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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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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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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故山常不舍

从黄兄的办公室出来,视野特通透,抬眼便望见百米外的斯柯达,我的那辆陪了我十多年的老明锐。四月的早晨,阳光格外澄澈,丝丝缕缕地从樟树的枝叶间流出,斜印在她的后背上。高大的楼影、深橙的墙面,远近若有若无的飘絮,白边蓝底的路牌,树隙斜射的层箔,生成了一支曲子,或者一幅静谧又多色的画,真如佛目凝视的流沙,转瞬可逝又定格永恒。

宁海的校园,春色未老,风露无声。

似乎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拿出两块抹布,水池里冲冲拧干,转过身来,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灰漆依然柔亮,多天未洗,早蒙上了杂驳的水痕和无处不在的尘迹,像被岁月揉碎的铅云,又像深海里沉寂千年的砂砾。我的抹布抚过引擎盖,扫出一道清亮,露出一块不规则的底子,不经意间展示了她曾经的冰清玉洁,以及现在的和光同尘。阳光掠过这片水迹,折射出银白、淡蓝乃至微紫的光晕,如同暮色中未散的极光,又恍若银河碎屑被冻结在凝固的时空里。我加快了擦拭的速度,看到了更多的伤口,像老人布满裂痕的手背,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舍,总感觉有些恍惚。

十六年前提车时,销售员说我眼光好,朴实低调,没有选帕萨特什么的。其实我真的是再也筹谋不出多出来的那几万块。尽管如此,我仍然热烈地喜爱着她,不特是因为我第一次拥有她,像是我的新娘。它是某种沉默的隐喻,既不属于张扬的青春,也不属于平庸的底色,对我而言,算是一种在妥协与坚持间摇摆的孤独,和桀骜。那时我知道,她是我的唯一,我属于她,她也属于我。

车内的皮革早已被岁月浸染成暗琥珀色,方向盘上的纹路也被磨得发亮。后视镜上还挂着女儿早些年送的平安结,褪色的红绳与斑驳的车身形成刺眼的对比。上个月她去了趟日本,买了个祈福的折纸工艺品送给我,我也刚刚把她粘在前挡的右侧,崭新得有些刺眼。

擦完了引擎盖,两侧玻璃,叶子板,袁特路过,跟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又给我拍了几张与车子的合影。他知道我换车的事情,也知道我当下的纠结,与他前几年的换车一样。他是个通透的人,我感激他的善良。他说,棋多残局,人多故山。我心被撞了一下,热了一会儿,冷了一会儿。他走后,我呆愣在车子旁,又想了一会儿。

残局最是耐人寻味。我想到了山腰深处,在风里掉落的松子,和已成瓦砾的故园残照,那里的松影、竹露。

左前翼子板有一处硬币大小的漆面剥落,露出底下暗银色的金属基底,像被撕开的伤口。前保险杠撞过隔离墩,是因为要躲避一个骑电动车的中年男子。那道从保险杠蔓延至大灯的裂痕,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蜈蚣般趴在暮色里,像干涸的血痂。而这些,我都没有修复,现在想弥补,也断然没有了时间。像是对被我伤害却已经远离的人,虽然无数次演练道歉的场景,可时光从不给人排练的机会。此刻我才明白,最深的歉意,是明知你听不见,却仍在每个春天变绿的苔藓,恍若你未曾收到的千万句抱歉,在无人处生长,在无人处凋零。

此刻,发动机的轰鸣已不再清脆,像病中老人夜半的喘息。仪表盘上的里程数定格在178341公里,她似乎是在清晰地提醒我,每一个数字、每一段刻度都是一段被压缩的时光。我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玻璃内侧凝结的水珠模糊了视线,却让那些星砂般的颗粒在斜照的阳光里愈发清晰。报废厂的人催我说,五一前可能有个好价钱,其实我知道,价格是早就谈好了的,我今天就要送她走,是我喜新厌旧的贪婪。发动机渗烧防冻液、空调不再制冷,这些都是借口。

这一刻,我真的希望变身庄子,在那个脑瓜子发蒙的早晨或午后,数着指头、掐几把大腿,糊涂又清醒地去分辨我是蝴蝶,还是自己。

我最后一次启动了引擎。老车发出垂暮的喘息,我能想象排气管会吐出几缕青烟,像在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仪表盘上的故障灯依然亮起,像一串倔强的感叹号。我摇下车窗,任凉风灌满车厢,那些沉积在座椅缝隙里的灰尘突然活了过来,在斜阳中跳起最后的圆舞曲。

把钥匙递给店家,黄兄提醒我最后看一眼那抹正在被午后阳光吞噬的灰色。我突然明白,它从未真正属于过任何人——它只是暂时寄存了我的悲欢,像一片漂泊的云,终将消散在时光的长河里。我也知道,那些星砂般的光,早已烙进我记忆的褶皱,成为生命里无法剥离的底色,成了我记忆中那坛老酒,或者琥珀,封存着一个人与一辆车之间,最沉默也最炽热的羁绊和缠绵。

新车接回家,袁特和邱美女、小诺、乐乐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我们都很开心。

刚才去黄兄办公室,他放了一首《抬花轿》,热烈欢快的那种,袁特也说好听。我心里酸酸的,一如我听到所有唢呐演奏的曲子。

2025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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