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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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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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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定林寺

暮秋时节,薄雾初醒,我踏访莒县浮来山。洪荒初开,浮来拔地峙立,这方坐落于莒县城西9公里、海拔约298米,被称作“福山寿地”的仙境,其渊源可追溯至约4.6—4.4亿年前的古生代奥陶纪,以厚层灰岩为主、偶见燕山期煌斑岩脉穿插的山体,更是地质学上“浮来山组”的命名地之一。它既是莒文化发源地——浮来山一带属东夷文化范畴,据汉唐谱牒所载,莒国为东夷少昊部落后裔所建,历经夏商周三代,商代地属姑幕一带,周代受封成诸侯国,以莒为中心形成浓郁东夷色彩的莒文化,春秋时更跻身东夷最强古国之列——更藏着一段远古传说:当年东海浩渺,龙宫欲扩,巨鳌口衔飞来、浮来、佛来三座青峰破浪西行,至莒州受海神所命卸山,三峰漂而搁浅,形似初绽青莲,民间又呼“三莲峰”;巨鳌力竭,伏身化岭,头东尾西,作“神龟探海”之势。三峰自此叠翠,佛缘与文脉并蒂,为千年后古刹奠基。

神话沉入岚烟,浮丘三峰却早已在晨雾里露出真容;沿山脚抬眼,才见苍峦翠谷间,定林寺如一枚温润古玉,嵌在浮丘三峰的怀抱。这座南北长约95米、总面积4940平方米的古寺,相传始建于南北朝,今存建筑多为清代重修,其确切始建可追溯至晋代。寺僧旧录谓开山祖师为东晋名僧竺法汰,卒于太元十三年(公元387年),方志泛称“太元间”耳;与僧远同为最早住持,距今已一千五百余年。隋代昙观长老曾奉敕送舍利,清代同治年间僧隆济主持修复,十五个世纪风雨淬炼,三进院落依山递进,殿宇、银杏、碑刻相映成趣;既有佛教圣地的庄严静谧,又融儒释道三教人文底蕴,每一步落下,都似与历史深情对望。传闻昔日浮来山东山口曾有过路牌坊,正面楹联“浮丘公驾鹤来山曰浮来乡人尽信,竺法汰传禅定寺名定林远客鲜知”,背面楹联“鲁公莒子会盟处,法汰僧远坐禅山”,寥寥数语便概括了古寺的核心典故。定林寺最后一位住持僧佛成(卒于1942年前后)在世时,曾多次指点其墓塔遗址就在寺西,每年清明节及“浴佛节”(农历四月初八),他总要到塔前做佛事,追念先贤。

玉怀深处,山寺的序幕,由山门缓缓拉开。山门外,右手侧立着一方立方体石碑,黑底金字,沉稳庄重。字体端庄的“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定林寺”几行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枚凝固的印章,将千年古刹的声名与《文心雕龙》的墨香,一并钤刻在浮来山的青石肌理里。寺前广场东南约百米,有1984年所建刘勰纪念冢,静默守护着这位文学巨匠与古寺的不解之缘。拾级而上,单檐硬山顶的寺门面阔三间,左右红墙相护,抬头门楣上“定林寺”三字浑厚古朴,为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重修时所书。门两侧壁上,各悬一块木牌,上刻对联:上联“法汰东来传禅定”,下联“慧地北归校心经”。一字一音,恰合竺法汰力倡坐禅入定而得名“定林”的渊源,慧地则是《文心雕龙》作者刘勰晚年出家的法号,其法号与浮来因缘相连,一联将两位与古寺渊源深厚的先贤一并收束,与门额题字相映成趣。

跨过山门,一进院落豁然开朗,天地忽地高阔,满目清润中,经1994年国家林业行政主管部门组织专家鉴定的“天下第一银杏树”如顶天立地的巨人,矗立在院落中央,瞬间攫住所有目光。迎面两通龟趺碑,黑底字迹清晰,右侧碑“浮来山银杏碑”白字:“浮来山银杏树一株,相传鲁公莒子会盟处,盖至立碑时三千多年。枝叶扶疏,繁荫数亩;自干至枝,并无枯朽,可为奇观。夏月,与僚友偶憩其下,感而赋此:大树龙蟠会鲁侯,烟云如盖笼浮丘,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髻头,史载皇王已廿代,人经仙释几多流,看来今古皆成幻,独子长生伴客游。先籍霍丘鲁世守 三韩莒守陈全国题 清顺治岁次甲午孟夏上浣之吉立”。左侧那块碑被称作“鲁莒会盟碑”,金字碑文为:“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隐公八年经。一九七九年十月 武中奇书”。碑石尚新,树已千秋。就在鲁莒会盟的同一方土地上,那株见证过诸侯歃血的银杏,仍屹立于院中,枝叶低垂,如古佛垂目。

这棵堪称世界之最的上古古树,是冰川时代遗存的珍稀树种,有“活化石”之称,专家考证其树龄约四千年,历经二十个朝代,现高26.7米,干围15.7米,树冠遮地900平方米(约合1.35亩),须十人伸展双臂方能合围,在2018年全国绿化委员会、中国林学会首届“中国最美古树名木”遴选活动中位列银杏组第一名。当代作家梁衡盛赞其“大哉银杏,华表之木,民族图腾,国之瑰宝”,范曾庚寅年题跋亦挥毫赞叹“大木擎天,是为至善;高人处世,当近中和”。树皮皴裂如鳞,深纹似篆,每一道沟壑都藏着岁月的密码,每一片裂隙都印着时光的痕迹,仿佛是大自然亲手镌刻的年轮史诗;枝繁叶茂如撑开的巨大金伞,将整个院落罩在浓荫里,盛夏能纳数百人乘凉,深秋则满树柚黄,落叶铺就一地赭锈,像谁无意间打翻了两汉的铜镜。风过时,千万小扇轻轻自叩,窸窣如雨前蚕食,忽远忽近,仿佛刘勰在翻检千年前的简牍。

巨干虽负国族之光,却也躲不过乡野的烟火;于是,最庄严的树,有了最俏皮的量法——这棵古树最富趣闻的,莫过于“七抱八扎一媳妇”的量树典故与春秋结盟的佳话。据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立于树前的石碑记载,莒、鲁两国曾因不和交恶,纪国国君从中斡旋调解,鲁隐公八年(公元前715年),两国国君终在这株银杏树下结盟修好,《左传》中“隐公八年,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的记载,为这段往事留下了确凿佐证。而这一盟会,更与“勿忘在莒”的典故渊源相关——《吕氏春秋》载,太公望封齐、周公旦封鲁,二君相善,齐桓公自莒国迈出称霸之路,大臣鲍叔牙曾举杯劝谏:“使公毋忘出奔在于莒也”,此语既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民族秉性,也让浮来山的历史更添厚重。明嘉靖年间,一位青衫书生赴京赶考,路过浮来山忽逢暴雨,躲到巨银杏下。他见树干如城墙,一时少年心性,便用‘抱’量围:一抱、两抱……抱至第七抱,见树下一位红衣小媳妇来此依树避雨。古时男女授受不亲,书生不敢再伸臂,灵机一动改“拃”计量:拇指对中指,一拃、两拃……八拃之后,指尖恰好点到小媳妇肩头。书生脸红心跳,却也算得圆满——“七抱八拃加一媳妇”正是此树粗细。后人添油加醋:有人说那娘子回以莞尔一笑;也有人传书生高中后仍回树下植了一株雌银杏,以谢“量树之恩”。真假已不可考,只留八字口谚与满山黄叶同飞。作为雌株,它每到秋季便硕果累累,需借一百余公里外郯城雄株“老神树”的风媒授粉,这般跨域牵丝、遥相呼应的生命羁绊,更添传奇色彩。有诗曰:“蓦看银杏数参天,阅尽沧桑不计年。秦柏汉松皆后辈,根蟠古佛未生前。”2025年它获“大世界基尼斯之最”认证,同年登上《古树名木》特种邮票,历尽沧桑,堪称生物界中的“活化石”。

方才与四千岁对视,转眼又遇一千三百年的唐碑,岁月在此只是转身的距离。循雌株苍劲之影西去数步,一屏唐碑斜倚壁角,如古僧静立——此为唐永徽二年(公元651年)十六王子造像碑。碑高2米、宽90厘米,四面各四层,每层一龛,共十六龛;龛内王子皆趺坐莲台,面庞慈和,衣纹清简,刀工圆润含劲,呈初唐清劲风骨。题材取意《法华》十六王子出家成佛故事:大通智胜佛未出家时生十六子,后随父披剃,弘传一乘,终皆成佛。碑下镌功德主题名,首行“大唐永徽二年”楷书纪年,为断代铁证。头部虽多被凿残,然龛式、莲瓣、衣褶完好;1980年初就位寺内,为山东稀存唐代佛教浮雕珍石。

院落北侧的大雄宝殿(大佛殿)是前院正殿,面阔三间,为单檐硬山顶,飞檐翘角,脊兽昂空,青瓦起伏,在日光里起伏如浪,尽显庄穆。抬头望门上横匾额:“大雄宝殿”四个大字,廊柱楹联“晨钟暮鼓警醒尘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中人”,意蕴悠长。殿内以横三世佛形象供奉核心圣像,正中为释迦牟尼佛,双盘而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作转法轮印,象征开演佛法,德号“大雄”象征智慧无边、能破微细深悲,法相庄严;左侧为药师琉璃光佛,左手持钵,右手持药丸,象征以甘露救度众生;右侧为阿弥陀佛,掌中托莲台,表示接引众生往生极乐世界。释迦牟尼佛两侧,迦叶含笑、阿难合十侍立,神态肃穆。

大雄宝殿东西两侧分列配殿群,向西行,“菩萨殿”中千手千眼观音立像通体鎏金,42臂各执法器,旁塑善财童子与龙女,工艺精巧,令人赞叹;再往前,“泰山行宫”供奉着碧霞元君,执笏端坐,琥色面容慈和,二侍女捧印执扇侍立两侧;相邻的“三爷殿”内,神台上筋骨爷、咳嗽爷、疙瘩爷三尊民间医神憨态可掬,替百姓收去人间小病小痛,香客常以红布缠臂祈愿安康。东侧的“亘古一人”殿(关帝殿),相传始建于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据清代碑阴记;殿内关羽夜读《春秋》,红脸金甲居中而坐,关平捧印、周仓执刀、王甫与赵累分立两侧,周壁彩绘“单刀赴会”“刮骨疗毒”等经典故事,丹青色里透出三分荆州月色,忠义之气凛然。

出关帝殿,右转拾阶而上,穿月亮门,便踏进二进院落(中院)。此处为全寺文脉核心,正楼即校经楼——原名毗卢阁,二层硬山阁楼,灰瓦砖墙,上层藏经,下层相传为刘勰校书之所,故而得名。楼前门楣上方砖镶横匾乃郭沫若手书“校经楼”三字,笔力遒劲。史家唯据《梁书》本传,刘勰于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奉敕与沙门慧震同赴建康钟山定林寺,共撰佛经。书成之后,他决心出家,先自焚鬓发以表誓愿,武帝许之,遂于寺中剃度,法号慧地;可惜未及一年,便寂然圆寂。史籍原文《梁书》卷五十〈刘勰传〉记载:“有敕与慧震沙门于定林寺撰经,证功毕,遂乞求出家,先燔鬓发以自誓,敕许之。乃于寺变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寥寥数行,写尽一代文豪最后转身,将万卷才情折入一袭袈裟,遂成千古绝响。至于浮来山方志与里巷口传另添温情,称刘勰晚年“北归浮来、终老斯楼”,校毕经藏后寂然入灭;塔林遗址、嘉靖《青州府志》、清嘉庆《莒州志》及《南史》“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的记载,皆被引为佐证。正史与传说孰真孰幻,留给后人评说。

刘勰,字彦和,原籍东莞郡莒县(今山东莒县东莞镇沈庄)。楼内刘勰楠木坐像,左手扶案、右执羊毫,目光沉静如潭,凝注着“神思”蕴含的文心哲思。坐像后木制屏风题刻堪称点睛:居中“浮来钟灵”笔势雄浑,两侧赖非先生手书联“积一生学识述道论人 绎理严正缜密”“释千古文心索真扬善 审美博大精深”对仗工整;屏风主体则是陆侃如撰文、蒋维崧手书的刘勰生平年表,清晰勾勒其人生轨迹。室内四周,透明玻璃罩陈列着刘勰相关典籍善本、碑刻残片与文房旧物,其中《文心雕龙》宋刻残页与六朝写经断片尤为瞩目。泛黄纸页墨迹依稀可辨,墨香与古木清芬交织,古意与文心融于一室,令人沉醉,仿佛窥见当年刘勰伏案校经、笔耕不辍的身影。

院落左侧的十王殿内,地藏王菩萨手执锡杖,结跏趺坐中央,安然沉静如大地般深厚密藏——这位菩萨本是新罗王子金乔觉,跨海来华后修行证道,其最大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言震古烁今,正因愿力深重,至今仍为菩萨身,九华山便是其应化道场,农历七月三十日为其成道日。幽暗壁龛里,十殿阎罗依次列坐,掌六道轮回之序,旁侍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森然油彩间仿佛可见索命引魂之姿,暗合“生老病死皆有定,善恶果报终不爽”的深意。壁绘“十八层地狱变相”图,笔触细腻,香烛一明一灭,似在提醒:生死亦是一场校勘,谁也逃不脱最终的批注。

出十王殿,路转北去,拾级而上,过月亮门,三进院落(后院)逐次豁然开朗,后院红墙内的高大银杏探头引人注目似如迎客,便至核心建筑三教堂。此堂为省内现存较早的儒释道三教合一殿堂,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据寺内碑刻,其始建于晚唐,单檐歇山顶,面阔进深各三间,坐北朝南,朱门粉墙,高踞石砌台基,气势巍峨。殿前四株千年银杏,俗称公孙树,盘根错节、连体共生,苍劲枝干交织如臂相拥,肥厚翠叶叠簇成一片遮天浓荫,远观竟似一株拔地而起的巨树,分不清彼此枝脉界限;金叶纷飞时,满树流光共舞,与前院古银杏遥相呼应,似一场历史与自然的和解——雄与雌,儒与道,生与灭,皆在这方天空下相融共生。殿内正中高台上,释迦牟尼螺髻青衣,施禅定印;老子坐东素袍挥尘,青牛回首;孔子坐西儒冠博带,手捧竹简。一炷香间距,却涵中华两千年思想银河。相传清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莒郯大地震,三教堂曾罹毁,后得修复,遂存至今;千年文脉,因之一脉未绝,至今犹传。殿角西风,恰好掀开荒草一隙,隐约可见百米外散落石幢,那便是湮没于岁月中的塔林遗址。

步出三教堂,凭栏西望,相传寺院百米之外的坡地间,荒草蔓生处,塔林遗址的轮廓愈发清晰。虽未及亲至,然据《续高僧传》卷十七所载,隋仁寿元年(公元601年)十月,昙观曾奉敕送舍利于莒州定林寺,或于二年再送,嘉靖《青州府志》、清嘉庆《莒州志》均为佐证。遥想当年,此处原有隋至清初僧塔五十余座。惜清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莒郯大地震,州志谓“寺宇多毁,塔林多半圮毁”。后人哀之,或传为题咏崖壁:“铁佛坠莒归地府,彦和碑碎遗荒坟”。如今想来,唯余零散石塔基座隐于草莽,半方“彦和碑”残片沉埋苔痕,仿佛可见“……‘文心雕龙’……”数字,笔画细瘦却倔强,似要刺破青苍往山石深处生根。回身望去,后院两株唐柏枝柯交映,与三教堂青瓦丹柱相映成趣,每逢清明、浴佛日,僧众仍会在此设供,追念刘勰等历代高僧,为这遥想中的荒寂之地,添了几分跨越时空的静谧庄严。

出寺时,日影西斜,夕阳为浮来山镀上一层暖金,约四千年银杏的枝叶在风中轻摇,钟磬之声与松涛相和,悠长婉转。回望三进院落,仿佛读完一部三卷九章的大书:第一章是银杏,写天地长寿;第二章是刘勰(慧地),写文章千古;第三章是三教同源,写众生归一。我忽有所悟:寺之“定”,不在殿宇巍峨,而在那株阅尽沧桑的古银杏;树之“定”,不在年轮累加,而在那向着天空舒展的脉络;人之“定”,不在山水阻隔,而在浮世中守住本心的根。

出得山门,松涛与钟磬交鸣愈切,替我诵出一篇无字《文心》。我携着满袖银杏香下山,脚步轻缓,唯恐惊动那叶脉里仍在呼吸的岁月——四千年一叶,一叶一菩提。这方由神龟驮来的“福山寿地”,终将以其独特魅力,让每一位到访者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行至山门外,回望浮丘,银杏与文心共映余晖,诗思忽涌,口占一律以志此行:

七律·游浮来山(平水韵)

神龟驮岳卧苍烟,

银杏撑空不计年。

塔影曾埋文苑骨,

梵声犹绕校经篇。

三教并立归禅寂,

十殿轮回悟大千。

暮鼓催尘人已去,

一襟星斗落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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