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放眼抬脚即山,山不甚高,充斥柏树、黄栌树、槲栎、黑刺梢、野荆条。山收藏着我童年的快乐,放牛、摘野杏、掏鸟窝、挖药材、砍柴、打连翘,这些远去的记忆充满回味。习惯于家乡的山,就固执山不过家乡之山的样子。14岁上跟随母亲回她的老家洛南,向南穿过华阴、罗敷一带,倒立笔直的巨大石壁、圆光的石头、能把云与日遮住的山体缠着车身久久不去,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山是不一样的。便好奇地把头朝向母亲询问,才知道这山叫秦岭。秦岭至此成为心中的憧憬。
后来,我在西安读书的几年里,只身去了洛南舅家几次,每次感受到汽车在山体上盘旋吃力,也慢慢懂得这山的高大。再后来我居住在了蓝田,似乎离秦岭更近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好奇的我终于如愿以偿。我生活的地方靠近山——中国最长的山,不似家乡的山。等我有了儿子,等他们3岁光景,我常指着门前的似乎拥在云端的山说道:“儿子,这座山叫秦岭,是中国南方与北方的分水岭。”孩子神会,脸上漾起兴奋神色,一遍遍跟我重复“中国最大的山叫秦岭。”
婚后两年,儿子还未降临世上,我和妻子上班的地方离得不远,在灞桥区的工厂里。工厂里干活累些,干完活儿下班后的时光却很惬意,不用想烦心事,我想起了秦岭,想起了南五台。
之所以想起南五台,因我之前去过一次。那时我在省体育场附近的一家培训机构代课。一个周末,和朋友去的。那年我二十六,朋友小我两岁,都未成家,处在逐梦年龄,工资勉强果腹,每天午饭至下午上班的闲暇里逛街串巷,聊以打发有点落寞的日子。阳历11月份,天气渐冷,我们穿的并不厚,内毛衣外加单衣衫,挤上公交车出发了。在关中博物院门旁大石前照了相后开始上山。朋友好佛,手腕上串着印有佛头的小圆木珠子,手里揉搓两颗布满纹理的枣红核桃。他说去南五台时,我有过犹豫。山西五台山我听说过,我不好佛,去那里意思不大。他便告诉我,南五台山高云低树多风清,弄明白他说的南五台正是从西安城高楼即能望见的秦岭,遂成第一次南五台之行。
天大晴,满山黄褐色。攀缘至山腰眺望:这里立一座峰,那里立两座峰,峰与峰间隔,孕出或直或斜的山势,顺山势下瞰,一直伸向山谷,沿山势向上眺,一直攀上峰顶,谷底沟涧纵横,峰顶雄阔苍茫。山野像人间世事,有高必然有低,有急必然有缓。山路弯多坡陡,我们的脚步却不曾放慢,至半山腰一处沟涧,果真就有一处庙宇,室内佛像盘踞,屋外石雕颜色明丽,朋友遂了愿望,我们继续沿山体前行。渐而寒气凛冽,高山遮挡复夺目盘旋的道路上布满硬硬一层冰凌,背阳的山坳里堆积几处残雪。想不到,尚未入冬,山上竟已积下白雪。家乡的山绝不会给人这般惊喜。家乡的雪也可堆积在深沟里到第二年放春时节,单不会这般早。我出生那日天下大雪,理所当然一直爱着雪。再往上走,雪铺满整条路,连绵的山被雪包裹起来,行人稀稀疏疏。半天身后才看到一两个人影,倒是下山的人多起来。我们身上黏糊糊汗不止,嘴里气吁吁冒白雾,脚步愈来愈快。早已不见太阳影子,看表已下午五点。仰首,南五台峰顶近在咫尺,一米多宽的石板砌就的台阶趔趔趄趄通向峰顶,这是通往山顶的唯一道路。心大惊,倒是哪里有路?雪已埋到半膝半腰,鞋硬邦邦沾满积雪,像雪裹的大粽子。简直趟雪上山,脚冷起来,非得快走才能抵住透骨的疼痛。有时脚一滑,好险!好在身子躺到石阶上,只屁股跌在阶棱上奇疼,乍听见骨头碎裂的脆响惊出一脊背冷汗。有时一个趔趄险些歪出石阶,眼看见峰顶屋舍房宇玲珑剔透,心隐隐不甘,极力攒碎步挪移。“小伙,甭上了。天快黑了。不要命了。想看完风景,改日待雪消尽,白天赶早来。”原来出家人劝诫这等爽利。劝诫者是顶峰屋宇里的僧人,身着青布僧衣,脚登老式圆口布靴,背后汗渍浸出斗大图案,他大约下山去采购食物的。现时肩头正扛一小布袋往峰顶走,头皮上九个青黑圆点发着光。他好意劝说,我们不便固执。僧人脚下小心翼翼,身影沿台阶一点点上升,终隐没在晶莹的雪色里。他好心劝着他人回头,自己却不惧险阻,执着于彼岸。
从南五台回来,我念想着那满山的雪与剩余半截的路。两年后一天,我只身经灞桥前往南五台,达南五台尚未日中,无论如何要走完第一次剩下的路。九月秋色宜人,满沟涧树叶子厚厚铺地,歇脚处躺身下去,软乎乎。大多树木叶子未落尽。风过处,片片枯叶慢悠悠打着旋,不情愿落下,捧一片在掌心,仔细端详,整棵树主干枝股浓缩为叶子上的纹理,叶子明显老了,捏去硬硬的,细闻一股腐烂的霉味儿。叶子在短暂的季节里经历不少的风雨,累了就归入树的脚下。也有被风吹向远处的,不过山大,叶子荡离不出它的乐园沃土。阳光细密柔和,走走停停,脚步不必焦急,身旁行人时时可见。休息片刻后加紧脚步。累了,出汗了,就在清凌凌的河里洗把脸。掬一捧水饮下,力气又有了,河水从两山夹缝里涌出,流淌的脚步很缓和,河底布满鸡蛋、雀蛋大小的石头,水中浮着串串棉絮似的水草,整个河底也如枯叶般的那种褐黄。流水寂静处,一些枯黑的断枝落叶浮在水里,漂在水面,但水是清澈的,眼睛能辨出来。水是甘甜的,舌头能辨别出来。
行走在山路上,一眼就望到的前面,非得花老半天功夫才能到达。转过一个山头,刚能看见那个不远的前面了,又被另一侧山体遮蔽。转来转去,半天的时间没了。生活中也有相似的地方,真真切切的人和事在眼前,走近又模模糊糊了。到了第一次攀爬的石阶处。从山腰更高处放眼望去,万千道的山势山谷山脊,一会儿浮出,一会儿隐没,这处高来那处低,放眼下处,惊奇山底起身处那般渺小,像一只蚂蚁在一条船上爬行。秋来晴日,台阶的裂缝或缺角看得真真切切,一块块一米长的青石板砌就到了云端,这难道不正是天梯么?挥汗喘气,曲折陡峭中不弃攀爬,未觉已至最高处。红日平视,余晖烂漫,团团浮云蒸腾脚下,漂移眼前。白云在山下望时,总有几分神秘,此刻却可爱起来。东西南三面望去,莽莽榛榛的山连着山通着天接着地,雾霭蓝蓝轻轻披上山体。向北望去,西安城那削去了高低的楼房一同泛白,像几片树叶落在山谷,大自然的神奇让人惊叹人的渺小。夕阳即将敛尽光线,它该休憩了,好把光明日再绽放。问了庙宇的僧人,晚上山顶不留宿,待商讨好了留宿,价格却让人害怕。我便下山了。
天地间黯淡下来,那是从山顶渐行山下缘故。山体与树木遮住天空,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咚咚的心跳与匆匆的脚步声响,才显出一点活的气息。这么大的山,就没有一个人?路好走起来都是下坡。我的脚步自然加快,黑乎乎的山体,树木变得陌生,白日令人欣悦的庞大的树冠与多姿的树股此刻像是狰狞的怪物。庙宇中所见牛鬼蛇神的画像一起迎面扑来,脑子快炸裂了,心快跳出胸膛。虽敢对神明问心无愧,也深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偏真信佛是公道的,心便坦然自在了几分,鬼怪的可恶倒不值一提。鸟鸣总会有的,猫头鹰阴森的笑,荡在山谷,想起小时村里流传着猫头鹰之笑征兆人死的隐秘传闻,立刻毛骨悚然。这里会有狼、豹子、老虎出没的吧,想起这些无由来的禽兽,心惴惴不安,毕竟禽兽无是非观念,极易误伤性命。听说秦岭动物园里的一些猛禽凶兽散养在山,它们会无聊瞎乱跑,专吃夜行人吗?于是,登山的种种得意、自适兴致荡然无踪,甚而萌生悔意,为什么不早些下山?秦岭动物园离这里并不远,那些禽兽在穿山越岭时,还不一眨眼的功夫?
为什么贪婪爬上那最高的山峰?我在和我斗争。一座黑黢黢的山体挡在眼前。脑子里又窜出各种鬼怪妖魅形象,果真汗毛倒竖,七魂丢了六魄,也就告诫自己哪有什么鬼怪?世上哪有空穴来风的事?我用自身经历的事劝慰着自己,的确如此,生活中不存在幻想的不劳而获的美好,也就不会滋生无根由的偶然的丑恶,哪一件事的背后不是人在做祟、人在运智呢?
我的手里已捏紧一根半人高的木棍子。是从路旁捡拾来的一截枯木,很硬实。木棍在手,心里顿添几分底气。至少遇到意外时,总得个防御应对的措施,哪怕真遇上野狼、豹子、野狗,也好有应对,哪怕被吃掉,至少不是无动于衷而被吃掉。走到山底门口,轻松扔掉了木棍,但木棍一点儿也不多余,它陪伴着我下山,在我恐惧时给了我力量,就如孙悟空的金箍棒、诸葛亮的锦囊、观世音的净水瓷瓶儿。不知何时,脚下又亮如白昼,月亮高悬中天,方才从山顶步入山谷,群山耸立遮住天空。这会子月亮上来,天地一片澄澈。我很感激月亮。她驱走了我满脑子里的鬼魅妖怪,给我的内心填满光明的油膏。月光透过稀疏的野木,照得路如同白天时分弯弯曲曲,影子伴在我身旁,我不再清冷,好像突然遇见知己。从前知己在身边也不大在意,这会子才发现自我身影倍感亲切。
我很放心前行,不必担心影子走丢,有光的地方,它总会在我身边。月亮护送着我,我再也不轻信月亮是柔弱的了。她在夜里最勇敢,伴着月亮,山间才显得可爱。山体被照亮,树木又回到自己本来的面目,不再狰狞可怖,不再张牙舞爪,就连野兽都变得乖顺,它们宁可在明月之下的洞穴里美美入睡,才不会寻衅滋事。我又看见那磷光闪闪的溪水,水面处处映现月光。河水想挽留月亮,月亮就与水藻、虾、蟹、游鱼呆在一起。它们该会睡得多甜。突然,一块山石打个盹,从哪个高处溜下来,惊扰了栖在枝头的鸟,扑棱棱展翅声伴着一阵凄厉的鸣叫,如夜里婴孩睡梦深沉,突然被惊醒放声啼哭。不一会,月亮抚平了一切。我内心欢愉起来,有点被自己感动:夜里只身从南五台山顶走下山底。在这山连着山树牵着树石伴着石水溶着水叶叠着叶的秦岭上走了一回,也紧张得绷紧心弦,手里扶着一根枯木作利器,竟得明月护送着出山。
我感激起了月亮。早年在家乡的山上放牛,摘杏,打连翘的光景何等惬意,伴着月光呵斥着牛群往家走;趁月光赶早走向摘野杏、打连翘的山头。我又怀念起家乡的山,家乡的山上有月光,有四季,有树叶,有让山永远不寂寞的河,在我的记忆里比秦岭更长。现在我爱慕秦岭,到底因它是山,我的骨子里老早注入山的气息,嗅着这气息,便跟着往山上跑。
从南五台顶峰下到山底走了三十多公里的路,搭车回到灞桥住处近乎夜里子时,久难入梦,满脑子里净那石、那云、那路、那轮山间的可爱的月,以及伴着突突心跳的惶恐、惊惧、狰狞的怪物、牛鬼蛇神、野狼、豹子、野狗、鬼魅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