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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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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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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长流处

黄河在秦晋峡谷拐出一道苍劲的弧线,浊浪撞碎在岩壁上,声如万面鼍鼓齐擂。水雾腾空,被夕阳一照,霎时燃起金红的火,仿佛先人手执的火炬,在陡壁与激流之间来回传递。孔子若勒马崖畔,定会捋须长叹“逝者如斯夫”,他的牛车尚未启动,叹息已被河水拓成回音,一层层叠进浪纹,像把叮咛钉进时间的铆钉,任后世在同样的水声里反复打捞。千年后,我们站在峭壁,听见的不止是河,也是自己胸腔里那股被浪推高的回声——原来文脉从未断流,只是化而为血脉,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涨潮。

“仁”字从人从二,两人相对,暖意便油然而生。孔子说“仁者爱人”,又补一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像把火种递到别人掌心,风再大也吹不熄。北宋吕大防兄弟四人少年失怙,长兄如父,寒夜添被、暑日挥扇,油灯里的芯子熬短了又剪,剪了再短,十年灯火,四兄弟同榜题名,京师传为“仁义吕家”。故事被风轻轻吹到今日的运河古城,听说那里有一间‘和为贵’的调解室,老周把‘六心’工作法摊在掌心,像摊开一方旧帕,擦去当事人眉间的火。窗外梧桐叶落,第七片恰好飘进沙盘,将“和”字染成浅黄,老周笑说“六六大顺,七是周全”,一句话把千年前的仁心叠进当下的晚秋。地铁车厢里,农民工的工装还沾着泥点,有人起身让座,两只手掌在晃动的车厢里短暂相贴,掌纹里的温度一闪,像暗火点燃暗火;电梯口,外卖员被按住的开门键赢得三秒喘息,他回头道谢,眼睛里晃动着季札挂剑时的月光。仁,原来不是高头讲章,只是“我多出的一寸,正好补你缺的一分”。

礼是敬,更是留白。曾国藩夜批文书,仆人不慎熄烛,众幕僚哗然,他却笑说“夜长,再燃可也”。第二日,他写下“敬以持躬,恕以待人”,八字悬于壁上,像替那支被惊飞的烛火找了一条回家的路。孔子任中都宰,定下车马避老人、市集不二价的规矩,让礼像空气一样流布街巷。如今,鲁南某院有一间人称‘平和斋’的屋子,心形桌角仿佛削去了原告被告的锋芒;屏上即时跳出的“收到”、电梯口轻声一句“您先请”、快递箱上潦草的“雨天路滑,小哥慢行”,都是替匆忙时代补上的脚注:让人先,让心一步,世界便宽出半寸。深夜加班,咖啡杯沿的水珠顺着杯壁滑落,在键盘上连成“过犹不及”的水痕,像司马光在洛阳青灯下编纂《资治通鉴》时,烛泪在竹简上画出的波浪线;法官们合上卷宗,法袍袖口还留着孩子蹭过的奶粉味,他们用法律条文丈量情感的天平,也把“礼”的体温缝进判决书的针脚。

信则像河底那块压舱石,水流越急,越显出它的沉实。季札挂剑,空山无人,仍解下腰间长剑系于墓柳,剑穗在风里晃成一道寂寞的誓言;曾子杀猪,啼哭的孩子只到成人腰际,却在那一刻被父亲托举到“人”的高度。今天的信,藏在运河古城商户追出半条街还顾客两块钱的奔跑里,藏在老板准点发薪的短信提示音里,也藏在传闻里一座‘儒行止争’的文书背面:让守信者挺直脊梁,让失信者低头丈量自己的影子。区块链把合约写进不可篡改的代码,鼠标一点,“言必信”三字被钉在数字世界的墙上,像曾子手中那柄不敢颤动的刀,小数点后两位也闪出人性的微光。诚信的砝码很小,却称得出一个人全部的重量。

智是带露的剑,必须在生活的砧上反复淬火,在磨刀石上开刃。王阳明被贬龙场,夜坐石棺,石壁滴水,声声敲骨,他终于在黑暗里摸到“心即理”的剑柄,此后“知行合一”四字,成了儒门最锋利的刃。孔子宰中都,一年而四方则之,他用教化把智理嵌进市井,让孩童的歌谣也带着刀锋的寒光。今天的刃,藏在下班路上对一次争吵的复盘,藏在面对爆款新闻先问“信源是谁”的停顿,也藏在汶上县复原孔子宰中都的街景里——干部们穿行于虚拟的春秋,智能手环记录心跳,数据曲线与竹简的篾纹重叠,历史的智在现代的脉搏里偷偷加速。家庭矛盾中,既能体谅长辈的固执,又坚持合理的原则;网络舆论场,先让子弹飞一会儿,再让真相落地,这份明辨与包容,正是当代人该有的智慧。

过犹不及,是孔子留在时间深处的刻度。司马光与王安石针锋相对,却仍在《资治通鉴》的浩渺长卷里,为对方留一页空白;他在洛阳的十五年青灯,把激进与保守一并煮进史书的药罐,熬成一味“恰到好处”的汤药。今天的我们,在加班到凌晨的键盘上,仍不忘给爱人发一句“我快到家了”;在“内卷”与“躺平”的拉扯里,为自己留一条“不疾不徐”的缝隙;听说运河古城的家事审判,把“和合”写进文书,让法律的铁尺也焐出体温。三分糖的奶茶、八分努力留两分给呼吸、留三分给风度的对话,中庸不是折中,而是让每一方都能在自己的刻度上呼吸。

1928年,普兰店的泥炭层里,千年古莲籽破土抽芽,像替时间按下一次刷新。儒学亦如此:数字孝亲,让银发族在智能手机里学会挂号打车;低碳之礼,让自带餐具成为聚餐的新仪式;区块链合约,把“言必信”写进不可篡改的代码。旧种子落在新的土壤,先长出惊讶,再长出欢喜,最后长出习以为常——原来文脉最动人的生长,是你在日常里一抬头,发现它已替你开出一朵顺手就能摘下的花。夜幕四合,黄河水面浮起万盏渔火,像有人把星斗撒进水里,让仁、礼、信、智在每一道波纹里闪烁。

我们不必人人成圣贤,只需在各自的坐标里点燃一粒微光:给母亲洗一次头发,泡沫里漂浮她也曾这样俯身向你的童年;为送餐的外卖员递一杯热水,玻璃上映出两朵会心的笑;答应孩子周末打球,暴雨也如约而至,让他在雨里学会“信”字怎么写;敲下网络评论前,深呼吸十秒,让子弹先飞一会儿;在得与失之间,留一条可供转身的小径,让灵魂来得及跟上脚步。文脉长流处,你我皆是波光。千万缕微光交汇,便成一条照亮时代的银河。这银河仍以仁为核,以礼为骨,以信为基,以智为魂,照在21世纪每一张仰望夜空的脸上,也照在我们低头赶路时,那一截被拉长的影子里。

黄河依旧奔涌,文脉始终不息。愿我们都能在水声与月色之间,把先哲的叮咛折进日常的歌谣。待后人驻足河岸,听见这跨越千年的合唱,也会忍不住轻声应和——盈虚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文脉如此,人生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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