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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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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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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

晨起推窗,瓦上已覆一层薄薄的白霜,宛如时光老人轻轻呵出的寒气,在人间凝成诗。一夜风紧,这层薄银悄悄铺开,像是谁在夜里撒了一把碎玉。那不是天坠的霜,而是大地在呼吸间吐出的冷意,是草木把最后的暖意交还给天空的仪式。霜降,秋的最后一个节气,带着肃杀与静谧,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来了,像一位寡言的收信人,把秋的最后一页信纸折起,轻轻夹进冬的封面。

“风卷青云尽,空天万里霜”,不知不觉已至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它是二十四节气的第十八个,也是秋季到冬季的过渡,每年公历10月23日至24日之间,当太阳到达黄经210°交节时便悄然降临。此刻,太阳直射点继续南沉,夜长昼短,天地像一把慢慢合拢的折扇,扇骨之间漏出的光愈发稀薄,冬天的脚步愈发清晰。

人们常以为霜降是“霜从天而降”,连“降”的甲骨文字形,都似人从山上往下走,暗合“霜自上而下”的意象。可人们仍愿相信“降”字的浪漫——仿佛谁在云端轻抖衣袖,便洒下这满地冰花。但这诗意的联想终究是误解,现代气象学早已指出:霜是近地面水汽遇冷凝华,并非降水;东汉王充《论衡》亦早有论断:“云雾,雨之征也,夏则为露,冬则为霜,温则为雨,寒则为雪,雨露冻凝者,皆由地发,非从天降”。因而“霜降”并非指霜自天而降,而是比喻“气温骤降、昼夜温差大”的临界状态,反映的是气候特征,并非进入节气就必然“降霜”。就全国平均而言,霜降是一年之中昼夜温差最大的时节之一,进入节气后,冷空气活动愈发频繁,江南、华南地区气温起伏明显,西北、东北部分区域则已显“寒风落叶”的初冬景象,早晚寒意渐浓,有时夜间气温会跌至0℃以下,正午却仍有暖意,秋燥也愈发显著。

当科学的解释解构了诗意的想象,古人却在物候观察中找到了新的浪漫—— “一朝秋暮,遍地霜华;夜午风凉,叶归其根(仿吴澄笔意)。”元代文人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将霜降的物候变化凝练成三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蛰虫咸俯”。此时豺狼捕获猎物后,会将其陈列于地,仿若人类以新谷祭祀天地,感恩自然的馈赠,像是把猎物排成小小祭台,以血食答谢天地;林间草木褪去翠绿,黄叶随风飘落,归于尘土,卸下最后一枚金叶,把轮回的暗语交给泥土,等待来年春日的召唤;蛰伏的昆虫早已用泥土封堵洞口,此刻彻底藏于洞中,不动不食,安然进入冬眠,虫蛇蜷曲,闭口不食,把呼吸调到最细,像一根随时会断的丝线。这一切都预示着秋天将尽、冬天要来,万物皆收敛气息,进入休养生息的收藏状态,万物不约而同地进入“收”与“藏”的仪式,仿佛大地在低声提醒:盛极而衰,是另一种开始。古人也从这些自然现象中汲取智慧,《礼记·王制》记载“豺祭兽,然后田猎”“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借由物候判断农事与狩猎时机,尽显朴素的生态保护意识。

古人观物候以知农时,霜降不仅是自然的转折,也是农事的号角。霜降时节,农事活动也随节气节奏有序推进。漫步石径,路边松青柏翠,墨绿的枝叶间还沾着未化的霜粒,像是给常青的生命缀了层碎钻,与周遭泛黄的草木形成鲜明对比。走在田埂上,脚印立刻印出一串白痕,像给土地盖了章。农人弯腰,把最后一块红薯刨出泥土,把最后一垄萝卜拔起,顺手在袖口抹一把泥,也抹去了整个秋天的疲惫。北方大部分地区已进入秋收扫尾阶段,“霜降不起葱,越长越空心”,谚语像一把钝刀,割得人心服口服,此时若再贪心,葱管里便只剩下一腔冷风,耐寒的葱不再生长,华北地区的大白菜也迎来收获,需加强后期管理;南方则是“三秋”大忙之时,单季杂交稻、晚稻忙着收割,同时要播种早茬麦、栽种早茬油菜,还要采摘棉花、拔除棉秸。农谚里藏着千年的农耕经验,“寒露早,立冬迟,霜降收薯正适宜”,地瓜若不及时收获,恐遭低温冻害,花生也需尽快晾晒以防霉变;“处暑高粱,白露谷,霜降到了拔萝卜”,此时的萝卜鲜嫩多汁,正是收获的最佳时机。对于冬小麦播种,更是关键中的关键,要合理控制播种量、把握3-4厘米的播种深度,播后及时镇压,确保麦苗顺利出苗,“霜降到立冬,晚麦莫放松”,出苗后还要检查苗情、补种缺苗、锄草浇水。地里未收的作物需做好防寒措施,人们或灌溉保墒,或覆盖草帘、草木灰,甚至点燃发烟物形成保温云层;收割后的农田也要深度翻耕,清除秸秆根茬,减少越冬虫卵与病菌,为来年耕作打下基础。黄淮流域的牧民则会抓住此时机为羊群配种,“霜降配种清明乳,赶生下时草上来”,待羊羔出生,恰好是春暖花开、青草鲜嫩之时,母羊奶水充足,幼羔也能健康成长。

当农人把最后一垄萝卜拔起,溪水正倒映着他们佝偻的身影—— 溪边,残荷低首,枯褐的叶片蜷曲着,像是把夏日的亭亭玉立都敛进了褶皱里,偶有水鸟岸边觅食,尖喙轻点水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打破了溪畔的静谧,也为萧瑟的秋景添了丝灵动。“霜打的蔬菜分外甜”——菠菜、乌塌菜、葡萄经霜后淀粉转糖,入口自带蜜意。而柿子更正当火候,经霜一打,薄皮里渗出蜜来,像是谁把晚霞藏进了果肉,朱元璋的红色战袍便在这甜意里走进了历史的褶皱。民间传说朱元璋“封凌霜侯”的故事便由此而来:当年饿得眼黑的放牛娃,靠一树红灯笼般的柿子捡回性命;多年后他金戈铁马归来,仍脱下红色战袍披在树上,把恩情披成一段锦绣。这个故事让霜降吃柿子的习俗更添传奇色彩,泉州老人说“霜打柿子甜如蜜,吃了不流鼻涕”——其实不过因经霜脱涩、果熟正甜,民间便把滋味误会成药效;甜里带涩,仍像极了人间恩情。

霜降时节的习俗,既藏着对自然的敬畏,也饱含对生活的热爱,且多与养生进补相关——毕竟忙了一年,秋收结束,气温降低,正是调理身体、为寒冬储能的好时候。古人认为“霜”是杀伐的象征,为顺应秋日的肃杀之气,自汉代起便有在农历九月讲习兵事、操练射箭的传统,清朝时皇帝会前往木兰围场“秋狝”,行围狩猎,演练骑射,尽显尚武精神。而秋日的风雅,莫过于赏菊饮酒,传为王羲之手札中写“今送菊三百枚,霜味未可多得”,那份清冽之味,须得舌尖与心尖一同含住,才能品出“天地凝结”的深意。于是,菊花成了霜降的知己,因秋季第一次霜常被称作“菊花霜”,此时菊花盛放,“霜降之时,唯此草盛茂”,菊也被古人视为生命力的象征,各地会举办菊花会,南朝的菊花会、清代的迎霜宴,一路开到今日的山坡公园:黄菊白菊,一簇簇在冷风里举灯,仿佛替太阳守夜。人们登高远眺,赏漫山秋菊,饮一杯菊花酒,簪菊、酿菊、煮菊,把秋色熬成一壶琥珀色的酒,仰头饮下,喉头便升起一轮小月亮,让肺腑浸润新鲜空气,让心情在开阔视野中舒展。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中,也为这份雅事增添了文人意趣。清代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也说,秋天最适合远足,最好“迷失而不知归途”,看秋山如画、硕果满枝、层林尽染,在深浅浓淡的秋景中,领略晚秋倾尽所有的饱满与绚烂。若有余闲,去登高吧。林中,高挺白杨树,风吹残叶哗,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下,铺成一地松软的“地毯”,脚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树木在与过往的季节低声告别。霜降的山林,空气被夜雨洗得澄澈,尘埃与浮絮都沉入河湾。拾级而上,脚下落叶“咔嚓”作响,像秋天在折断自己的肋骨。登顶,极目:远村、河流、薄雾、雁阵,一并收入胸臆,忽然明白“萧瑟”二字为何总与“旷远”相连——原来天地把最辽阔的寂寥,都留给了最后的秋。沈复说秋天要“迷失而不知归途”,此刻,归途就在脚下,却甘愿再走远些,让风把衣袖灌满,让霜把眉发染白,让自己成为一座小小的移动雪山。

“早霜降,冻死牛;晚霜降,暖烘冬”,今年的霜降落在农历九月初三,属“早霜”,老辈人便念叨:寒冬漫长,雪会一层层叠到屋檐。于是“补霜降”比“补立冬”更紧迫,霜降的食俗更是丰富多彩,且处处透着“补”的智慧。民间流传“一年补透透,不如补霜降”“补冬不如补霜降”“霜降补得好,一冬不烦恼”,足见人们对此时进补的重视。灶台上,砂锅咕嘟咕嘟冒着乳白的羊汤,撒一把青蒜,像雪野里突然探头的春芽;闽南、台湾地区有“一年补通通,不如补霜降”的谚语,霜降这天必吃鸭子,鸭子销量火爆;广东人把瓦片烧红,热垠芋头,称“打芋煲”,再把瓦片丢到村外,叫作“送芋鬼”,火光与吆喝一同把寒意劈成两半,广东佛冈县汤塘镇四九村更有几百年历史的“霜降牛肉节”,相传明朝时当地村民因吃牛肉缓解病痛,此后便以吃牛肉祈求祛疾除病;广西玉林居民早餐吃牛河炒粉,午间牛腩煲,连汤汁都要浇在米饭上,让滚烫的碳水在舌尖上翻筋斗,仿佛替身体先点一炉火;明清时期的老北京,霜降要吃“迎霜兔”,迎霜兔或佐以鹿舌酱,一口下去,野性与宫廷同时在唇齿间复活,仿佛还能听见木兰围场的马蹄碎响,明人刘若愚在《酌中志》中记载“九日重阳节……吃迎霜麻辣兔,饮菊花酒”,人们认为吃野兔能祛病祈福、延年益寿,如今北京稻香村仍会在霜降日售卖熏兔肉,留存旧时风情。此外,壮族同胞则会用新糯米做成“糍那”“迎霜粽”,糯米舂成糍粑,裹上黄豆粉,咬一口,秋天便软软地塌下来,像一张晒透的稻席,招待亲友,庆祝秋收结束,《归顺直隶州志》中便有“前一日,州城各户裹粽,谓之‘迎霜粽’”的记载。

当砂锅里的羊汤咕嘟作响时,中医典籍的养生智慧也在文火慢炖中苏醒—— 可补亦有道,霜降养生,需遵循“秋冬养阴”的原则,《黄帝内经》秋三月言“早卧早起,与鸡俱兴”,霜降已值秋尾,仍宜早起,却须待日出后再出门活动,以渐渐向“冬藏”过渡。早睡以顺应阴精收藏,早起以呼应阳气舒张,此时若睡眠时间过长,可能削弱心肌收缩力,打乱心脏节律,起床后开窗通风,更能呼吸新鲜空气,晚上十点前入睡,让身体提前适应“冬藏”模式。随着气温骤降,“秋冻”已不再适宜,老年人要格外注意保暖,以防“老寒腿”、慢性支气管炎复发,慢性胃炎与胃十二指肠溃疡也易在此刻加重,脚部和胃部的保暖不可忽视,“穿宽松,护脚踝”,霜降后切不可再露脚踝和肚脐,睡前用热水泡脚是不错的习惯。养生还需牢记“四防”:一防秋燥,此时口干、唇干、便秘等症状频发,宜多吃梨(蒸冰糖尤佳,生食清热生津,煎膏可润肺止咳)、柚子、银耳、莲藕等甘寒多汁的食物,“秋后萝卜赛人参”,霜降的萝卜消食化痰、清热顺气,也是平民百姓的润燥滋补佳品;唯忌辛辣,姜、椒、葱、酒皆需减量,以免燥上加燥,把肺叶烤成焦黄的秋叶,“朝朝盐水,晚晚蜜汤”也是补水润燥的良方;二防秋郁,草木枯黄、万物萧瑟易引人忧思,可多吃牛奶、鸡蛋等高蛋白食物,多看喜剧、参与娱乐活动,让心情保持舒畅;三防湿邪,秋雨较多时,可食用莲子、冬瓜、山药祛湿,山药亦能健脾益胃、益肺止咳,避免湿气伤脾;四防秋寒,此时养生关键在“外御寒、内清热”,健脾养胃是重点,栗子养胃健脾、补肾强筋,正是进补佳品。此外,还有一个养阳小妙招值得借鉴:“慢运动,待日出”,天冷后运动宜缓,待日头爬上屋脊,再慢慢吐纳,让阳气随晨光一同注入骨髓,避免大汗淋漓消耗阳气,如此,才算把“收”字写进身体里。

红阳从东边树林升起,暖烘烘的光线穿过枝桠,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把霜粒照得晶莹发亮,也给微凉的清晨添了几分暖意,仿佛天地都在这抹暖阳里,悄悄放缓了入冬的脚步。“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白居易在《岁晚》里低叹。霜降是秋之晚宴,也是冬之序曲。它把热烈与衰败同时端上桌,让人一面咀嚼甘甜,一面咽下苦涩。它教会我们:收藏不是吝啬,而是把火种埋进灰烬;告别不是遗弃,而是把故事折成纸船,放进时间的河流。于是,当第一片雪花悄悄替换掉最后一枚霜花,我们仍能捧着滚烫的掌心,对即将到来的白茫茫说——“我已把秋天熬成一盏灯,挂在胸口,此后风雪万里,也不惧夜行。”

风起了,别错过了这最后的秋光,在赏菊、食柿、进补之间,感受季节交替的韵律,为即将到来的寒冬,积蓄温暖与力量。

这般时节,若不写首诗,怕是辜负了满世界的碎玉琼瑶——

七律·霜降(平水韵)

阶前晓露凝霜白,

篱下寒英缀蕊黄。

塞北鸦栖残叶树,

岭南稻入满粮仓。

东窗酣酒邀明月,

西苑横琴品晚香。

万物归根藏素后,

蛰虫闭口待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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