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向阳路口,往昔操场坝上那轮日头,依旧明晃晃地高悬于苍穹。只是,再也不见那个高个子蹲在地上,与我一同兴致勃勃地拍纸板。风过处,几片树叶打着旋儿,像极了你我那些散在岁月的日子。我缓缓蹲下身,寻觅着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指尖仿佛还能碰触往昔的温热。
记忆的闸门,在麻柳沱河边的火柴厂悄然开启。那个弥漫着刺鼻硫磺味的车间,成了我们儿时的乐园。彼时,我十岁,你七岁。我安静地坐在小凳上,专注地糊着火柴盒;你则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小制件,还时不时偷偷瞟我干活。待到晚上约莫八点半,才与母亲一同,踏着如水月色归家。
夜里,我们同眠一张床,共盖一床被。那张老式简易的木板床,总会在我们翻身时发也吱呀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冬天,你的脚总是冰冷如两块小石头,悄悄贴到我腿上。我佯装嫌弃地推开,可心底却泛起阵阵暖意。
你长得可真快呀!才小学三年级,个子便如雨后春笋般,蹿得比我还高。母亲常笑着说:“三娃的个子呀,就像春笋,一夜一个样。”你总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模样,活脱脱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因为个子高,你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有一回,你在教室里和同学掰手腕,虽个子大却并不占优势,手不慎被扭伤。父亲闻讯,满脸的不可思议,这么大的个子竟被小同学弄伤,赶快将你送到太平街人民医院。
北门城门洞边,我们紧紧捂着耳朵,满心期待地等待爆米花“砰”的巨响。那四溢的焦香,仿佛胜过世间一切珍馐;东门河边,我们齐心协力清洗完衣服后,一同抬着水回家。脚步虽有些蹒跚,却充满蓬勃的力量;西门后面的黄木沟小径上,我们欢天喜地地去买火炮,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那欢娱的场景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我心间;南门粮店里面,我在队伍中耐心排队,你在边上紧紧握着竹背篓与五元钱。三十斤大米只需四块一毛四分钱,那是我们童年对生活最朴实、最深刻的记忆。
1978年,那是格外难忘的一年。赤水大桥通车那天,全城百姓如汹涌的潮水般,纷纷涌到赤水一中旁边。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在拥挤的人群里,你一把将我抱起。其实你才五年级,瘦瘦高高的个子微微发颤,却充满了无尽的力量。鞭炮声震耳欲聋,我们只能看到百岁老人花骄的顶,那红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可那份欢喜,比看了整场盛大的典礼还要满当,那是属于我们童年的独特欢乐。
最难忘的,当属搬家的那个六月天。1980年儿童节,天气早早地热了起来,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搬动工拉着板板车,我俩在后面奋力推着,吱呀吱呀地从梁家巷背街,一路走到西内环路。车上装满了全部家当:一个悼了漆的红木箱,几床棉被、煤块、衣柜。路过公园球场时,你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挂白色幕布的地方,眼睛亮晶晶地说:“哥,以后这里放电影,咱们还能来看。”新家还是同一间屋,只是窗户大了些。
你念书十分争气,考上了快班,仅用两年便读完高中。1986年你去遵义工作那天,母亲往你行李里塞了又塞,腊肉、香肠、油辣椒,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你装上。住后的春节,成了母亲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她就天天站在巷口翘首张望。见你的车来,她小跑着迎上去,脸上的笑纹像绽开的菊花,满是欢喜。你成了家,有了女儿,每次回来都兴致勃勃地细数女儿的趣事: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得奖状,第一次给你们倒水。父亲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给你们夹菜,眼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那是家人之间无声却深沉的关爱。
2001年冬天,父亲的病如同一块巨石,重重地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打破了我们生活的宁静。从泸州医学院出来,你靠在车门上,高大的身子微微颤抖,那是对父亲病情深深的担忧。我带你到公园路,指着那两间门市,坚定地说:“卖了也要治。”你红着眼睛点头,手指紧紧攥着车钥匙,指节都泛白了,那是我们对父亲深深的爱和坚定的决心。那时的我们,都还坚信人定胜天,坚信父亲一定能战胜病魔。
父亲走时,你刚回遵义又匆忙赶回来,跪在灵前磕头,额头抵着冰冷水泥地。送葬的队伍很长,你捧着遗像,腰板挺得笔直。我知道,从那天起,你真正长大了。夜里守灵,你悄悄对我说:“哥,以后这个家,咱们一起杠。 ”
2008年雪灾后,我到綦江接你。高速公路口积着未化的雪,你从别人的车上下来,围巾上还沾着晶莹的雪珠子,像个放学归来的孩子。回赤水的路上,我们说了这些年最多的话。你说想退休后回来,在赤水河边买个小院;我说一起跑步,从河边跑到赤天化。车灯划破夜色,照亮前路。路过九支徐家祠,见对面是华一纸厂时,你突然说:“哥,还记得咱们看《甲午风云》吗?”我们都笑了,笑声在车箱里回荡,恍若回到了少年时光。
可是三弟啊,你怎么就爽约了呢?
2017年秋天,医院的白墙格外刺眼。你瘦得脱了形,见到我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哥,我跑不动了。”窗外梧桐正黄,一片叶子缓缓落下,像句无声的告别。最后那几天,你总是望着天花板发呆,偶尔喊一声“哥”,却又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年迈的母亲,放心不下这个家。
如今,我独自徘徊在旧路。电灯坝坝已改成广场,华一纸厂放电影的地方矗起了高楼。只有赤水河依旧潺潺流淌,只是再没有人对我说:“哥,等退休了,天天陪你跑步。”
你的号码还静静躺在我手机里,有时翻到,手指总会不由自主地停顿。那个高大的、爱笑的、心思细腻的三弟,真的化作秋风了吗?可是操场坝的风里,明明还回荡着你七岁的笑声;老屋的旧床上,仿佛还留着你孩童时的体温。三弟,倘若秋风懂得人间情意,就请帮我悄个信儿吧——在另一个世界里,你可还像个孩子似的,长得那样高?可还记得回家的路?
黄昏 时分,我常去河边,看夕阳把河水染成当年火柴厂里硫磺的颜色。水声潺潺,恍惚间又听见你七岁时的笑声从对岸传来——那么真切,仿佛只要我涉水而过,就能找回那个在操场坝上拍纸板的少年。
这八载春秋,我都固执地认为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直到今晨,看到镜中的白发,才惊觉时光早已偷走了我等待的资格。原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守着所有回记慢慢老去,你却永驻最好的年华。
若秋风真的有情,就请给我带个信儿吧——下辈子仍做兄弟,只是换我为弟,让你也尝尝候人归的滋味。那时定不许爽约,就在这赤水河边,看尽每一个日出日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