不断,
蒙雨客依然。
绿水红花展,
青荷翠叶圆。
流连香自故,
渺渺荡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