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计划(外一篇)
赵美宁
父亲擅长做计划,工作计划、生活计划、读书计划,有条不紊。
退休之后,父亲开启了“周游世界”模式。于是,便有了一个接一个的旅行计划。参加各种旅交会,结识各大旅行社销售,货比三家,他总能找出性价比最高的线路,谁也蒙不了他。即便疫情来了也拦不住他。国外不行,咱就国内耍,远处不行,咱就近处嗨。
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暂停脚步——他病了,且病得不轻。
记得那是11月,一向身体倍儿棒,吃嘛儿嘛儿香的父亲,突然说吃不下东西,没食欲。连平时他最爱喝的茉莉花茶和最爱吃的花生米,也不能激起他的兴趣。原本以为是消化不良,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每年都犯,犯了就喝点益生菌,过段时间准好。但这次貌似没那么简单,反应比哪次都严重,我心中感到隐隐不安。
胃底近贲门腺癌,肝区大面积转移,没有手术指征,基因检测无可用靶向药,中位生存期一年……癌症晚期!一纸诊断书,犹如突然降临的“死亡通知单”!收到“通知”后,父亲短暂消沉了一段时间。是啊,这事搁谁身上能一下子接受?后来,他说,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没有被吓倒。他的乐观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父亲接受了他的癌细胞,决定与它们和平共处。他常常和“肿瘤君”聊天,说,我活着,你们才有宿主,所以,你们要善待我一点儿,别太快要了我的命。
起初,“肿瘤君”好像真听懂了父亲的话。化疗一个疗程后,他的体感明显好转,便又开始了计划。但让我意外的是,他计划的第一步竟是要选一块墓地。
他说,知道以后住哪儿,就踏实了。在离逝去亲人比较近的地方,他选了一座枣红色大理石墓穴,和周围一些黑色墓穴相比颜色更明亮,墓穴上方有伸展的青松的枝条,他满意地点点头,说,这里好,有阴凉儿,夏天不热。
我不支持他,觉得太晦气。得病就抓紧治病,买墓地干吗!谁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呢?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个突然被告知身患绝症的人,希望最终能够入土为安,这要求并不过分,何况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当时,我还赌气说,反正我以后不会来这看你。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已无法收回。后来,我无数次被自己的话打脸,因为我无数次往返于那条通往墓园的小路。父亲去世后,我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搬去那里了,就在那片绿荫下。
墓地选好了,接下来努力治病。这是父亲安慰我的话,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治病按部就班,还算顺利。化疗,营养支持,再化疗……
化疗两个疗程后,迎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只要感觉好一点,他便“蠢蠢欲动”。
德云社听相声,隆福寺听脱口秀,长安大戏院听京剧,这都是计划之内的事情。当然,还有计划之外的。比如,周末陪他到医院抽完血总要去公园走走,天坛、景山、什刹海,凭他心情。最常去的是北海,那里有静心斋的海棠,有阐福寺的菊花,有他童年和父亲常登的白塔,有那首传唱至今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治病的一年里,春夏秋冬,他的身影遍布这个小园子的角角落落。父亲去世后,我没再靠近过这小园子了。
还有一个周末,我心血来潮,订了雁栖湖日出东方酒店湖景房,三千多一晚,或许是他走南闯北几十年来最高级的一次住宿了吧。他嘴上说太贵,不值,心里却乐开了花。我看得出来,他拼命按动快门,从白天到夜晚,在路边,在湖畔,在房间的落地窗前。
最重要的一次出行计划,安排在金秋十月。父亲说,他没去过济南。这好办,动车提速后,北京到济南只要一个多小时,搁十几年前,是要在绿皮车上晃悠多半天的。父亲最远到过阿根廷,他曾经抱着地球仪,兴奋地指给我看,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是从北京穿过地球中心,到另一面。但现在,因为身体原因和疫情原因,只能在近处溜达。
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从北京到济南,屁股还没坐热就要下车了,他感觉意犹未尽。
在济南的四天里,父亲开心得把“按时吃药”都忘了。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他玩起来走路带风,把我们都甩在后面,完全不像个绝症患者。用他自己的话说,觉得自己好像没病了。我暗暗高兴,心想,曾在网上看到的那些“起死回生”的故事,是否也能光顾父亲一次?
有人说,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我每天双手合十,祈祷着奇迹发生。
当然,人生有太多事不按计划来。比如癌症晚期病人的病情发展。癌细胞比想象的要恶毒千倍万倍,它们想玉石俱焚!
有一次,我去帮父亲开药,问医生,病人目前饮食需要注意什么?医生直言不讳,说,像他这种情况,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他的病情随时有可能急转直下。当时我不信,还颇有些气愤,心想,医生怎么能这样说话!那段时间父亲治疗顺利,病情稳定。不过,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术业有专攻,一位肿瘤内科资深医生的话由不得我不信,他有多年的治病经验,遇过的特殊病例,或许比我吃过的饭还多,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实话总让人难以接受。
父亲病情恶化真的是突如其来的,身体每况愈下。3月,我们还在做去大连的计划,6月,他便永远离开了。大连之行,最终没有实现。他不可能坐上有轨电车,不可能尝到大连焖子,不可能去星海广场吹海风、喂海鸥了……
父亲最后的日子,非常痛苦,尽管他没有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吃不下,睡不着,大小便失禁,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卧床不起。“恶魔”在五脏六腑肆意横行,在每个细胞兴风作浪,能不痛苦?谁也帮不了他。等死!是的,没错,只能等死!他不想放弃,我也不想放弃。他固执地坚持着,我比他还固执。有些事,放弃比坚持更难!
那时,经多方咨询,他只能去安宁门诊,也就是临终关怀。我死活不愿接受,执意将无比虚弱的他硬拖到轮椅上,一趟趟推往医院,在急诊室租一张折叠床,挂各种营养液,一挂就是一天。当时,我并不清楚,那是对他无比的折磨。后来想想,自己真是自私。
我们从未聊起过死亡,也不懂得如何告别,以至于在不得不面临它的时候,竟然恐惧得不知所措,束手无策。这是教育的缺失吗?
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这完全符合他给自己的墓志铭——“轻轻的,我走了”。每每看到墓碑后面这句话,我总会想,这是他逃离痛苦世界最后的计划吧?
悲伤之余,我深知,我们无法主宰命运,只能将那些力所能及的日子尽力安排妥当,最终坦然接受离别。
告别父亲一年后,我做了一个计划——去大连!
家有小小鸟
小鸟,是父亲留下的。一只牡丹鹦鹉,小型鹦鹉中普通的品种——绿桃。
它陪伴父亲走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与其说它是宠物,不如说更像是遗产。
“快乐的单身汉。”父亲经常这样呼唤它,眼神中满是怜爱。
起初,它不是单身,也曾有过一位同伴。它们依偎着,共同来到一个陌生的家,在我们这些“庞然大物”的指指点点下,开启了未知的生命旅程。
牡丹鹦鹉亦称爱情鸟,多是成双成对生活。它们头顶和身体是一个颜色,只有脸颊是红色,是面类牡丹的原始品种。
“帮我挑一对小鹦鹉吧!”这是父亲生病之后对我说的。一来,治病大部分时间需要在家休养,养宠物能打发时光。二来,小鸟比较干净,养起来不麻烦。而且它们总是叽叽喳喳的,我知道,父亲喜欢热闹。
刚被带回家的时候,它们还是幼鸟。喙上的黑褐色还未退去,羽毛的颜色也不鲜艳,看上去灰头土脸的。
大约两个月后,其中一只母鸟得了单眼伤风。这是鹦鹉的常见病,致死率高,且极具传染性。我们四处咨询鸟友,购买各种药品,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它。父亲黯然神伤之余,开始隐隐担忧:剩下这只公鸟是否也将小命不保?没想到,小家伙十分坚强。它活下来了!羽翼逐渐丰满,脸颊的红色也明显起来。它整天在小笼子里上蹿下跳,左顾右盼,终于变成了“快乐的单身汉”。
父亲可真是疼爱小鸟。据说,这种鸟落单以后,极容易得抑郁症。本想再给它配一只,但配鸟也要讲缘分,种种原因,最终没能配成。
“我来陪它吧!”父亲说。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小鸟。它吃得有没有营养,睡得舒服不舒服,精神好不好……事无巨细。看着它每天欢蹦乱跳,父亲忘记了病痛。
父亲曾郑重地问我,小家伙的寿命大概多久?查阅资料后,我告诉他,小型鹦鹉寿命是10到15年。父亲听后,点点头,看上去如释重负。
我知道,他是担心小鸟会“走”在他前面。
几个月过去了,小鸟依然不能适应家中环境,怕人,不肯出笼。父亲满心期待着,它有一天能够飞出来,自由自在地和家人玩耍。
想让小鸟亲人是需要训练的。训练的办法自然是“饥饿法”——断水断粮,坐等它们上手。据说,有些爱鸟人士不赞成这种做法,认为残忍。父亲也反对,所以完全由着它的性子来。
小鸟的改变,是在父亲离开以后。有一天,它竟然勇敢地从笼子里飞出来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它愿意与人互动了。
只要听到有人开门,如果它在笼外,必定会呼啸着飞奔过来,落到人身上,欢叫一阵,仿佛在说:“你怎么才回来呀?”吃饭的时候,它会落到你碗边,探着小脑袋往碗里瞅,有时候还会轻叼一下碗边的饭粒,尝尝,不喜欢,再用力甩掉……它俨然成了家中一员。
家里的地形它越来越熟悉,到处都有它的地盘。我经常看到它爬在阳台的窗框上向外张望,听到有其他鸟鸣,它就回应,是在聊些我听不懂的秘密吗?除了阳台,它还喜欢镜子,时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通亲热。
最近,母亲总是感慨,说,小鸟越来越懂事了。父亲去世后,小鸟由母亲照管。它大部分时间很乖巧。母亲做家务时,它就在不远处候着;母亲闲下来打开电视机,它便落在母亲肩头陪她一起看……
其实,母亲不大喜欢动物,但对于父亲留下的这只小鸟却极为宽容。它可以随处大小便,可以飞到人身上“作威作福”。那时,母亲总会舒展眉头,轻声细语地说:“小宝贝儿,你又来找我啦?”“小宝贝儿,你可得好好活着,陪着我。”
我发现,母亲经常独自坐在沙发上,用手掌轻轻托起它,小小鸟就这么乖乖地,与她脸对着脸,很近,很近。然后,他们热情地拉起家常,用各自的语言、各自的音调、各自的表情……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们听懂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