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扬州

离别在即，异常不舍，这荡荡浩浩的运河水，波光粼粼，正如我心泪光闪闪，为多依偎你一会，也为化解日后不尽的相思，我整天任由脚步在你的心田走动，只为把我的脚步多留几行，只为多沾染你的气息好酝酿我日后不尽的相思。堤坝两岸蓝光盈盈，黄灯长明，正为了延长昼的光阴，好让这位别客在夜里多向你呆呆痴望，好让那痴心也像运河的水，再流千年万年······

六年之后，不曾想还能来到你的身旁，我贪婪地走着，不知疲惫，顾不得汗水流淌，不惧抚逆阳光。哪怕再热，这阳光拂过你身，掠过你的臂弯，已浸染你的气味，已变得亲切柔和，好似你灼烫的吻。扬州，关于你的风，你的树，你的每一缕阳光，每一片叶，每爿青砖，每柄黛瓦，我都想把它们埋进生命的每一寸蠕动的直觉里，每一缕为你振奋的神经中，这样,我离去时就不会唐突、落寞，我脉搏的跳动里从此就会有着你的气味。

烟花三月下扬州，六年前的三月，我徜徉在瘦西湖的胜境里，陶醉于你的温柔与多情之中。我自幼生长在北方，怀着虔诚的花与春的心情，第一次靠近了你，那天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瘦西湖的园门前，也曾顾虑囊中羞涩，可我还是忍不住目睹了你的容颜，哪怕倾囊一掷。二十四桥上人流如织，一座座红漆亭阁翼然水上，亭柱上的对联照古耀今，尽得自然风月的灵气与神韵。也信步赏玩了个园，个园的密竹、奇石、亭阁尽显江南的细腻韵致。江南的房屋精巧别致，蕴藏着人智，启着天机。那屋檐下的盛雨槽沟尽收天上的雨丝儿，一丝儿也不糟蹋。那雨水经青瓦、木椽，马不停蹄地滴落，终被完好地收入了大地的杯中，一滴也不少也不多。那水要经过四季轮回，再次滋养芸芸众生，一草一木、一石一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一个园林保存了下来，它里面蕴藏着蓬勃柔婉的江南盛景也周纳古今治家为人的智慧。个园因它的含蓄与的智慧启迪着前来者的思索。

转眼间六年已逝，这次来得也匆忙，甚至觉得是六年前尚未睡醒的梦。第一次来扬州，我站在那汩汩的流淌的古渡边，任细雨浸湿脚底的青石板，细细咀嚼摇晃的水波与翻卷的涟漪，愣愣发呆，一直站到黄昏。它的记忆中有多少个爱慕他的人呢？那江水默然不语。我仿佛是你流过千年所经无数个季节中那数不尽的树更难数尽的叶的一片，我竟然没有卑微，甚至自信地向你倾诉，那荡荡的运河水造就了繁华盛世时，又目视着多少疾苦的人民在战乱饥寒中死去，这中间又有多大的悲悯与苦难需要我们去反省呢？扬州，你始终默不作声。

此刻，也是六年后的此刻，沿着运河踱步，走走停停，像这运河之水时而平静时而翻腾，怀揣着心事。运河堤坝两岸光彩耀人。游客乘着绚丽夺目的观光船，荡悠悠沿着阔大的运河闲赏夜色，船影与人影俱在水底，那影子会惊醒鱼、虾、蟹的睡梦吗？那喧嚣的嬉笑声久久漫在运河上空的夜色里，会惊扰星星、月亮照耀下的暮春吗？堤岸上，情侣、夫妻、父母儿女三三两两走着，运河的夜里凉风夹杂着花草气息，水藻的气味、鱼腥味也淡淡的，窜如鼻腔，这气味是多么清新与鲜活！行人自由自在沐浴在晚风稍有凉意的时刻，唯独你默不作声，我呆呆望向那盈盈的江水，如果我能化作一块屹立在运河边上的石头，哪怕是运河底的一粒碎石子，静静陪着运河千年万年，那该是多么幸运、幸福！只可惜，我尚不及那残褪了花瓣的桃树与腐烂躯干却依然倾吐绿意的杨柳，我在她面前终究是位过客。我默默注视着运河，心绪波澜起伏，满是今夕别后无尽念想的怆然索然······我是一个爱惆怅的人，习惯一个人对着花木草石自言自语。它们尽可不必理睬我，我早已在有你的一切跟前痴呆发傻。

我可自豪地告诉你——扬州，我瞥见了更多关于你的秘密，很庆幸更深地认识了你。我踱步一刻也不停息，我不是苦行僧，却怀着苦行僧般虔诚的心。我执着地以为只有用脚步才会靠近你，走进你的灵魂。也许你会嘲笑我，不过被你嘲笑又何妨，在你跟前，我从来是卑微与无知的。青砖砌就的墙，黛瓦装饰的房檐，青石板一块块铺就的巷道，严丝密缝的屋脊，你难以辨别你家的墙抵着他家的檐，你家的门户对着他家的门户，没有绝对的朝南朝北或正东正西，就那样，有笔直如线的，也有迂回似波纹的，曲曲弯弯，高高低低，新旧交错，令人应接不暇，分辨不清哪条巷朝着哪个方向。这与北方家家门楼独立，两墙之间必有一砖之隔，两户门楼相对必有照壁矗立的界域之见大相径庭。

也就是在这样的漫步中，我信步来到朱自清故居、史可法的纪念馆、郑板桥天宁寺故居，每一处都储存着你的记忆、秘密、气质、秉性。我无比坚定地认为，你的富有并不只在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尽管航运带来了你的富庶物质，江水滋养着此地女孩的洁白肌肤与花颜容貌。你的独特的精神气质吸引着我，我仿佛在那精神气质里读出了个人的困顿与民族的苦难，更读出了在苦难与困顿淬炼中的涅槃与超越，那涅槃与超越饱蘸着血与泪，也喷薄着勇气与执着。朱自清的故居夹在拥挤的青砖黛瓦中，那巷道狭长如带子，若不是墙壁上彩色的大字提醒，谁又找得着朱自清的旧宅，谁又能料到这褊狭的居处竟也涵养出朱自清博大的民族义气与铮铮傲骨；史可法据守扬州城，靠的不是扬州城墙的坚固与高大，靠的是血肉之躯铸就的金汤之固，那是官民一心的磅礴伟力，史可法捐躯民族难道可以简单说是愚忠与迂腐吗，你看他的敌人对待他的态度自可知晓答案。那么，借宿天宁寺应考的郑板桥也绝不是因老天神佛庇佑，才步入官场，板桥远离家中妻儿赶赴功名，落魄卖字、抄书以度日，他为官后清正廉明，十年州县令，却留下无数民间佳话，民爱他，也是因着他爱民惠民。他之官位微小，他之情怀甚广厚。

可知，人的心胸气度不见得是外在条件是否优渥所决定。我想朱自清、史可法他们的内心自然因扬州之美而爱扬州受其滋润的。朱自清的亲情、国情，真挚皎洁，感人肺腑，那恐怕是扬州给予了他的物质上的供给与精神上的浸润，他因此对扬州有了深厚的情感；史可法誓死坚守扬州城，自然也因扬州是大明的天堑，关乎大明河山的命运福祸，但从他那样不惜以死捍卫扬州城的百姓来看，他爱着自己的国家、民族、百姓，不惜以生命去护卫；而郑板桥在扬州天宁寺苦读也是扬州能周纳苦难之士的一种胸襟，更是板桥在人间体察民生疾苦完成对人生审视的重大考验，他们爱扬州，爱自己的家、国、民族，说到底是自己的血缘与根系所在，扬州恰好成为他们生命与信念坚守的据点，这些人为了扬州留下了深长的记忆，他们身上早已注入扬州的基因。

扬州以自己的意志为它的黎民留下了高贵的人格与宝贵的精神财富。民族大义与黎民之力，是任何民族国家命运存亡的关枢。朱自清拒食美国救济粮，他的铮铮铁骨，傲岸脊梁，正是史可法爱国殉国精神的延续。而郑板桥刻苦应考，也正是在困厄中的坚挺与自立。他们身上的这种坚韧，正是你——扬州至柔至刚气性禀赋的延续与彰显。

在东关街头，这条繁华得消解了昼夜界限的老街，那花枝招展、比肩接踵、喧嚣鼎沸的街头也是你的精神的传承。你看那修足的人员，她们乐呵呵用玉手为每一位顾客揉捏搓脚的专注与尽心，更有那总是笑盈盈的脸在待客，将美好送在客人心里的容纳，这何尝不正是一种向着生活高傲的抬头迎去的姿态？扬州靠着运河与独特的地理位置千百年来富庶自足，同时，因着这一优越的先天也遭受了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只有运河之水浩浩荡荡，默默注视着一切，抚平一切，流过千年万年······

晚风把更多的凉意送在我周身，河水依旧波翻浪涌，我惆怅的心只为你默默祈祷，我爱你的柔韧与坚毅。再别扬州，如果还有不期而遇，我自然知道你依旧波涛翻滚、波澜不惊，而我只把这次离别作为内心隐秘的牵挂，我怎奢望再次相遇呢！有幸这个季节里遇见你，作别你，也更加珍惜有你的记忆，永远念着你——扬州，我打你的江水声里走过。只有运河水浩浩荡荡，默默无语，令我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