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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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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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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庄老屋记

老屋灯昏,仅能照簸箕大小。西墙本有小窗,能透漏午后的返照,父亲在外面搭了间锅屋,堆柴挤草,烧水做饭免不了烟熏火燎,就用毡布堵上了。白天就暗,到了晚上,更觉得不能透气。好在我们姊妹姐弟几个听话早睡,除了我有时凑在灯下拧几把陀螺,大呼小叫的招来齐声抱怨,悻悻而收,就没有谁占用油灯资源。陀螺是父亲路上捡的钟表上的摆轮,蛮精致的,我很喜欢,玩后就藏在门槛下的松土里。

母亲经常就灯捻线。旧棉花絮揪下一缕,松松软软的,续在捻线棰上,一提溜一转,棉絮就成了匀细的棉线,绕在了纺棰的下端,一圈一圈地缠压着,等厚了,底下的铜钱退下来再一捋,就顺放在一旁。那时实在贫穷,别人破衣烂衫的,我们家孩子穿戴相对齐整,都赖母亲的手巧。墙角、灶下常有蟋蟀蝼蛄鸣叫,待到母亲熄灯,往往我们都沉睡多时了。

茅草泥坯房子,风掀雨潲的,少不得请人修补。父亲请几个邻居,和泥打土坯,缮草补屋顶,爬墙登脊,得忙活一天。母亲刷锅做饭,噼里啪啦,不多时就炉门散焰、油蛋飘香,犒劳那几位表叔二侄。天快黑了,活也忙完了,拿来掉瓷脸盆,换上清凉井水,擦把脸,洗洗手,三让两请,坐到桌旁。几个小酒盅,一壶地瓜烧,南村事,北沟人,聊几句,叹几声。贫穷多心苦,然夜风徐至,蟋蟀闲唱,乡声熟语递于石榴树下,老屋新颜立于天光影里,还有在旁侍奉并暗吞口水的我,未觉贫穷不见苦。

过几年,大姐去了东北,二姐出嫁,父母说,老屋留着,得在屋西平阔处盖三间瓦房。石腿红砖,门大窗宽的,很大气入时,不枉父亲张罗了大半年。又请伯云老太绘了几幅山水布画,漆木镶装作为隔断。伯云老太徐姓,老太是辈分,比爷爷高一辈的那种,彼时很年轻,高大帅气,书画才艺在五里八乡有盛名,很难请的。此后老屋就不再住人,粮囤、杂物什么的。院子也沾光,挪了石磨,拆了鸡圈,栽了广玉兰,斜拉的晾绳也换了新铁丝。三姐、四姐出嫁后,我上学在外,父亲也有工作,家里守着老屋新房的,就剩母亲。园里种蔬菜,鸡窝捡鸡蛋,聚多了,等我回来吃。闲时倚坐墙根儿,闭眼晒会儿太阳,或者梳梳头,把掉落的头发捡拾在一起,搓成一绺,绕作一团,塞到老屋的墙洞里,那是母亲的习惯。

我上班几年后,娶了媳妇,是在老家办的酒席。父母忙里忙外,五姑六姨七大妗子,左邻右舍,拉拉手,坐一坐,是难得的热闹。

三年后,父亲在堂屋离世,小院布白,满庭哀声。第一次经历至亲亡丧,陡觉物梦幻虚,人世堪倦。墙下青柴,屋南老井,旧椽都在,而音容渐渺,睹之让人神伤。我带走了母亲,卖掉了老屋,一年半载的,就带母亲回来看看。母亲一如平常,三姑二大婶的很热络,但我能看到她凝视老屋的眼神,像窗棂剪影里似要数尽砖缝的姿势,清点着余生。但她什么也不说。

我母亲娘家在芦圩,一个隔着湖的村子。外公是秀才,早逝,外婆也早逝。母亲拉扯舅舅,直到嫁到徐庄这个传闻有铁车牯牛的富户,这个嫁过来就没有了地的地主,几十年的冷眼,和倔强。小时候跟她去过芦圩几次,要穿过庄西的田埂,心惊胆战地走过月河的水下暗桩,再走五里路,找到毛林渡,坐上渡船。那个老侉子总是要等够了人,把那条丈长的小船压到水快漫了船棒子,两片棹又一搡一顿的,不晕船的也得吐掉半条命。尽管不是最开阔处,骆马湖的无边水线和无底水深都足以让我把母亲的手扒拉疼,且暗自发誓绝不经历第二遭……

现在,那个家、这个家,她都失去了,跟着儿子。

母亲去世在县城里,我的那个逼仄的居所,一个连我都不认为是家的地方。

乙巳年清明,和四姐返乡祭祖,远远看见庄形有异,原先的红瓦枳帐仅剩空影,已是心惊,进了庄子,遇到族姑,确认老屋已拆。到老基上盘桓一会,嘴里说着闲话。这里是原来的鸡窝,那里是曾经的燕巢,这里是挨父亲巴掌的地方,那里母亲曾倚门哭泣……拾起一块瓦砾,装在塑料袋里,跟四姐说,也许是最后一次来了。

都把小时生活的地方叫老家,其实,人何尝有新家?贫穷从来都不是苦境,骨肉离散才是。

我家院西百米有塘,庄里人称汪,就是巴掌大的水坑,往南旋绕,流向庄西的月河。故徐庄有汪东汪西之分。汪西近十家,为三辈内迁入,贾吴二姓为主。东多为老户,徐姓始开庄,故名。初,吾祖自山东流徙,时骆马成湖不久,属宿迁县。至我历七世,然开枝散叶,山河阻隔,音讯难通,多失后音。前福胜公立意续徐姓家谱,阻于腿疾无果,又于前年病没,此事便无人提起,而徐庄再无徐姓。

人丁盛旺时,徐庄有三十多户,一百余人。今有六户,不足二十人,皆老弱,传年内须尽迁至郑庄。祖茔在庄北,原叫徐林,由村东迁入,犹记松柏楝枣杂植,多鸟雀。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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