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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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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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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

深秋的风像一条冰滑的鱼,从山脊游向溪谷,轻轻一掠,满树的柿子便“嘭”一声被点燃——顷刻,丹光四射,烧红了枝桠,也灼痛了我的乡愁。午后出门,已觉日影西斜,余照仍暖,我循着鸟鸣,踩着被薄霜吻得发亮的青石,沿山溪向南;那水纹把柿影揉碎,漾成一河跳动的金鳞。过古桥,攀崖坡,抬头便撞进一幅铺天盖地的赤帷:风一过,万盏丹灯同时摇晃,发出几乎不可察觉的颤音,像谁在耳边低声喊我小名。我怔了怔,才想起这声呼唤原来早已被我写过——那首发在中国作家网上的《七绝·柿子》(平水韵)此刻竟破色而入——

山藏落日霜溪绿,水映寒林点点红。

举步过桥看树色,横枝满岭挂灯笼。

诗与景倏然重合,分不清是字在枝头,还是果在句中,只觉心口被一枚熟透的甜汁击中,一路淌到童年。举目望去,山路蜿蜒间,岭崖上的柿树骤然撞入眼帘——满树又大又圆的火团缀在枝头,在秋风中摇摇欲坠,在阳光下露出诱人模样,衬着山间渐黄的银杏叶与路边零星绽放的野菊,将深秋的韵味晕染得愈发浓烈。这幅画格外夺目。

若欲为这满树丹霞寻一句古诗,便绕不开清人李调元《赋柿》残句有云:“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此句恰似一把精巧的钥匙,轻轻叩开秋日柿林的意境。抬眼望去,湛蓝天幕下,若有红楼静静伫立,旁侧的柿树早被秋霜浸透,红叶在风里轻晃,枝头沉甸甸的柿子像被点亮的小红灯笼,把秋意酿得愈发醇厚。可秋柿若只停留在“看”,便少了人间烟火,于是我沿坡而下,想去找找“吃柿子的人”——

忽见村妇在溪边捣衣,口中所念,正是白居易《寄内》诗:“桑条初绿即为别,柿叶半红犹未归。不如村妇知时节,替田夫秋捣衣。”后人多引作秋思口谚。此句以“柿叶半红”点明深秋时节,既藏着对亲人的深切思念,盼其早日归家,也暗含对农家夫妻“男子耕田、女子浣衣”平凡甜蜜生活的羡慕,字句间满是人间情深的暖意,为柿子的文学意象添了几分烟火气的温柔。

自古以来,柿子便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宠儿,被赋予了浓厚的诗意。宋代陆游除了《秋获歌》里“墙头累累柿子赤”的丰收景致,还在《秋思六首·其二》中写下“园林夕照明丹柿,篱落初寒蔓碧花”,以夕阳下的红柿与初寒时的碧花相映,将秋日园林的静谧与雅致勾勒得淋漓尽致。苏轼在《寄怪石石斛与鲁元翰》中写下“柿叶满庭红颗秋”,寥寥七字,便将秋日的静谧诗意定格在满庭红柿间;南宋诗人范成大笔下有“柿叶添红景,鸦啼报晚晴”,短短十字便将红柿与晚晴、鸦啼相融,尽显中式“清逸”的禅意之美。这些诗句,为柿子增添了厚重的文学底蕴,让它在自然之外,多了几分人文的温度。

然而,再美的句子也抵不住一只真实的手——当我伸手接住风坠的一枚晚柿,它立刻抖落所有典故,在掌心淌出一枚琥珀色的月亮:柿子,这枚承载千年记忆与情感的果实(学名 Diospyros kaki Thunb.,柿科 Ebenaceae),向时间深处延伸。其为落叶乔木,叶近圆,新叶疏被柔毛,娇嫩可喜;及老,叶面深绿而有光泽,叶背浅碧,脉络纤毫分明,似造化以工笔细细描成。它的花不似桃李般张扬绚烂,也无牡丹般雍容华贵,淡黄色的小花悄悄藏在叶腋间,雌雄异株的特性添了几分神秘,淡淡的清香在空气里悄然弥漫,诉说着生命的静谧与坚韧。其果实多为球形或扁球形,未熟时脆硬,唯有熟透后才会染上橙红或大红,变得软糯多汁,尝一口甜如蜜。

人们或以为它们只是默然把根交给泥土,一站便是几十年、几百年。实际上,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年轮档案与生理节奏。在适宜环境下,个别古柿树可逾三百年,至今仍在结果,每年九到十月为果期,在岁月的长河里,它们每一天都在努力生长,并见证着我们几代人的成长。且柿子正如它的颜色一般,偏爱温暖的气候、充足的阳光与肥沃的土壤,在适宜的环境里方能结出饱满甘甜的果实。

从植物学史来看,柿子的历史远比我们想象中悠久。据《中国古植物志》的孢粉与化石记录推测,始新世晚期(约 5600 万年前),地球上出现柿科植物祖先。至渐新世—中新世之交,才分化出今日柿属的雏形。它们经漫长演化,适应温带至亚热带气候。约一千万年前,野生柿子在东亚、东南亚的山地森林中稳定繁衍,彼时果实小巧、口感酸涩,主要依赖鸟类传播种子。在山东山旺国家地质公园的中新世中期(约 1500 万年前)硅藻土地层里,出土的疑似柿叶化石,其叶脉构造与今柿属叶片基本一致,显示该属形态在一千五百万年来高度保守。自 16 世纪起,柿子随传教士与商船逐步西传,最终抵达欧洲与美洲大陆。

当人类开始用石镰割下第一簇野柿,柿子也悄悄改写了自己的基因——南北朝时期,脱涩技术已见诸典籍,为柿子的传播与食用带来关键转折,即用水温、酒精、二氧化碳或后熟果实促使可溶性单宁聚合为不溶性,从而去涩。如同为沉睡的美人施了唤醒的魔法,这项技术让柿子褪去苦涩,尽显清甜软糯。要知道,刚从树上摘下的柿子生涩难咽,需经催熟后方能食用,民间常用酒水、水果混放的方法加速转化,待涩味散尽,方能品尝到那股自然发酵的香甜。随后,嫁接技术应运而生,果农们精心选育、改良品种,“牛心柿”“鸡卵柿”“磨盘柿”等各具特色的品种相继出现;十世纪,柿子加工技术成熟,柿饼等制品出现,推动柿子种植规模扩大。浙江嵊州老柿林中的“磨盘柿”——河北满城出产的磨盘柿便是其代表——果实扁圆,一道深深的环痕横贯果腰,那是果肉细胞分裂留下的独特印记,见证着果实从青涩到饱满成熟的蜕变。而中国的甜柿更有“阳丰”“新秋”等名品,果肉脆嫩无涩,风味清甜醇厚,更彰显中华柿种的选育智慧与品种底蕴。

1850 年前后,欧洲植物学家把甜柿枝条装入沃德箱,经好望角驶往地中海,随后在法国南部尼斯、意大利西西里试种成功,再被殖民者转输美洲。时光疾驰至大航海时代,柿子终于完成环球旅行。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中国柿子种植技术持续革新并向多国推广,既助力全球柿子产量稳步增长,更让中华柿种的优良特性惠及世界;据联合国粮农组织二〇二二年数据显示,中国柿子总产量稳居世界第一,约占全球七成。产量再庞大,最终也要落回舌尖——风把古柿的果味吹下山,钻进我的米缸,于是三十年前的那轮“月亮”被重新点亮——风裹着山间柿果的甜香掠过,瞬间把思绪拽回童年——那时老家村口的柿树,也缀着满枝火团,静静等我和小伙伴举着竹竿跑过去。记忆里,那棵柿树像沉默的守护者。寒露一过,晨雾里便凝着细碎霜花,沾在柿叶边缘泛着白,反倒衬得满树果实红得更烈,连深绿的老叶都被染透,像燃着一团团暖火。我们踮着脚用竹竿敲枝桠,熟透的柿子“噗噗”坠进草堆,裂开的果瓣里淌出蜜似的汁水。也顾不上擦手,捏起剥了薄皮就往嘴里送,糖意顺着喉咙往下沉,连指尖都沾着秋香。夜深了,母亲会把带涩味的青柿埋进米缸,像把半轮未熟的月亮悄悄藏起。三天后揭开缸盖,米缸里的稻米吸走了涩味,柿子被浸得软透透亮,轻轻一捏,琥珀色的蜜汁就顺着指缝滴下来,落在掌心满是清甜。

那时我只知甜,却不知这枚红果里还潜伏着一张营养清单:柿子确实富含多糖、类黄酮、多酚、多种维生素、矿物质、钾及维生素 C;每百克可食部含铁仅 0.2 毫克,却因维 C 可促进非血红素铁吸收,搭配其他富铁膳食可辅助改善贫血,并帮助缓解经期疲劳;所含营养还能润肺护心、止血养胃、止咳化痰、缓解燥性。对上火的诸般小恙——口腔溃疡、牙龈肿痛、便秘——也有温和缓解之效。但需明确,柿子属寒性水果,并无“包治百病”的神奇功效,临床补铁仍需红肉、动物肝脏等为主要来源,切忌以“十副补药”的标准苛求它。

然而,这秋味最馋人,吃错一口,甜蜜也会翻脸——食用柿子也有讲究,民谚所谓“秋柿甜如蜜,四忌须牢记”。医生提醒,吃法若错,美味变“负担”。传统经验认为,每日摄入量最好不超过两个,年长者消化功能减弱,更要控制食用量,且需选择完全成熟的果实;食用时间尽量选在饭后,间隔半小时再吃,避免空腹食用——空腹时,柿子中的可溶性单宁(俗称鞣酸)易与胃酸相遇刺激胃黏膜。民间口传:柿与红薯须隔 3 h,与蟹隔 4 h,与海带紫菜隔 2 h,与高蛋白食物隔 2 h 以上;以上间隔时间为经验值,现代医学认为只要非大量同食、胃部无基础疾病,一般无需严格掐表,牢记四忌,秋柿方能真益人。

然“忌”之外,亦有“益”。《本草纲目》记载柿子“可入心肺、大肠经”,李时珍称柿子为“传统药食兼用之果”,具有清热解毒、润肺止咳、健脾益气等功效。童年时,同样在那座小山村,我偶感风寒、咳嗽不止,祖母总会寻来柿蒂,配上冰糖隔水慢炖,一碗温热的柿蒂水下肚,不多时痰声便渐渐平息。如今,随着加工技术的发展,柿叶茶、柿饼表面天然糖霜制成的柿霜糖、柿子果脯等深加工或衍生产品不断涌现,柿子从普通的应季水果,变成了兼具保健功能的食品,受到更多人的青睐。

除了食用与文化价值,柿子在绿化价值方面也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柿树冠幅开张,夏日浓荫如盖;秋末冬初,霜叶红似烈火,与金黄的银杏、素雅的野菊相映成趣;寒冬时节,叶片落尽,殷红的果实仍挂满光秃秃的枝头,像一串串燃烧的小灯笼,为萧瑟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暖意。北京故宫御花园、苏州拙政园、徽州文昌阁等古典园林中,都能见到柿树的身影,它以自己的四季姿态,为这些园林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自然与人文色彩。而此刻,我也想把这本自然之册合上,带它一起下山。

我把这些刚翻过的“词条”叠好,像合上一只抽屉,夕阳便重新跳回掌心——视线收回,暮色恰好铺到脚下——前方就是石棚村,一盏盏柿灯正从屋脊亮起,像御花园那株古柿把余晖递给了人间炊烟。

村前山柿树挂满秋灯,连带着山间的银杏叶、路边的野菊,一同将这座村庄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正是陆游笔下“墙头累累柿子赤”。此刻,我手里的柿子已不再是标本,而是儿时米缸里那轮月亮。柿子,这枚跨越千年时光的果实,从史前的野生植物,到宫苑中的观赏林木,再到如今融入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文化符号,用自己的生长与蜕变,诉说着大自然的馈赠与人类的智慧。它的清甜、它的诗意、它的吉祥寓意,都将在岁月的长河中继续流传,见证更多四季更迭,也书写更多与秋、与暖、与美好的故事。

风把最后一缕柿香送进暮色,我循原路折回。夕阳最后一抹金线没入山脊,暮色渐浓,村中灯火次第亮起;南山被残照镀得暖亮,沉甸甸的柿果浸着晚霞赤光,仍在枝头凝作跳跃的火团。忽有寒雀掠空,啄破满树寂静——簌簌红叶坠下,恍若张继笔下清越的“夜半钟声”,在峡谷间悠悠荡开余韵。我收住脚步,任这秋声漫过心头,恰与千年柿意相撞,便拾得诗兴,为秋柿作结。于是口占一绝——

《七绝·秋柿》(平水韵)

揉碎丹霞映日红,

枝垂星斗映苍穹。

甜浆醉了千年月,

抖落秋声笑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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