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假期,住在济南的儿子一家去了青岛游玩。清晨,我在厨房帮妻子备“十五”的家宴,手机忽然响了。是儿子打来的,说上午游玩过后便会启程返程,傍晚就能到家,话音未落,小孙子软糯的童声已钻进听筒:“爷爷,奶奶,中秋快乐呀!”那声问候像一粒桂花糖,未及入口,先自化了。挂了电话,我踱到院中那棵老石榴树下。秋阳正好,石榴红得发亮,咧嘴露出玛瑙般的子粒,压弯了枝桠——恍惚间,竟已能想见,等夜里月光洒在这树上,小孙子踮着脚,伸手去够那些红果子的模样。
“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北宋释仲殊《咏月》残句。第一缕桂香随风掠过朱漆檐角,在青石板上碎成星子般的光点。我便知,今晚八月十五这夜,那轮亘古不变的清辉,又要携着千年的故事,从时光深处如约而来。它是中华民族掌心最柔软的纹路,是文明长河里最明亮的波光——这便是中秋,大抵是我国所有节日里最浪漫的一个:不纠缠于仙神传说,人们聚在一起,只因今晚的月亮很美。聚不到一起的,便借苏轼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遥寄心意,见与不见都要开心,见不到也没关系,至少我们届时赏的是同一轮月亮。它叫“月夕”,又叫“端正月”,更刻在每个人的血脉里——而所有这些名字,最后都汇成同一个词——团圆。皎洁冰轮终将悬于夜空,照过周王的祭坛,照过盛唐的宫阙,照过宋词里的小饼,也终将照过此刻院中老石榴树的枝桠,照见山河万里,也照见心头那方小小的故乡,和即将归来的儿孙。
“中秋”二字,最早见于《周礼》,彼时的“中秋”仅指秋分前后,尚未固定在八月十五,但已启“秋暮夕月”之礼。《国语·周语上》有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郑玄注谓春分朝日、秋分夕月,后遂成定制。三千年前的周天子,会在秋分之夜设“夕月坛”,坛上陈列白璧玄纁,鼓钟齐鸣,乐舞蹁跹,以祀月神。古人视月为阴精,主水德,司丰收。他们更把满月的盈亏当作王朝隆替的吉兆,庄重得让人敬畏。后来,这庄重国礼缓缓走入民间,礼乐华服层层褪去,终成寻常烟火。明代《帝京景物略》里写:“八月十五祭月……家设月光位,于月所出方,拜而供之。”红烛高烧,斗香焚处,老祖母牵着孙儿的手,在供桌前摆上清茶、新栗、石榴,口中念念有词:“太阴星君,保佑一家平安。”老祖母那一低头的温柔,折入王朝祭典,也折入岁月乡愁。中秋之月,从此有了人间温度,像此刻我望着院中石榴树,心里盼着孙儿归来的暖。
唐人的月光还未收拢,传说里的月宫仙乐已飘然而至。相传开元某年中秋夜,唐玄宗凭栏望月,忽闻云端仙乐,缥缈如缕,宛若天籁。他急召方士叶法善作法,二人竟乘着云气飞升,直抵月阙广寒宫。只见“广寒清辉,玉阶生寒”,宫中有素娥千余人,皆衣霓裳,佩玉锵鸣,正随着曲调翩跹起舞。传说玄宗默记其谱,归而制《霓裳羽衣曲》,此事虽带仙话色彩,然可见唐人已将赏月与仙乐合观,待到次年中秋,杨贵妃于骊山华清宫领梨园弟子数百人,着七彩羽衣,在月光下演绎此曲。音乐与月色一同倾泻而下,长安十二门齐齐开启,百姓仰头观望,竟以为是银河倒注人间。自此,中秋不再是宫廷的私语,而成了普天下人的盛宴——唐人以赏月为风流,以诗酒为清狂,李白举杯邀月,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杜甫望月思乡,呼“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白居易谪居九江,仍愿“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他们借月色把盛世举到云端,也把寻常心愿——盼亲人归、盼月光暖——举成了永恒的诗意。
仙乐余韵未散,宋人的月饼已带着酥香出炉。若说唐代的中秋是“诗与月”的邂逅,那宋代的中秋,便是“月与食”的相逢。“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宋人周密《武林旧事·元夕》引“食品”类(虽非中秋专咏,然宋人“嚼月”之喻,恰为后世月饼象形之滥觞)。一句俗谣,让中秋有了可咀嚼的味道。北宋汴京的中秋,热闹得让人心驰神往。据《东京梦华录·中秋》记载,八月十五未到黄昏,是夜坊巷不禁,却见“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十万人家帘卷西风,任桂魄流光洒满庭院。街头巷尾,卖月饼的小贩肩挑小火炉,饼皮上压着“桂子兰孙”“月圆人寿”的字模,现烤现卖,香气能透三条御街。而此时的苏轼,正守着密州的月光,与弟弟苏辙已分袂七年。中秋夜,他举杯问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一声叩问,穿越了千年的风,直到今天,仍在每个盼亲人归的游子心中回响。最终,他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作结,把血浓于水的兄弟情,写进了千秋万岁的明月里。自此,中秋便成了“人月双清”的佳节,也是“思君不见”的柔肠,一枚小饼,一口月光,便把思念嚼成了甜,就像我此刻想着,等夜里要把最酥的那块月饼,留给归来的小孙子。
月饼的酥香仍在舌尖萦绕;而历史翻到明清,那一页月色早已把它酿成了团圆的符号。到了明清,中秋的滋味愈发醇厚,而月饼,早已成了这夜最不可少的符号——若说月亮是中秋的灵魂,那月饼便是它的肉身。《燕京岁时记》里盛赞:“中秋月饼,以前门致美斋为京都第一。”彼时的月饼,已分出了京式、广式、苏式等流派:京式麻油和面,细沙作馅,入口落屑;广式薄皮厚馅,油润甘香,饼面压出“月圆花好”;苏式酥皮层层,桂香松仁,舌尖起舞。里巷相传乾隆南巡时,曾驻跸苏州,夜游虎丘,见市人争购一种“月华饼”,便问店主其故。店主笑着答:“取团圆之义。”乾隆颔首,当即御书“月华流照”四字赐之——虽未必确有其事,却可见月饼已入帝王视野。从此,月饼有了皇家的落款,也融进民间烟火,化作寻常巷陌的甜味:中秋当日午前,金陵人家会把月饼置于厅堂,谓之“请月”;待女儿女婿归宁,一家人围坐分食,切下的缺口名曰“月牙”,象征“缺而复圆”。一枚小小的圆,就这样成了家书,成了邮票,成了民族最朴素的印章——无论走多远,只要咬下一口,就能在舌尖找到故乡的方向,就像我知道,无论小孙子走多远,这口月饼的甜,都会牵着他回家的路。
月饼的余温未散,钱塘的潮头又涌起一轮银月。除了赏月、吃饼,中秋的热闹,还藏在钱塘的潮水里。“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宋人谚曰。潮汛常以十八为最,故宋人自十五至十八,连夕纵观,那是月亮与大海的对话,是天地间最壮阔的交响。自庙子头至六和塔,十余里江岸红绡翠幕,绮席鳞次。贵邸人家设彩棚于江楼,帘卷香风,把酒临风;寻常百姓则租一张苇席,携着酒壶食盒,早早占了江边的位置。待月色升起,潮声渐起,先是远处一条白线,转瞬便如万马奔腾,呼啸而至。月色与潮光在空中激射,碎银般铺满江面。更有少年弄潮儿,披发文身,手持彩旗,踏浪如履平地,潮头丈余高时,他们竟能逆流而上,引得岸上观众齐声喝彩,声遏流云。那一刻,月亮不再是柔美的婵娟,而是被万人举过头顶的灯球,照见弄潮儿的脊梁,也照见宋人骨子里的豪迈——原来团圆,从不只是围炉夜话的温柔,也可以是同看山河澎湃的壮阔,就像今晚,我等着和儿子一家,在院中石榴树下,共赏这轮照过千年的月。
若说钱塘的潮声是中秋的雄健乐章,那么江南的“走月”便是它温柔的小夜曲。江南的中秋,还有一种温柔的习俗,叫“走月”。每到中秋夜,苏州城里的女眷们便换上白罗衫,鬓畔插着刚折的丹桂,三五成群,踩着月光出门。“月亮走,我也走,走到沧浪看垂柳。”绣履踏过青石板,脚步声与歌声一起,在巷弄里轻轻回荡。她们过曲桥,穿花径,走到枫桥,便在月下敲钟,钟声与心跳同频;走到耦园,就往池子里放一盏荷花灯,灯影与裙影在水面交叠;走到寒山寺,寺里的僧人早已备好桂花糖,用雨水煎了茶,一一相赠。茶烟与月华一同升起时,姑娘们忽然就安静了——她们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佛墙上,纤尘不染,像极了一枚枚未出阁的月亮。那一夜,月色替她们走路,替她们看遍江南的桥与柳,也替她们把心底的相思,悄悄说给远方的人听。我想,此刻青岛的秋阳,也该暖暖地照着儿子一家吧?小孙子会不会正拉着爸妈的手,在栈桥边的木栈道上“追光”,踩着浪尖跃动的碎银,把对爷爷奶奶的思念,悄悄说给眼前的大海听。而大海的另一端,正是张九龄笔下“天涯共此时”的邀约。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唐·张九龄《望月怀远》。千年前张九龄的诗句,道尽了中秋最本质的意义——它是跨越时空的约定,是连接天涯的纽带。如今,现代科技把地球缩成了村落,却缩不短那缕乡愁。新加坡河畔,华人以榴莲冰皮月饼祭月,月光里掺着热带的果香;吉隆坡茨厂街,嫦娥的画像与马来“哇扬”皮影人物、印度彩米图腾并肩悬挂,舞龙的锣鼓声里,是不同文化的温柔相拥;旧金山金门大桥下,留学生们把月饼就着星巴克,在视频里给爸妈切一块莲蓉,屏幕两端的月光,一样明亮;就连国际空间站里,航天员也曾拍下太平洋上的中秋月,发在推特上:“从四百千米高空看,月亮仍是一枚邮戳,盖在地球这枚蓝色信封上。”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抬头,届时就能接到故乡寄来的那缕光——光里有黄河的泥沙,有长江的橹声,有母亲手背的老年斑,有父亲酒杯里的霜雪,也有我院中老石榴树的影子,和小孙子电话里软糯的问候。这轮明月,是我们最易得的护照,也是最珍贵的签证,它免费发放给每个中国人,却只愿你用整个心脏,为“故乡”二字盖章。
地球那一端的月光还在屏幕上闪烁,而院门口的车灯,已先一步撞进我的怀里。暮色渐浓时,儿子的车终于缓缓停在院门口。夜渐深,露渐凉,我把最后一块、也是最酥的那瓣月饼递给小孙子。他咬下一口,嘴角沾着金黄的酥皮,黑亮的眼睛望着院中老石榴树上方的月亮,含糊地问:“爷爷,月亮上真的有玉兔和嫦娥吗?树上的石榴,明天还能摘吗?”我笑而不答,只牵着他的小手走到树下。恰好,那枚圆满的月亮,就落在他的瞳仁里,也落在满树裂开嘴的石榴上,像一粒温热的种子,轻轻落进了小小的心田。我知道,这粒种子会发芽,会抽枝,会长成一棵叫“故乡”的树。无论他将来走到哪里,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只要中秋夜抬头望见那轮月,想起院中的老石榴和这口月饼的甜,那棵树就会摇碎一树月光,落在他的肩头,轻轻说:“孩子,回家吃月饼了。”
这便是中秋的月亮,它照过古人,也终将照今人;照过盛世,也终将照离人。它是一面镜子,映着中华民族的悲欢离合;它是一根丝线,牵着天涯游子的乡愁,也牵着院中石榴树与儿孙归来的暖。从此,阴晴圆缺,皆是圆满;悲欢离合,皆是团圆。愿这夜的月光,能照见每个人的笑脸,月圆人圆,岁岁平安。中秋明月,万古如斯,而我们,终将把这缕月光、这口饼甜、这树石榴红,传给心爱的小孙子,一代又一代,留在人间,留在眼里,留在每个中国人的血脉里。
当小孙子的笑声在月光里荡漾,心头的暖意便如月色般悄悄铺开——忽忆起故乡老屋院中的桂花树,那年中秋夜满院浮动的桂香与头顶的明月,还有曾刊于中国作家网的十几首中秋旧作,此刻最合此情者,便是这一首:
《七律·月近中秋》(新韵)
月近中秋月渐圆,
桂香满院桂轮寒。
沉思往事连天际,
仰望清辉照世间。
心借孤光归故里,
意随远路到村边。
一观田野丰收景,
再看头童忆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