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言(外一篇)
徐 青
前段时间,我再次走进了罗布泊核试验场。当年营帐千里、车水马龙的火热场面远去了,这里的一切都在“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中开始,又在“风不要说、云不要说”中结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暴烈的阳光下,独有“永久沾染区”的花岗岩石碑静静地矗立在戈壁荒原上。
脚下的这片火红土地,在核试验基地的创业者到来之前,人类文明在这里已中断了上千年。124年前,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带领的探险队进入沙漠腑地不久,狂沙吞没了饥渴的人马。斯文赫定侥幸只身逃出。从此,“死亡之海”的名声便不胫而走,远播中外。
眼前这块高1.5米,宽0.5的石碑,见证了太多。1987年深秋,秦岭南北层林尽染的时候,我自古城西安登上绿皮火车一路向西,穿河西走廊、翻天山达板,来到了罗布泊。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包括哪些操着东西南北口音的战友,以及对英雄的切身感受。
专业军士庞军锁,结婚五年,一直没有孩子。那一年,他满怀着即将做父亲的期待回了家乡,爱人如期生产,生了一对双胞胎。可就在庞军锁沉浸在终于做了父亲的喜悦中时,不幸却接连发生。一个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患上了鸡蛋白水肿,另一个又患上了肺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心如刀绞,此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力照顾好妻子,抢救孩子的生命。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收到了“立即归队”的电报。他心里明白,任务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自己不是技术骨干,部队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电报催自己提前归队。面对月子中的妻子和尚未脱离危险的一对孩子,庞军锁不知 道怎样给妻子张口。
电报就是命令。庞军锁掏出了身上仅有的钱雇了一个人照料妻子和孩子,又卖血凑够路费踏上了归队的路途。
六、七月的罗布泊荒原,骄阳似火,蜃气蒸腾,胶鞋一踩上地面就散发着刺鼻的橡胶味。但操控上的庞军锁在胶质防毒衣内又穿上了绒衣、棉裤。他有关节炎,由于全封闭式作业酷热难当,战友们相互间用水枪给身上喷水降温。这一降,关节炎变成了风湿腿,每次下班都得靠战友把他从操作台上搀扶下来。领导让他撤场治疗,他执意不肯,最后被团长强行送进了医院。过后基地首长得知消息,前往医院看望,可病床上已没有了庞军锁。就在首长来医院前不久,他已搭上便车赶往了场区。
然而,庞军锁已不能站着操作设备了,腿支撑不了身体。这位靠卖血归队的汉子,在操作台上垫了几块砖头,跪上去操控着设备……
参与组织了中国第一次地下核试验的张英将军说:“中国的核事业是中央决策、全国大协作的产物。光荣不属于哪一个人,又属于每一个人。”
当年,专业军士王发元也是被电报催回部队的。严格的讲,那时说他是地方人员,或者是军人都可以。说是前者,是因为最后的几个同年战友都在最高服役年限转业回了地方上班,因他是关键岗位的技术骨干,已被组织多留了一年;说是后者,虽军装依然穿在身、依然是军人,但部队清楚,执行完关键任务,就不能再耽误人家了。当下的任务完成,王发元才回地方跑工作,终于有了眉目,可部队的电报又到了他的手里。这一次老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一辈子在泥巴里抠饭吃的老人,为了儿子的工作整天用热脸挨别人的冷屁股,人家终于给了笑脸,你这一走不又打了水漂了么?“你今天敢迈出大门一步,我就砸断你的腿……”老人拍着桌子给王发元吼。
王发元知道父亲的顾虑,他知道这封电报发出前部队领导做过怎样的思想斗争,更清楚这一回队,将是多服役两年……
必须归队,那里需要自己啊!
他跪在了父亲面前:“咱一个农民的儿子,部队给转志愿兵,不就是看咱技术过硬么?爸呀,我求你老人家了,让我走吧!”
父亲终究没有留住王发元!
“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国防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这幅对联就写在核试验场营区的大门上。
听胡祖臣政委讲,是一位战士接到母亲住院的电报后,人回不去,就寄了些钱。可过了一个月,汇款单又从邮局转了回来,但在附言栏多了一句话:“不要钱,只要人”。战士的教导员留着泪拟就了这幅对联。
专业军士涂庆荣刚当兵的时候对联就红字白底挂在那里,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把这幅对联贴在老家的大门上。那时,他觉得只有这幅对联才能表达自己的复杂情感。
1994年元月的一天,一封“父肝癌晚期,生命垂危,盼速回,妻”的电报到了涂庆荣手里。当时,施工任务正紧,涂庆荣心里明白自己是技术骨干,岗位离不开,掂量再三,还是咬咬牙,一声不吭地把电报揣进了怀里。过了半个月,任务完成了,他才急匆匆地蹬上了回家的列车。
看到病床上面色蜡黄,被病魔折磨成皮包骨的老父亲,涂庆荣的心像刀割般难受。他是家中的独子,也是家里的“顶门柱”,探亲期间,涂庆荣在相距往返一百多公里的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走——在医院,侍候父亲;在家里,安慰母亲。假,眼看就要到期,父亲的病情却在一天天加重,医生说最多只有一个月。
真是怕啥来啥,这档口,患肺气肿已20多年的老母亲又病倒在床上,压力自四面八方压了过来。因急火攻心,劳累过度涂庆荣也得了胃出血。怎么办?没办法。他只能一边照顾父母,一边悄悄给自己治病。
这个时候,部队的电报来了。
可这个时候怎么走得了呢?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再看看整天流泪的母亲,涂庆荣张了几次口也只能把话又咽了回去。军令如山,他知道自己必须按要求提前归队,而这个决定也只能与妻子说,可话刚说到一半,就让妻子堵了回去:“老子有上气没下气,老娘又病成了这个样子,你咋能走,怎么忍心走?”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走吧,实在对不住父母;不走吧,核试验场又确实需要,这时他想起了场区营门上的这幅对联。
第二天,涂庆荣把那幅对联写出来,贴在老家大门上,又把“无情无义无孝”六个字贴在了妻子床头。
车票买好了。涂庆荣有生以来头一次在父母面前撒了谎……一个永远无法补救的弥天大谎!他对父亲说,回家看看母亲,让妻子先照看两天;回到家又对母亲说,去医院照顾父亲……
飞驰的列车载走了一个在父亲面前永远“无情无义无孝”的儿子。
就在归队后的第十三天,在罗布泊的核试验场区工地,教导员默默地递给他一封电报:“父故已葬,保重勿念”涂庆荣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那是罗布泊的一个夏夜,涂庆荣记得那晚的月亮好圆好圆。
与涂庆荣一样,专业军士吴承国也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等完成任务赶回家的时候,父亲的坟头已长满青草。那天,天下着雨,吴承国抱着坟头哭了一个天昏地暗。
他愧疚、他委屈,他有太多的话要给老父亲诉说…… 吴承国长年在外,妻子投进了堂哥的怀抱,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老父将堂哥全家打了一个遍,可妻子还是走了,是在来部队的途中跟人走的。她在给他信中说:“这一辈子不嫁当兵的,下一辈子也不会嫁当兵的……” 强扭的瓜不甜,父亲没能扭住而撒手逝去,而作为丈夫连沟通的时间都没有,想扭能扭得住吗?!
……
再次走进核试验场,抚摸着立于爆心的“永久沾染区”花岗岩石碑,止不住心潮翻滚。
脚下的荒漠又归于沉寂。这里发生的一切,静悄悄地结束了,就像它的开始。屹立在茫茫戈壁中的一座座石碑,就是官兵用热血和赤诚种植在母亲肌体上的一棵棵“牛痘”,有了它母亲就有了更强的免疫力。
英雄无言。
茵茵姑娘
我现今正坐在首都北京的一间办公室里,周围都是娇好的面容,窈窕的身段,角角落落都散发着年轻女子的气息,她们在阳光下美丽地唱着歌。在罗布泊核试验场我意外地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在心里唱着自己的歌。
这话还得从她的志愿兵(现在叫专业军士)父亲讲起。志愿兵是兵头,也是将尾,他们以自己的过硬素质,可以在岗位战位上百战百胜,然而面对家庭和孩子,却往往力不从心。当年,作为中国核试验场上志愿兵的孩子们不会知道,当自己还在母腹中的时候,就已经随着志愿兵爸爸开始了奉献和牺牲。
李天富是志愿兵,他的女儿在一岁的时候,害了一场病,病不怎么严重,但由于医治不及时,不严重的病就严重了起来,到上学的年龄了,还不会喊爸爸。使女儿变成了聋哑人,没能走进学校大门。
那个时候,军人的待遇普遍不高,为了女儿,李天富债台高筑,他没有能力带着女儿去更大的医院治疗了。妻子原本就有病,借来的钱都花在了女儿身上,这样一来病就危及到了眼睛,这样一来0.6和0.3的视力,仍在继续下降。
李天富的母亲听人讲新疆的工资高,说儿子一个月要拿好几百块钱,就让儿子好好地给她先置一副棺材,单身的哥哥也嚷着要盖几间砖瓦房。李天富没有那么多钱,满足不了这些愿望,于是,母亲骂儿子骂儿媳,说养了一个不孝的杂种。
李天富哭了,不为女儿,也不为妻子,而是在母亲面前委屈的哭了。
李天富在部队是打山洞的,他打了13年的洞,完成了一个志愿兵的服役年限。但山洞离不开他,领导要求他再留一年,好指导打完那条坑道。他把女儿带到了部队。白天把女儿放在操场上,让女儿一个人玩。荒凉的大漠,荒凉的大山,和这五岁的幼小的生命是那样的不协调,战士们给她找了一只篮球,加工了一只铁环,属于男孩子的东西成了她最好的伙伴。
一天,一位将军看到了小姑娘,就让秘书把她送到了部队幼儿园,不长时间又被送回了试验场工地,原来小伙伴们总是逗弄只会发出“啊啊”声音的可怜女孩,这样一来孩子们就笑闹成了一团,影响了正常教学,幼儿园就只能“抗旨不遵”了。
连队卫生员是个新兵,营区内那双无神的大眼睛,使他怎么也睡不好觉。他找了好多书,专门研究针灸,决心治好老班长女儿的病。几个月后,奇迹出现了,在卫生员小心翼翼的治疗下,女儿的病似乎有了好转。那天,电影组来放了一部《妈妈再爱我一次》,银幕上的孩子叫爸爸,懂事的女儿就在爸爸的脸上摸了好一阵,李天富好激动,揽着女儿直掉泪。
李天富打完了那条山洞就带着女儿转业了,临别时连队卫生员抱着姑娘哭了,他哭自己最终也没能使小姑娘说出一句话。
多年过去了,我总忘不了那个小姑娘,不知道大好年华的姑娘现在是否也像我身边的姑娘一样欢乐地唱着歌。
遥望祖国西部,我想如果把罗布泊大漠当年的事业比作一座丰碑的话,这丰碑上应该有那位小姑娘的名字。
姑娘的名字叫茵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