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儿子们还沉浸在被窝的美梦里,个个脸蛋红扑扑,老家打火炉,父亲在年前准备的柴禾塞满柴棚,现时,柴火源源输送着热量。我附在他们耳边说,快起来,雪来了。
他们赶忙探头爬出被窝,向窗户望去。院里屋檐上早已变得白乎乎、亮晶晶,他们异口同声,“哇,真的下雪了,该不会是做梦吧!。”两天前就告诉他们要下雪了,此刻他们迅猛的反应告诉我,原来守候一场雪是大人小孩共同的期待。
父亲已将庭院门前扫出了甬道。他现在习惯起得老早,虽已戒了烟,咳嗽声却越来越沉重。我们要到没有足迹的雪中去,给世界一个干净的拥抱。走到村前的大路上,仰首,天空蓝得像海。俯地,群山、树木、田地被雪施了魔法,真真童话中的银白世界。好久未见过如此辽远而又亲近的纯净世界,无一丝尘埃,那白光从地面窜出,刺得影子也痒痒的,我却爱这种味道,像海水漫过脚面,脚底纵情享受沙粒细腻的抚摸。
花椒树、核桃树,柿子树穿起了银白的棉衣,小松鼠躲得不见踪影,留下一串串小巧的爪印亲吻雪地。我告诉儿子松鼠最爱偷吃核桃,儿子却担心这么冷的天会冻坏小松鼠,我告诉他们说,松鼠的洞穴吹不进风刮不进雪,暖和如春,而且贮藏了满满一屋子的核桃。小儿子嘲笑我说,动物怎么会有房子,肯定是骗人。大儿子说,你连“比喻”都不知道,松鼠住在洞穴里就和我们住在房子里房子一样。小儿子说,我怎会不知道“比喻”呢,乌鸦喝水还不是说的是人,乌鸦难道还会想办法吗?他们俩就爱拌嘴,一刻离不了,一刻也见不得。用父亲骂我小时候同小伙伴的话:狗脸亲家。用现在教育学的看法讲,这种你一枪我一炮的争执,正能释放孩子的天性。我说你俩省点力气,待会玩打雪仗。
他俩不断地用手从地上抓起雪,捏成团,互相投掷,不觉得冷。手指头光亮得像红萝卜,扬撒着雪末,时而雪末钻入眼睛,声喊着酸疼,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玩雪的心情。笑声穿过阳光把脸蛋的红与阳光的红染在雪色里。
他们提议我也加入打仗的队列。我也爱雪,打雪仗确是童年的光景了,我想在雪地里慢慢走会,便说你俩先玩。确实我看到洁净的厚厚的雪淹没了弯曲起伏的路,心里犯怵,脚下瞬间像抹了油,生怕摔跤。两个儿子没有打扰我,我就在他们三五丈外,欣赏着群山雪景。我生长的地方每每冬里下雪,上小学那会最爱磨磨蹭蹭,三四里的土路非要从黎明走到太阳升过一人高,到学校自然少不了罚站。冬天有雪的时刻,就沿路滚雪球,打雪仗,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摔跤在地上也顾不上哭,嘴里沾满雪也不觉冷,就地抓起雪往对方身上脸上扔,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一会儿又好得像一个人,一块推着逐渐变大的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就沿着下坡的方向滚,待雪球滚得有汽车轮胎那般大小,顺着山沟推下去,那雪球奔腾的滚势撞上野草荆棘稳稳留下一道玉痕,最后撞在满山的柏树上,柏树猛然摇晃,抖落纷纷雪末,苍翠色突然现出,我们的喜悦在那一刻从胸腔强烈涌出,个个睁大眼,张大嘴,呆呆不说一句话,这是柔软的雪的力量吗?最终那四分五裂的雪块和整个平静的银白色融为一体。现在我已没有回味童年的意趣。不知从何时起,雪里又藏下我一段深深的忧郁。我自然是爱着雪的,看着这熟悉的山岭、田地、村庄,这里的一草一木是如此亲切,在雪的抚摸下一切是那样顺从与静寂,那样富足与安适。也是在此时,我的心会灼灼一痛,这雪瞬间又成为一片火海,烈焰闪烁,仿佛把我的心烧成灰,把我的骨烧成粉齏我才会内心平静、安详,看着这雪我似乎才会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动,有一阵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逃离这火海,有一阵这火海又是那样迷人,令人动魄,令人伤心欲绝,令人欣喜若狂、令人欲罢不能······这玉兰花般的冰雪世界,不,这一切就是我的玉兰花,我永远醉在她的怀抱里的玉兰花,她是那样冰清玉洁,落落大方,楚楚可爱,像纯净无染纤毫尘埃的梦,这梦纯粹而绚烂,如果这梦永远不醒该多好······
突然,他们将雪球一下子掷在我的鼻子上,脸上,脖子里,看到我躲避的紧张表情,他们开心极了。我也向他们发射雪球,雪落到他们的脸上,头上,脖子里,小儿子咧开嘴,哇哇哭了,大儿子,皱着眉头跺着脚,嚷着冷死了冷死了,一副欲哭无泪的难受样。我说,我的两个儿子也被雪亲吻了,钻心的冰凉,便是雪的热情与温度,这样的体验一生是很难得才会遇见的。大儿子疑惑地说,雪是冷的,怎么会有热情与温度?
小儿子不小心摔了个屁股蹲,我也脚底一滑倒在雪地上,我们索性睡在柔软洁白的床上,软手乎的,脸朝向天,那蓝色是我见过最美的颜色。遮挡我们目光的天与拥我们在怀里的地,此刻宁静极了,辽远极了,仿佛能听见我们的呼吸心跳,因为天空、大地和时间都熟睡了,我们一同呼吸心跳。小儿子突然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雪该不会是霜做的吧?霜和雪一样白。大儿子说,雪还是月光做的呢,你看雪也在闪光。接着大儿子说,你咋不说雪是梅花做的,雪是香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雪像梅花一样白,一样香。我有点惊奇,小孩子也能知觉到雪的味道。就说雪是香的,你闻到什么味道?大儿子说,阳光的味道呀!他的眼被阳光刺得眨了眨。的确,阳光下的雪似乎更晶莹了,那莹莹月色色下的无尽的飘香的雪浸泡着我浓郁的思绪,几十年前父亲种荞麦的情形早爬上心头,眼前大地上长满了开花的荞麦,经风一拂,整个天地都是如雪般的香气,不觉便说,真香啊!大儿子耳尖大笑说,就料到你想着吃爷爷做的馒头。母亲在世时,每当年前的腊月二十七、二十八便会蒸出虚溜溜,入口即化的白雪晶莹的蒸馍,刚出笼我就抓起来塞进嘴里的馒头,母亲总是满意的笑着道,不要急不要急,小心烫嘴。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在一场刚刚染白群山的飞雪飘洒的正午离开了我和父亲,当时的我才十五岁。母亲白净的脸上还能见出她南方水乡的江水浸润的底蕴,只不过她的手却被黄土地上的太阳风雨浸染得枯寂黝黑。后来,那雪白的馒头散发着母亲味道的馒头就由父亲粗糙的手揉搓出来,我很惊奇父亲的手砍柴担水挑粪掮木椽挖地掏煤窑做砖瓦后,还能把面揉搓地这般光滑细腻揉搓出像棉花像雪一样的令人陶醉的馒头。母亲说,她和父亲相遇的那天也匀匀下着雪。母亲蜷缩在麦秸垛下瑟瑟发抖,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薄,嘴角紫青,父亲正从山里山里打柴归来,看到了这一幕,问清楚情况后,才知道母亲只身从秦岭深处来到黄土高原上投奔她老舅来的,她的老家已没有亲人,母亲说出了老舅的名字,父亲刚好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在邻村。晚上母亲就在姥爷家歇脚,姥姥、大姑她们用黑面糊糊鸡蛋絮絮拌葱花的好吃食照顾着母亲,姥姥说,可怜的孩子,这娃真命大!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腮边莹莹挂着两串泪珠。母亲遇上了好人家活了下来。父亲说母亲像三月里的一树梨花,在春寒料峭里令人爱慕又心疼,那是父亲对于母亲的第一也是永远的印象。母亲说她喜欢父亲的耿直与木讷,还有一般庄稼人的实诚,也更喜欢父亲所说的她是三月里的一树梨花的那句话。那时我还没有读到白居易的“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诗句,不觉得父亲的赞美会有多么富于诗意!甚而恐怕连一辈子营务庄稼的父亲大约也不晓得他的话富于诗的魅力!母亲不在后,离家不远的后山上多了几株父亲栽植的梨树,逢着下雪时,他都会孤身一人站在树前出神望着玉柯,一待就是半晌。雪化后,黑黢黢的枝干还原了梨树在冬里的原本模样,父亲在想,没有那场雪兴许他就不会遇见母亲,这辈子恐怕是个光棍也未可知,雪是大自然把春赏给了冬,雪是大自然赠予他自己的梨花。黑黢黢的枝干多么幸运,父亲也是那样的幸运,幸运得成为了丑陋而又干巴巴的梨树的枝干。后来,父亲到梨树跟前的次数少了,大约他渐渐走不动了。家里却多了一根梨木做的擀面杖,那年秋天梨树上挂满黄澄澄的梨子,父亲像往年一样上树去摘,结果踩断了枝股摔了下来,那枝股出奇的笔直,有三米来长,父亲用它做成了擀杖,放在案头舍不得用。梨木质地硬,不易干裂是做家具的上好木材,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父亲却失落了好多天。
母亲也喜欢父亲种出的荞麦,我想恐怕那也是她家乡的月吧,她嫁给父亲后,江南就成了心中永远的月。月是故乡明,没念过书的母亲拥有着天底下所有人最美好的情感。独处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荞麦开花时像月光一样洁白明净,在母亲的心中家乡的月就成为了她后来心中的雪。大约在母亲的心里世间只有荞麦配得上称为月亮的影子,而她月父亲一块生活的地方只有雪配得上是荞麦的影子,也似乎才成了母亲眼里心中的月吧。母亲与父亲生活的土地上冬天从来不缺雪,母亲说她喜欢黄土高原上的雪,有了那雪,黄土地才有了灵气、韵味,有了不逊色于天地间任何地方的底气。那雪像江南的月光,也像黄土高原上的荞麦,也像梨花。荞麦不好种,种荞麦时,荞麦籽不易撒匀,父亲却是撒种子的好手,撒出的荞麦长得严严实实稀稠合宜,有些庄稼人专门赶远路找父亲撒种子。父亲将荞麦籽与揉搓细腻的黄土搅拌均匀后,胳膊前后有节奏地抡起放下,有力的手掌攥紧又松开,万千颗种子随之落地,沙沙作响,就如每一场大雪来临前无数雪子落地那般,贪婪地钻进泥土吸吮大地的营养。母亲爱看父亲挥撒种子的劳作,我也曾经在父亲撒完黄芪籽后,悄悄趴在地上看到状如那蚕子的黑色小精灵,果然颗颗之间匀匀的,甚至我仔细看过他可能遗漏的地方,结果也大失所望,那些种子像春雨洒满田地,不偏不倚······
小儿子冷不丁惊醒了发呆的我,冒出一句,那雪也是小狗做的,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大儿子说,雪还是空气做的,一片两片三四片,飞入空中看不见。小儿子又说雪是蓑笠翁做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背出柳宗元的江雪作注释。我无心呵斥他们无休止的争辩,说你们讲的都对,雪是五彩缤纷的,他们愣住了,雪不是白的吗?
吃饭的时候,父亲把烤得焦黄的馍馍与红薯递给大儿子小儿子,大儿子爱吃爷爷烤得焦黄的馍,那皮黄亮亮散发着麦子的香味,尤其他的白牙齿咀嚼馍皮时发出脆脆的声音,这时父亲的眼角往太阳穴两边壅,眼珠异常明朗闪亮,父亲就爱看孙子大口大口吞咽的模样。大儿子便在嘴里翻动咬下的馒头,鼓圆的腮帮子里牙齿咯吱作响,慢点慢点,馒头多着哩,父亲道。雪是黄的,像馒头的焦黄,大儿子打了一个饱嗝,满足地说道,见没人接话,继续道,爷爷蒸的馒头像雪一样白,馒头的黄不就是雪的黄吗,他生怕别人解不开悻悻地补充道。小儿子喜欢吃红薯,父亲在沙地里种的红薯,红生生的皮,脆生生的肉,一口下去白生生的甘浆直流,他说,爷爷种的红薯生吃能让人胃口大开。小儿子细如枯柴的胳膊托着松鼠一般大小的红薯。烤熟的红薯,皮沾染上灰的气色,瓤却金黄,干面干面,甜味浸人心脾。小儿子每次吃红薯前,总要吐吐舌头,涎水挂在嘴角,父亲知足欣慰地用手抚摸小儿子的头,沉沉地说,明年我种多多的红薯,等你过年回来吃。小儿子扭头问,爷爷,你说雪是冷的还是暖的,到底是什么做的?大儿子也插话说,雪是五彩缤纷的吗,雪有味道吗?
父亲核桃似的皱巴巴的脸上隐去清晰的表情,他的柿子树皮似的手拿着筷子,迟迟未放下,他眼睛放光,说,雪是白色的也是黄色的也是红色的。小麦经过雪的覆盖,就丰收,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哩,你看馒头就是雪的颜色,麦子经阳光照耀,成熟时,像黄金一样黄,金黄的麦粒从磨坊里磨出雪山似的面,这可是黄金白银的面呀;雪是红色的,你看木华吃的红薯,非要经过霜雪打过,才甜,所以雪是红的甜的;还有枣子、柿子、苹果上了霜雪才红才甜。父亲意犹未尽地说出一长串的话,两个儿子支棱着耳朵,顾不上吞噬手里的食物。大儿子木春终于咽下那团白雪后,若有所悟的说,那照你这么说,凡庄稼经过冬天的雪,都成雪的颜色了。那雪也是玉米的颜色、苹果的颜色、荞麦花的颜色、绿豆的颜色、麦秸秆的颜色、春天的颜色······木华接着哥哥的话说,那是不是也就是雨的颜色冰雹的颜色霜的颜色······我插话道,净胡说,你啥时见过冰雹?父亲一下子不言语了,农人最忌讳夏天的冰雹春天的霜。木华又说,我才没胡说,老师告诉我们雪霜雨冰雹是一样的物质,它们的形成条件不一样,看起来就不一样。小孩子看不来大人脸色,木华兴兴地说道,那是不是也是眼泪的颜色眼泪的味道,是不是也是爷爷白胡子白头发的颜色······我呵斥道,不准胡说,闭上嘴,吃饭······父亲皱巴巴的脸舒展开,眼里闪过泪花笑道,我娃说的好么,说的对么,雪是五彩缤纷的么······
雪拥有不同的颜色,眼泪的颜色、白头发的颜色、玉米的颜色、绿豆的颜色、眼泪的颜色······雪是世间一切的颜色,因为世间是五彩缤纷的。雪是雪梅的眼泪的颜色,也是雪梅眼泪的味道。
那年夏天,我刚中专毕业,在乡里的小学教起书来。正式上课已到了秋季九月。三个月后,我正式成为一名国家小学教师。一天我赶早去县里人才交流中心存放档案,正午办完手续等公交车回镇时,突然下起了雪。我对雪的记忆是四季的景物中最深的。雪匀匀下着,我的身上也落上一层雪白。我的左眼跳个不停,心突突跳着,远远一个身影向我走来,像一只雪蝴蝶,在雪中熠熠闪光,确切说每次这只雪蝴蝶飞来时,我的心跳就会加剧,我曾无数个时刻警示过自己,此生这只雪蝴蝶就是我的整个春天。
为什么没来找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你说的话是真的么?熟悉的身影我熟悉的人儿,她的眼睫毛上沾着莹莹的雪珠,粉白的脸庞因愠怒泛起红晕,我内心垒筑的堡垒坍塌了。我惊讶又激动,梅,怎么会是你,真的是你?雪落在她的红围巾上,寂静萧条的县街道燃起了火,眼前刹那明媚温暖如春。这只雪蝴蝶映入我的心扉住进我的心巢还要从那树洁白如玉也洁白如雪的玉兰花树下讲起。
学校的玉兰花此刻怕是只留下萧疏的银灰虬枝了吧,不过也有可能正渐渐玉柯扶疏,那是一株长在校图书馆正门东侧的玉兰。我和雪梅第一次相遇,此树正是见证。那天我正在图书馆的木桌前摊开书本,室外法国梧桐投下巨大的树荫,夕阳金黄的光透过窗棂为略微晦暗的图书馆添上温馨气息,电棒荧荧照着,那光不刺眼倒显几分柔和,室内溢满书香,这样的宁静环境正适合读几页文字安抚焦躁的心绪,读到白居易写玉兰花的诗句: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玉美无瑕,竟然对玉兰花起了几分敬意。不觉合上书走出图书馆的门,径直踱步到玉兰树旁,那洁白的如雪的玉兰花独树一帜,它的周边不见其他花开,一种凄楚之情从心底升起。那绽放的玉兰花在六瓣绣成一朵在中间伫起细长似娥眉的淡黄色花蕊,花朵的底座最外层尚未褪去紫红,但那完全绽放的花瓣却白似雪,玉兰花的晶莹自然比不上桃李的娇艳妩媚,却别见一番景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玉兰花却更加孤独。玉兰花为诗人们喜爱,还是在于她的骨子似雪冰冷孤清。望着玉兰花发着呆,在故乡这样纯粹的白也恐怕只有春里的梨花了罢。你也爱玉兰吗?看见同样如玉兰花皎洁容颜的她,我的脸一下子烫热起来,手不自觉地合掌相搓,又不自觉分开拉扯衣角,脚也别扭起来交错又散开。心跳也突突加快。我最怕和女孩子说话,早已把头偏离她的目光。呵呵,原来你这么害羞呀,我有这么让你难堪吗?我不大会说话,我嗫嚅道。你是数学专业的王山清吧?你的数学可真不错。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的百灵似的好听的声音却使我更加惶恐,我现在依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囫囵支吾着回答她的问题的,只记得慌里慌张走开了后,久久回荡着她身后格格的笑声,那笑声既使人充满羞愧又充满渴望,你还没回答你也爱玉兰花吗?
我的确爱玉兰花,但那天的窘迫除了自己的害羞外,更重要的是我看见她的美后,太自惭形秽,一股奇特的情愫压迫着我的肺腑我甚至无法呼吸······我被玉兰花一样的她迷住了。接连几天,我害怕去图书馆,怕遇见她,可我又不自觉地来到图书馆,把读书的位置也转移到靠近玉兰花的南边角落的木桌上,这样既能瞥见东北边的那一树白海棠也正好看到她第一次所站立的位置,那个位置我十分肯定、甚至确定不会有丝毫的偏差,她当时正好朝东站在我的身后三五步外。每当望向窗外,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我渴望能见到玉兰花跟前的她,心里害怕又期待。
后来,果然她天天来到玉兰花的跟前,驻足在那里很长时间,白嫩的脖颈伸出低领的白毛衣,外衣是素雅的披风,她站在树下的姿态活脱脱一株玉兰花,我瞧见她把片片经风吹落的花瓣捡起,很仔细用手轻轻捧住,几乎挨着嘴唇吹拂,大约她想吹去花瓣上的落尘·····我的心像雪一样融化了,这个女孩既爽朗活泼、落落大方,又似乎多愁善感······她抬头的时候我的心被扎了一下,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后来她说那天我的脸红的像红薯·····我终于鼓足勇气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爱像雪一样的玉兰花。她这次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她也爱读书,三年的光阴里我们经常伫立在玉兰花前,后来经常一块借书、还书,那是最美的季节,当然最美的是她写给我的几句诗:玉兰花开了,她替春天留住了雪,春天因雪而更加五彩缤纷。我也写给她几句回应的话:玉兰树跟前的姑娘,如果世间有诗,你便是诗中最美的玉兰。情窦初开的我爱上了玉兰,爱上了玉兰花的她。我终于对她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她要回陕北了,陕北她在的地方却没有玉兰花。她的泪流在玉兰花瓣上,我把那花瓣夹在写着最爱的玉兰花诗句的那一页。她说想起我,就想想雪吧,我们那里爱下雪,我常常认作那雪是玉兰花的影子,玉兰花是有香味的雪。我不敢十分奢望着那莹莹的玉兰花瓣上的泪珠,我到哪里才能从雪中找到属于你眼泪的那一片雪,我的玉兰花!
雪梅必须回陕北工作,他三舅已给她安排好了工作。离校前的那个下午,我俩沿着校园的甬道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没有牵手,一前一后,眼前熟悉的教学楼,我一眼望就能准确找到她靠窗的座位,我们学校中专三年,三年班级不变,座位可变,她却在三年里没有换过座位,她爱看图书馆前的那株玉兰花,从五楼她的座位往南望去正是称不上恢弘甚至有点古旧的图书馆,而那株灰色树身的玉兰树倒与图书馆相协调,只在开花时,仿佛图书馆也焕然一新,三年了,只要路过教学楼我都会驻足望望有她的窗口。我俩虽然在这所校园彼此芳心暗许,可我和她不是同一专业,我学数学,她学语文。我的座位在教学楼的位置与她的在教学楼的位置、图书馆的位置是我俩当时所有心灵秘密交汇的地理空间。“你能来找我,我真没有想到”,“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一去就无消息,为什么没来找我,为什么一别就不再相见,你说的话是真的么?我还是你的玉兰花么!”雪梅嘤嘤啜泣,眼圈红红的,像天边的云霞不幸落入冰冷的冬天让人心疼,我把她拥入怀中,她的秀发散在我的肩头,我的左手环过她的腰,右手轻轻地攥住她的双手放在我胸前厚衣襟里,太冷了,亲爱的姑娘,我的心都要碎了。你从三百里外的地方来到我身边。我却不能给你一个允诺。我只有把她的双手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好让她暖起来。我曾亲口说,我此生只爱一种花,玉兰,我只爱一个人,雪梅。雪梅,你永远是我的玉兰花,是我的春天。她流泪了,那泪咸咸的,一滴滴往下落。落得就像让人心疼的风中飘零的玉兰花瓣,就像那洁白的雪精灵沉寂于凄凉的大地。
“你也晓得我家的情况,我父亲,一个本分得只会埋头在黄土地的农民,家里就那三间破瓦房和几亩薄地。我母亲去世的早,家里内外活计都是父亲做的,我们的日子才勉强果腹,说句不怕人笑的话,衣服破了都我自己缝补。三年中专的学费已让家里背了帐。前几天父亲卖了家里的一棵大杨树,对付着为我买了身上的这身衣赏······在乡里做小学教师,条件苦了些,工资总能稳当些,我不能再让父亲在人前人后低头做人。”
“你的情况我怎么会不知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苦衷。你总为家里着想的心思,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也是我可心你的地方,你这人不忘本。你不会不晓得我的心吧。我是嫌贫爱富的人吗?你不用躲着我,难道就为我家里情况好一些,你就不理我。你也太小看我林雪梅了。我中意你,就不怕与你一同吃苦。三舅托人找的工作我不想去,反正我也是农村出身。我都想好了,我爸妈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也曾遭到我外公外婆的反对。可他们不也走在了一起,我已经向他们说了咱俩的情况。”
我的心弦再也绷不住了,我的刻意构筑的堡垒坍塌了,泪一滴滴往下落,我知道此时此刻她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可是我不能自私地将她拖入苦海。雪梅,我亲爱的姑娘。可是,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罪。王山清总是把问题想得很坏很坏,他看到过村里相好的年轻男女,最终因男方家里拿不出彩礼,女的最终被父母做主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而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多少年来,村里有多少外地的媳妇挨不过一年半载就逃离了男方家,往往丢下弱小的子女。王山清丝毫不怀疑雪梅爱着自己,也从来坚信雪梅是与众不同的,她的心是坚定的。王山清家里的破瓦房,两面黑魆魆的窑洞······雪梅皎洁的脸庞与美丽的身姿、知性、美丽,她不是这个落败的庭院里的人,就像玉兰花无论如何不可能也不应该长在山高壑深的地方,他怎么会忍心把一个美玉般的人毁坏了呢?
王山清不能拥有他的玉兰花,他回到了长满洋槐树柏树野酸枣核桃树的王家洼。后来邱海棠,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来到我的身边,她是隔壁村的,早早停学,很能吃苦,这不,这会回家,我就一人带着孩子,她在家中为年迈的双亲拆洗被褥打扫屋子,她总说哥嫂照顾体弱多病的父母太不容易了,过几天她就来和我、父亲、木春、木华一起住段日子······有时想想真的是造化弄人,王山清的心里当然痛苦过也一直在痛苦,然而他又为自己选择离开林雪梅而释然坦荡,他总觉得那样做就是害了雪梅。可是,那几年的岁月到底在他心里撒下了种子,那株玉兰花一直开在心里,雪梅的泪也就永远在灼烧他的灵魂。现在他总爱望着冬天里那玉龙的山脊,满世界被雪滋润的一切,我的玉兰花啊,我的春天永远埋在了冬季里。这雪染着你的眼泪、润着你的气味,每一片都在灼烫我的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儿子的裤子衣服我给他们晾在火炉边,热气从袜子、靴口、裤腿、袖口冒出,小儿子突然说原来雪的热情与温度就是热气。大儿子说,怪不得我们拿着雪球的时候,手上冒着热气,在雪里打滚身上却一点不冷。小儿子说,那你为什么喊着冷死了冷死了,大儿子说,那你为什还被冻得哇哇哭。我说,明天别玩雪了,太冷,裤子衣服弄湿不好干。他俩一本正经地说不冷不冷,一点也不冷。明天我们还要看小松鼠,要打雪仗。我说,现在知道雪是有热情有温度的了吧!他们都不说话了,钻进被窝说,明天早上我们要起早一些。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雪地里松鼠在啃啮核桃,野鸡的翎羽长长地拖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格外妖艳。桃花也开了,满地的红薯散在雪上,像春天里的山花,我也看到当年自己背着书包坐在自行车后面,用双手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腰杆,路一点点沿向三里地外的学堂·····雪是白色的也是五颜六色的,雪是冰凉的也是火热的,我领会到雪是我这一生经见过的最美的风景,那里面有孩子的笑脸与笑声,有父亲满足的欣慰神色,有一种冷冷冰冰的但依旧如火一般灼烫灵魂的滋味,她永远沉睡在冬季,却孕育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