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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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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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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节

朔风挟着枯叶掠过青砖黛瓦,巷口的老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黄叶,枝桠嶙峋如骨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既是“寒衣节”,又称“十月一”、“十月朝”、“祭祖节”、“冥阴节”,在现代民俗语境中常被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为“三大祭祖节日”,民间口头亦俗称“三大鬼节”。民俗语境中,七月普渡多“祭于家”,十月送衣多“祭于墓”,一内一外,虽非古制,却同样被视为“阴阳两界”的对话;而寒衣节独独把“御寒”这一日常关怀推到情感中心,遂使生者与亡人的牵挂更显具体而微。

此时天气转寒,草木凋零,它标志着严冬将至,寒衣节便在这风露凝霜中悄然而至。这被岁月浸染了千年的节日,像一封封穿越生死的家书,载着生者的牵挂,飘向另一个疆域的世界。此刻,城市的霓虹尚未完全亮起,乡间夕阳映照的田埂上已燃起点点星火,那是后人在为逝去的亲人焚烧寒衣,让袅袅青烟捎去冬日的温暖与绵长的思念。

古诗里的寒衣节,总伴着霜风与砧声,将生死牵挂缝进千年诗行。《诗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以八字溯源,奠定华夏以衣寄情的文化基因,此礼原属王室内部,后世逐渐泛化为民间备衣过冬之代称,让一缕布纹初载冷暖牵挂;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让清辉与布石相击的脆响穿越时空,月光里满是思妇对远人的惦念;杜甫“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更写尽秋深岁晚,万户裁衣的急切与沧桑,砧声震彻古今。还有孟郊“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深情余韵,虽为春日临行之作,然“一针一线皆关情”的意象,与寒衣节“以衣寄思”之情理相通,皆体现华夏服饰文化中“衣即情感载体”之深层象征。霜深砧急,月冷衣单;纸烬蝶飞,泉台春远。此刻,我们仿佛看见古妇提灯夜缝,刀尺起落间替远戍儿郎预支温暖;又似见荒坟新火,纸灰扬起时,后人把未说出口的思念一层层缝进寒衣,焚作微光,照彻幽冥,也照暖人间。于是,千年叹息与慰藉,在今悄然合一。

而这份“合一”的源头,民间更愿意把它托付给一个凄婉的传说——寒衣节的由来,藏着一段动人的过往。相传秦朝时有个叫孟姜女的女子,新婚燕尔便与丈夫范喜良分离,丈夫被征去修筑长城,杳无音讯。孟姜女历经千辛万苦,千里寻夫来到长城脚下,却得知丈夫早已累死,尸骨被埋入城墙之中。悲痛欲绝的她在城下哭了三天三夜,感天动地,长城为之崩塌,露出范喜良的遗骸。时值十月初一,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孟姜女为丈夫缝制了厚厚的棉衣,焚化在遗骸旁,以此寄托哀思。后来,人们便将这一天定为寒衣节,家家户户效仿孟姜女,焚烧纸衣祭祀祖先,祈求逝者在冥界不受寒冻。此说为民间凄美演绎,并无史证,然其情感内核——“为亡者御寒”——与寒衣节“事死如事生”之理念相契,故广为流传,成为节日文化的一部分。孟姜女传说与寒衣节的黏合不早于清中叶,学术界多认为寒衣节起源与周代“授衣”礼制及汉代“十月朝”祭祀相关。

孟姜女的哭声虽属传奇,却道出了同一种心念——“事死如事生”的儒家生死观,其渊源更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早在周代,就有“授衣”之礼,《诗经》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既是王室备冬衣的写照,此礼原属王室内部,后世逐渐泛化为民间备衣过冬之代称,也成为寒衣节最初的文化雏形。寒衣节焚送纸衣之俗,至迟在宋代已见明确记载,其观念远源可追溯至《诗经》“九月授衣”所体现的“以衣寓情”传统。至宋代《东京梦华录》始见十月朔日“士庶皆出城飨坟”的记载,民间逐渐形成焚烧纸衣的习俗,至迟明代已有“寒衣节”之称,清代始大规模见诸方志。寒衣节并非简单的“鬼节”,更不只是给亡者“烧寒衣”,它更深层的寓意,是对生者的关怀与爱护——这一天,我们既要缅怀先人,也要体贴身边活着的亲人。在华夏文明的长河中,死亡从来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存在形式的开始。古人坚信,逝者的世界与生者的世界有着相似的生活需求,冬日来临,生者需添衣御寒,逝者亦需衣物保暖。因此,寒衣节时,人们会用彩纸剪成棉衣、棉裤、棉鞋,绣上简单花纹,再配纸质元宝、香烛,于巷口或墓前焚化,不仅是简单的祭祀,更是对祖先的孝敬与关怀,是“孝道文化”在生死边界的延伸。

各地的寒衣节习俗虽有差异,却都承载着同样的追思与敬意:山东人会将秋收成果供于坟前,向祖先报喜,鲁西南更以亡者生前喜爱的戏曲、神话为题材制作纸扎,增添阴间娱乐;在广西部分客家聚居区,如宾阳、陆川等地,有十月初一前后祭扫祖坟、焚送纸衣之俗,然规模不及中元,多属家族自发行为;山西吕梁人家用彩纸剪衣焚化,晋东南(长治、晋城)则在五色纸中夹裹棉花,为亡者制棉衣棉被,晋北更讲究做成衣、帽、鞋、被乃至纸房舍,瓦柱分明、门窗皆备,雁北与晋中遥等地的妇女,傍晚还会在门外放声大哭,临县一首古诗“粘纸成衣费剪裁,凌晨烧去化灰埃。御寒泉台能否用?但闻悲声顺耳来”,正是此番情景的写照;河南豫西一带,晚饭后会用草木灰撒圈致祭,留口朝向坟墓,另设一圈接济孤魂野鬼,豫西灵宝、陕县一带还会“放散灯”,个别地区移用中元遗风,为鬼魂照明;北京民初时,人们多买彩色蜡花纸裁成长条,或请冥衣铺糊制皮袄皮裤等高级冬装,与纸钱一并装包焚化;江苏地区将冥衣装入红纸袋,注明亡者身份姓名,供于堂上后焚化,还会以新收的赤豆、糯米祭祀,让祖先尝新;河北则把五色纸剪的衣裤包成包袱,写明祖先名号与生卒年月,于墓前、门前或十字路口焚烧祭拜,俗称“烧包袱”。此外,少数民族亦有相关异俗:云南楚雄彝族十月“牛王节”兼祭祖,亦用彩纸剪衣,称“给祖灵披毡”;甘肃甘南藏族“初冬供佛节”同时给亡人烧“纸氆氇”,与汉俗暗合。从商周“墓祭”雏形,到秦汉逐步定型,再到唐宋盛行,寒衣节的仪式不断丰富,除了焚烧纸衣,还增添了祭扫陵墓、供奉祭品、张贴寒衣疏等习俗,以烟火为信,续暖衣与牵挂,践行孝悌敬祖之根脉,成为承载中国人追思之情与仁爱之心的重要载体。

或许有人将这一习俗视作“封建迷信”,为何我们仍要坚持?只因儿时寒冬里,正是这些亲人为我们添被加衣,那份温暖早已刻入骨髓。当纸钱化作灰烬,那些说不出口的思念终得安放。按照老例儿,旧时贤妻良母们会把一家人的冬衣取出,督促儿女、丈夫试穿。即使天气尚暖,暂不需要棉衣,也要象征性地穿一下,图个吉利、求个平安。男人们则将火炉、烟囱整修完毕,并试燃一次,确保天寒时能顺利取暖,让家人温暖过冬。如今亦仍循此俗——寒衣节当天,妇女们取出棉衣,督促全家换季试穿,图个吉利。

我对寒衣节的记忆,便始于童年乡下的外婆家。每到十月初一这天,外婆总会提前几天就开始忙碌。她会从集市上买来黄纸、彩纸和棉絮,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糊制寒衣。黄纸做衣身,彩纸剪领口、袖口,棉絮铺在中间,模拟棉衣的厚实。外婆的手指粗糙却灵巧,不一会儿,一件件小巧玲珑的纸衣、纸鞋、纸帽就成型了。我总在一旁好奇地看着,问外婆:“外婆,逝去的亲人真的能收到这些衣服吗?”外婆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摸摸我的头,眼神温柔而悠远:“心到了,他们就收到了。这是我们做后人的心意,不能断了。”

纸衣糊成,夕阳下,天空染着一片橘红,外婆带着我和表哥表姐们,提着糊好的寒衣、香烛和祭品来到村后的祖坟地——这片麦田旁的坟茔,被几棵苍劲挺拔的老柏树静静守护。外婆先是用扫帚轻轻扫去坟头的落叶与杂草,继而在坟前摆上水果、糕点和酒,点燃香烛;袅袅香烟升起,檀香与纸张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她双手合十对着坟茔喃喃自语,轻声念叨:“天冷了,您记得添衣,在下面也要吃饱穿暖”,细细诉说着家里的近况,祈求祖先保佑家人平安健康。随后便是最郑重的焚烧寒衣环节,外婆将纸衣整齐摆放在坟前空地,划一根火柴点燃,橙红色的火苗迅速跳跃着,将纸衣化为灰烬。风轻轻吹过,带着纸灰在空中飞舞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向着远方飞去;我望着跳动的火焰,仿佛真的看见祖先们穿上了温暖的棉衣,在另一个世界安然过冬。待纸灰渐渐冷却,我们几个孩子学着外婆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将这份对先人的追思与敬意深深叩进泥土里。那一刻,我不懂生死的距离,只知道这漫天飞舞的纸灰、一缕青烟,承载着外婆最深沉的思念,跨越生死,延续爱与记忆。

如今外婆也已离去多年,我再也不能跟着她一起去祖坟地焚烧寒衣了。但每到寒衣节,我总会想起外婆糊制寒衣时的专注,想起祖坟地那跳动的火焰和袅袅青烟。城市里禁止焚烧纸钱,北京八宝山、苏州木渎等陵园专设“时空邮局”与“集中焚化炉”,市民可把写好的寒衣包投入信箱,由公墓统一环保焚化,既遵禁令亦全孝道,我便买一束白菊,来到郊外的公墓,将鲜花放在外婆的墓碑前,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灰尘。看着墓碑上外婆慈祥的照片,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与外婆相处的温馨时光,那些外婆对我的疼爱与教诲,一一浮现在眼前。我对着墓碑轻声诉说着近况,就像小时候外婆对着坟茔喃喃自语一般。我知道,外婆一定能听到我的心声,就像当年她相信祖先能收到她送去的寒衣一样。年年此日,让孩子看见我们以仪式寄托亲情,也是在告诉他们、提醒自己:莫忘来路,莫忘那些爱过我们的人。

寒衣节与清明节、中元节虽常被并称为“三大祭祖节日”,但三者有着不同的时序与内涵。清明节在暮春时节,万物复苏,人们踏青扫墓,在生机盎然中缅怀逝者,是“生”与“死”的对话;中元节在盛夏七月,暑气蒸腾,人们普度孤魂,在阴阳交汇中祈求平安,是“善”与“仁”的彰显;而寒衣节在初冬十月,万物萧瑟,人们送衣御寒,在寒冷萧瑟中传递温暖,是“孝”与“爱”的延续。这三个节日,如同三个不同的音符,共同谱写着中国人对生死的敬畏、对祖先的追思、对生命的珍视。更难得的是,寒衣节不仅承载着慎终追远、敬祖尽孝的儒家伦理,也蕴含顺应天时、养阴护阳的养生智慧,烟火寄哀思,冷暖藏哲思,让传统节日的温情与理性相得益彰。

说到“理性”,寒衣节自古便藏着一套顺应天时的养生逻辑——《黄帝内经》曰:“冬三月,此谓闭藏。”十月初一后,寒气日盛,养生重在“藏阴护阳”。外婆虽不懂典籍,却早已将养生智慧融入日常。那时的我们,遵循着“日出而起,日落早归”的作息,避开夜寒侵袭,不伤阳气;出行时谨记“冬不坐石,夏不坐木”的古训,户外的铁石寒凉刺骨,外婆总会提醒我们莫要久坐,生怕寒从臀入,侵扰脏腑;饮食上,外婆会煮一碗热乎的“寒衣面”,面条要整根吃,寓意“福寿绵长”,再喝上几口热面汤,暖身又暖心。偶尔她还会炖一锅羊肉炖萝卜,或是煮一碗银耳百合羹,补而不腻,养阴润燥。她总说,天冷了要少吃生冷,多喝温水,这便是顺应“驱寒就温”的健康原则。穿着上,外婆会叮嘱我们护住头、颈、足“三要害”,分层穿搭,锁住暖意,不寒不燥才最妥帖。这些朴素的生活细节,正是老祖宗留下的养生智慧,贴合天时,护佑安康。

在这个快节奏的现代社会,许多传统节日的仪式感正在逐渐淡化,但寒衣节所承载的文化内涵却从未过时。它提醒着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根,不要忘记那些为我们付出过的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科技如何发展,“慎终追远”的人文情怀、“事死如事生”的孝道文化,都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根基。那些逝去的亲人,虽然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却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他们的爱与教诲,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着我们前行的方向。

夕光渐沉,城市的灯光亮起,照亮了街道上车水马龙。郊外的田野里,零星的火光还在闪烁,那是后人在为逝去的亲人送去冬日的温暖。风依旧在吹,但这风不再寒冷,因为它承载着浓浓的思念与深深的爱意。寒衣节,这一延续千年的传统节日,不仅是一场跨越生死的祭奠,更是一次心灵的回归与洗礼。它让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停下脚步,静下心来思念逝去的亲人,反思生命的意义;它让我们懂得珍惜当下,珍惜身边的人,因为生命短暂,亲情可贵。

或许,所谓生死,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告别,而思念,是那场告别后永不熄灭的回响。那些逝去的亲人,并没有真正离开,他们化作春风、秋雨,以及我们生命中每一个温暖的瞬间。而寒衣节,就是我们与他们重逢的日子,通过一场简单而郑重的仪式,让思念有处安放,让爱意得以延续。

“十月一,送寒衣,寄远思,顺天时。”愿天堂的亲人四季安然,无寒无饥;愿这漫天飞舞的纸烬,能捎去我们的牵挂;愿这袅袅升起的青烟,能连接生死的距离;愿每一个逝去的亲人,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安然无恙,温暖过冬。今天,愿我们对身边的人、对远去的亲人,都道一句:“天冷加衣。”记得他们曾给的温暖,也因为这温暖,好好生活。而我们,也会带着这份思念与爱意,以静养藏,以暖意护安康,好好生活,不负时光,不负亲人的期望。

寒衣节,这一浸透着爱与思念、饱含着养生智慧的节日,终将在华夏大地上永远传承下去,成为我们民族文化中最温暖、最动人的一部分。

千言追思凝于笔,万缕乡愁寄于诗。值此霜风浸骨、哀思漫卷之刻,谨以一阕,敬祭天地、遥寄先人,为这跨越千年的思念与传承,写下最深情的一首:

《七律·寒衣节》(通韵)

十月初一霜气劲,

灰蝶摇曳念依依。

孟姜泣血长城裂,

范塚凝烟烛泪滴。

缕缕余温萦地府,

殷殷素纸送寒衣。

阴阳两界同今祭,

清酒千觞寄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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