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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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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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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

岱顶暮色,如砚中浓墨被山风轻研,缓缓洇开,揉碎最后一缕绯色霞丝。南天门雄踞山巅,西侧是望月寻幽的月观峰,东侧便是通往天街的云阶。每每穿过这道天阙,李白“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的诗句便自心底涌起——山风确是从岱宗亿万年的褶皱里醒来,携着松针的清寒与古柏的暗香,掠过耳廓时呼啸而去,仿佛连尘世的喧嚣,都被一并卷落万丈深谷。此时东边天际,一轮新月悬于拱心石上,清辉漫过石阶,我伸手想攥一缕,它却从指缝溜走,倏地跌向山脚,竟跌进故乡那条漂着花瓣的小溪。

溪水里,一枚完整的月亮正浮在鹅卵石上,像阿妈缝衣时落下的瓷纽扣。我刚要伸手碰,温热的手掌忽然牵住我——是阿妈,她指尖带着灶台的温度,笑着说:“走,咱们走月亮去,踩着光走,影子就不会掉队。”我们踏着溪底的月光往前,水洼里的圆镜随脚步晃荡,抬头时,却见自己仍站在南天门东侧的石牌坊下,额板“天街”二字被月光镀得发亮,坊上麒麟雕刻的鳞爪间,正沾着与故乡溪岸同样的桂香。

我踏着明月投下的牌坊阴影,循着银辉登阶步入天街。北畔仿古建筑的檐角挑着灯笼,暖黄的光与月光交融,像阿妈把煤油灯罩擦得透亮时,淌在补丁上的柔光;南畔凭栏远眺,众山如黛,泰城灯火缀成星河,我指尖划过栏杆的凉意,突然触到故乡窗棂的木纹——阿妈正坐在门槛上,把灯球里的烛芯拨亮,说“灯火是地上的月,月是天上的灯,两样都亮着,路就不会黑”。这街自明代便横亘云端,此刻却与故乡的老巷叠在一起,灯笼与煤油灯的光,都在替同一轮月亮,照我前行的路。

从天街牌坊到碧霞祠,不过一华里路程。登阶穿过西、东神门,向左拐向北侧攀道,便至大观峰。唐玄宗御笔《纪泰山铭》赫然其上,月光下,“封”字那处著名的缺笔,似被银辉嵌了一柄薄刃。我伸手抚过石刻的凹槽,指尖忽然沾了些酥皮——是阿妈递来的缺角月饼,她说“缺的那口,是让桂花香跑出来的窗”,话音未落,眼前的石刻竟映出月轮里的桂影,吴刚的斧影在石纹间晃动,阿妈又说:“树砍了千年仍随砍随合,正因为劳而无功,桂香才飘遍人间每个角落。”我收回手,缺笔仍在,桂香也仍在,分不清是来自泰山的石刻,还是故乡的月饼。

沿路继续北上,左侧青帝宫的飞檐在月光下勾勒出精巧的轮廓,不远处,“五岳独尊”四个朱红大字刻于崖石之上,被月色染成暗褐,像阿妈穿旧的棉袄。石下避风处稍坐,山风掠过发梢,竟裹着稻穗的清香——阿妈正站在田埂上,指着眼垂头的稻穗:“它们在跟月亮打招呼呢,人低头,是在给心里的光留位置”。小时候我总扯着稻穗跑,阿妈追着喊“慢点儿,别碰疼了月亮”,此刻望着“五岳独尊”,忽然懂了,再高的山,也得低头承着月光;再远的人,也得抬头认着故乡,就像这朱红大字,再雄浑也得浸着月色,才不算辜负。

再向上攀登,便达泰山之巅——玉皇顶。玉皇庙的朱门红墙在月光下透着庄严,庙脊兽正上方,一轮玉盘悬于中天,莹白如瓷,敲之必响。我合掌想掬一捧月光,它却从指缝滑落庙前石阶,又顺着石阶淌回故乡的碎石小路——阿妈正牵着我走在溪边,水洼里的月亮被我一脚踏碎,她笑着戳我额头:“看你,小时候把月亮当船,用树叶载花瓣漂;如今倒好,把月亮当镜,盯着水洼就挪不开眼。”我也笑,低头看掌心,仍沾着玉皇顶的月光,抬头望,月轮里的广寒宫影,正与故乡村头的大青树影叠在一起。

“阿妈,我们去溪边吧,看看我当年采野花的地方。”

“好啊,再给你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月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只慢慢游动的鱼。阿妈说,嫦娥偷了仙药奔月,从此住在广寒宫,“可也正因为她寂寞,人间才有了对团圆的念想”。风里飘来果子的甜香,我刚要寻香望去,却见眼前的溪岸变成了岱顶的果园,雪梨、紫葡萄挂满枝头,月光下像缀满了发光的珍宝——阿妈指着田埂:“春天你在这儿找兔草,把蒲公英吹得漫天飞;如今稻谷熟了,稻穗垂着头,是在跟月亮打招呼呢。”我拽着她的衣袖:“阿妈,阿爸啥时回来?”她笑着摇头:“不急,先陪阿妈把月亮走到底——月亮走不完,日子就不会断。”

我们继续走,有时她讲玉兔捣药的故事,有时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牵着我的手。忽然抬头,月亮牵着小星星慢慢走,步态不疾不徐,像极了阿妈牵着我;低头时,却见自己仍站在玉皇顶山门,西侧月观亭的剪影与月轮重叠,像一枚黑白配色的铜钱,一面刻着泰山的风,一面刻着故乡的暖。阿妈拍掉我衣摆的灰:“别捡月光,捡了就不是月亮了;别盼圆满,缺着的地方,是给下次相见留的位置。”

夜愈深,月愈亮。它悬在中天,像浩浩天地间一面高悬的明镜,照过岱顶的摩崖,也照过故乡的溪岸;照过李白捞月的采石矶,也照过阿妈缝衣的煤油灯;照过帝王的封禅盛典,也照过布衣的粗陶酒杯。我忽然懂得,这轮月从不是割裂的——它从南天门的拱心石出发,溜进故乡的小溪,又从溪水里爬回大观峰的石刻,再从石刻升到玉皇顶的庙脊,最后悬在每个抬头人的心上。苏轼说“月有阴晴圆缺”,原来圆缺本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泰山与故乡也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我与阿妈,与古往今来所有望过月的人,都是被同一缕清辉裹着的人。

风里的桂香更浓了,秋虫低吟,夜鸟掠空,鱼儿跃出水面,泼剌剌一声溅起银辉——那是月光从泰山的石阶,淌回故乡的溪水,又从溪水溅回天际的模样。我仰起脸,月光落在鬓角,竟与阿妈鬓角的银丝一样温柔;伸手摸,却触到玉皇顶的石栏杆,凉得像故乡溪里的鹅卵石。原来此刻我仍在岱顶,却也仍在故乡;仍牵着阿妈的手,也仍追着那缕溜过指缝的月光。

多么奇妙的夜晚啊,月光漫过指尖,也漫过岁月,把泰山的摩崖与故乡的溪岸、把此刻的温暖与童年的记忆,都缝成了一匹无缝的锦缎。而那轮明月,会继续悬于天际,照见每一个走月亮的人,照见每一段不被辜负的时光。愿它在天地间长久,愿我们都能在它的清辉里,懂得“不必握”的自在,懂得“缺即是圆”的坦然,然后带着一身光亮,继续奔赴更远的天涯。

此刻,我以发表在中国作家网上的诗歌作结:

《七绝·望月》(平水韵)

登高岱岳清风爽,

仰望星空皎月悬。

仙桂夜香飘大地,

泰城灯火映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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