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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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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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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押车+曹军伟

黑黢黢的夜笼罩着黑黢黢的山,山路七折八绕,很多拐弯处车能通过完全靠得运气与偶然。何成想当时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他趴在堆得有三四米高的花椒袋子上,双手紧紧攥着麻花粗细的麻绳,在袋子与袋子扎口相对相依的缝隙里,把腿脚狠狠地塞在其中,尽量整个身子爬俯在仅有的袋子与袋子挤兑后不能弥合的空缺处。他的眼睛有时紧闭,凭感觉断定车行在陡峭的斜坡,明显地感到刹车狠踩齿轮摩擦的沉重的回响。偶尔,他抬起头,看到两股车灯光把黑夜凿出亮晃晃的隧道,那隧道只有四五米的长度,四五米外却是黑漆漆的夜。这时,何成想担心父亲会不会打盹,方向盘会不会突然失灵,车轮子会不会突然跌出轮毂······他的心绪乱得如夏天雷雨前团团袭来的默蚊。

一道道山梁在夜里显露狰狞,像无数个怪物奋蹄奔腾,又像无数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白天,山梁起起伏伏,豁豁啦啦,有的突出有的凹陷,在艳阳的照映下远远望去绿莹莹青翠可爱,一道道碧绿的屏障遮天盖地,在八月日照胜火烧的正午散发出的诱惑直拽着人急急扑进山的怀中。何成想对这里的山有着极深的感情,他与这里的木石花草一般根扎在这里的山中。若不是这山,何成想可能甚至连学也上不成。这里的山虽说狂野了点,看起来有点粗鲁,可这里的山也养活了方圆十里八村的万把口人。打何成想有记忆起,这里的山上就稀稀疏疏布满人口。这个山腰上有三五家窑洞,那个山梁上缀着几座旧房,那个山坳搭着几间茅屋,难得的是山底靠河的川道处屋檐抵着屋檐墙背靠着墙背跟着山圪里拐弯地挤满了人家,俯身望去像一条摊在地上的粗拙的缰绳。说来也奇,这地方的山处处遭遇斧斫镢挖裸露出黄褐色的土壤,竟然洒下种子就出苗,挥下汗水苗颖就疯长。小麦、包谷、黄豆、绿豆、谷子、糜子、高粱、丹参、柴胡、黄芪、狗骨头、苹果、核桃、桃、李、杏、葡萄、大凡庄稼作物、药材沾土即活,只还是雨水少,这里的农人便下苦重收益少·····

何成想要说感情最深的,还是对于这里的花椒。大约从20世纪80年代末,这里的山地上开始大面积种起花椒树来。那时,人们温饱问题倒勉强解决了,钱包却鼓不起来,一位有远见的乡长在对比了邻县地域特性、土质气候后,咬牙决定栽种花椒树,看着捆捆堆积出如山的花椒树苗,起初,各村农户的意愿不强,狐疑凝眉不动手,这细弱的缀满三角尖刺的苗株能禁得起黄土地上的遍地石头、风吹日晒嘛?谁可曾见到过结出的花椒是个甚样子,花椒真能能鼓起干瘪的钱包吗?乡里干部把一捆捆半米高的裸露着泛黄根须的树苗送到各村,由队长支书送在每家户主手里,可惜大多数人还是把这些树苗扔在了柴禾堆上。每个村中家境殷实一些的人家,却实验性地把这些幼苗植在土壤贫瘠与充满石头的劣等地里,反正树苗是免费给的,长不成顶多费些力气,谈不上折本。兴许种成了,有收获不正是所盼望的吗?兴许该着这地方种花椒树,四五年后,栽植的花椒树大多活了下来,三五枝股朝四方绽开,像一汪汪喷泉,枝头叶间缀着一串串可爱的红玛瑙,在八月烈日炎炎的坡地里莹莹散发光艳。当时的花椒雇人摘一斤工钱才1-2毛钱,晒干后每斤价格3-5元钱,那些最早种花椒的人首先尝到了甜头,一年光种花椒就能收入个三四百元,于是家里的好地逐渐也都种上了花椒,于是那些最早受雇摘椒的本地人也都暗里打探,跟风似的在自家地里种起了花椒树,一时间各村里营务起花椒,房前屋后、梁顶山腰、沟底埝畔行间均匀或七扭八裂地长满了浑身是刺的花椒树,那一颗颗骰子点大小的红玛瑙莹莹泛光,小巧得绣成一串串葡萄,紧紧地嵌在肥厚黑绿的叶子里,尤其到了八月中旬,那红色遮过绿意,麻麻的香味悠悠散发开来,弥漫田间阡陌,飘进户户房屋,摘花椒的时季,家家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每家每户得雇上三五个、八九个、十一二个、一二十个人摘花椒。何成想虽然不爱热闹,但父亲庆仁每年要赶着摘花椒季做几笔好生意,因此家里摘花椒领人到地里、从花椒地里开车接人吃饭、回家过秤记账、黎明摊晒花椒等事情自然落在何成想身上,有时何成想心里觉得很自豪,俨然成了家中的“顶梁柱”,能够为家里分担活计,有时何成想又讨厌花椒,做这些活计并不十分轻松·····大约从他上小学三年级家里便雇人摘花椒了。现在已读高二的何成想伏在高高的椒袋子上,夜里飘荡在山梁川道上的红玛瑙的香气丝毫不能令他感到一丝喜悦。

每年八月到九月一个月的收椒季,何成想刚刚放暑假一个星期,待到九月一二号开学,花椒也正好收完,相差不过一两天,何成想很早就意识到,这里的孩子要上学离不开花椒树,花椒生就为这里的孩子上学服务。下午,何成想过完秤,记完账,吃过饭,待母亲洗完锅碗,把一桶泔水提出屋外倒向门前硷底后,已晚上九点,他歪身倒在床上休憩,享受夜里老屋凉气,消解一日疲乏,正眯眼渐入梦乡,双牌小车的嗡嗡吼声把他的梦乡打破了,父亲庆仁收花椒回来了。

“掌柜的挣钱回来了”,一个高音节的妇女嚷道。

“回来了,掌柜的不胜个要饭的么,都还没睡呢”何成想听见父亲乐呵呵道。

“锅里面还留着稀饭和馍”,母亲的声音穿过灶台。

“我吃咧,在黄藤沟明老二家吃的”,庆仁在堆放杂物的厦房踢里哐啷翻腾,“屋里的麻绳放哪了?”庆仁大声喊叫。

“你一天做啥的人,放的东西问我哩”母亲没好气地答道。

“找见了,成想在干啥哩”

“娃忙活了一整天,还能干啥,是不是睡了。”

“你去把他叫起来,待会跟我一块去镇上。”

何成想把父母的话听得显显的,就把衬衫披在光膀子上,挤着眼将两条胳膊塞进袖筒。等他系好纽扣,迈出门槛目光投向蓝砖铺就的院子时,却不见父亲,只听见门楼过道上响起花椒干壳刺啦啦的脆响与塑料锨擦着水泥地板的呲啦声。何成想快步朝门楼过道走去。庆仁嘴里衔着尼龙绳,两条胳膊环抱着花椒袋子轻轻往上搂,袋子底部扛在肩头,经右手轻巧托住,右腿膝盖折起抵住下沉的袋口一头,左手将袋口刚一松开,那些红艳艳的花椒壳子如一道瀑布洒落,水泥地板上堆砌出的玛瑙山霎时变大,干透的花椒皮红里白,在灯光的照映下红彤彤,千颗万颗黑眼珠似的黑籽含在红壳中,红艳多少减去几许璀璨色泽,那万千颗黑眼珠是农户卖花椒有意掺杂其中增加斤两的,做花椒生意生最怕看走眼,拿不准农户掺杂花椒籽的斤两,往往会因收到手的花椒里椒籽过多而折本,收花椒交货时,客商会过筛子,若籽量大,肯定会亏本,正如此,判断花椒的成色与花椒籽的斤两最考验花椒贩子的眼光。

何成想早已悟出了做花椒生意的窍门。庆仁把那六七袋堆积如山的花椒倒好后,从家里的花椒籽袋子里舀出半洗脸盆的花椒籽,放在磅上称好斤两,斤两的度要掌控好,太多则花椒色泽黯淡,太少则没有多少利润可取,这个度便是花椒生意的门道。掺花椒籽须选择颗粒饱满的,会显得量少斤两足。同样看起来是一盆花椒籽,颗粒饱满的斤两却会增多,配出来的花椒看颜色也更鲜艳。庆仁把称好的花椒籽向着玛瑙山一层层撒将开去,那黑色混入红色就不见了,红色霎时黯淡了几许,随后庆仁就抡起木把塑料锨开始翻腾,一锨锨从底部铲起,左边的玛瑙山渐渐变小,右边的玛瑙山一点点鼓胀高耸,玛瑙山又开始鲜亮起来。他的的胳膊轮得很欢,只听见锨头擦地发出尖锐的刺啦声,一声接一声,一声高一声。如此四五十袋的红玛瑙分六七拨在庆仁挥舞的锨把中被再次加工注入新的价值。

何成想做不来这样的巧活,一来自己搅般不匀,二来他也尝试过,不到三五分钟胳膊就酸痛地拾不起来。再者,他总认为这种投机取巧的把戏,到底有些奸诈不义在里面,让他做这样的伙计,他的良心多少过意不去。他现在做的是在五六袋花椒搅拌匀后为父亲张口袋,为了不使晒干的红玛瑙走色,外面的塑料袋子又套上一层白色内瓤袋子,张口袋时要把内瓤袋子的两个底角与外层袋子的底角对齐拉展,防止底角错位,那样就会少装花椒。张袋子时,何成想在父亲倒入前两锨后,分别用手塞到底部把左右两个袋子角塞实,又双手交叉搂住袋子底部中间往上抖擞,如此装下的袋子就瓷实,待装到花椒溢出袋口时,便同父亲一块一人提一头,用力提起袋子再蹲下,待整个袋子圆鼓鼓直挺挺站立时,父亲庆仁就双手四指并拢与大拇指捏合,把内瓤袋子从两边向中间一点点捏一点点挤,攥成一股,用尼龙绳细细缠上几匝,用力一勒,打个活结头。何成想盯着父亲做活的过程,不觉想,如果父亲上学,肯定能把书念好,父亲做活计很快又很轻巧,这里面就不仅仅是熟能生巧的问题,多多少少包含着智慧。父亲装的袋子每袋足有七八十斤,而大多数人同样的袋子只能装六十多斤。

父亲一袋一袋把花椒扛上肩头,先将车厢底前三后三并排竖着放上六袋花椒,平平整整正好高出两边车帮,就开始沿着车帮两边两袋一组扎口对扎口摆放,有时又适度往辆车帮外微微拉开一些,这样也是为了多装几袋花椒,一层放好后又一层摞起,从第二层开始,父亲就上到车上,这时需要协作。何成想扛着花椒递向父亲,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感觉到衬衫紧紧粘在背后胸前,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父亲的动作却丝毫不成减慢,依旧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当何成想怎么使力气也无法把袋子从地下递向父亲时,母亲总能在这个当口到来,母亲示意他放下袋子,他便和母亲一起抬起袋子,一起抡起,果然就递到父亲手里。

“年年收花椒,把人能累死,你一天光知道往外跑,不顾家里人死活,钱挣多少能够?”母亲嗔怨。

“我他妈的就是想往死的累,一天到黑光知道个嘟囔”父亲粗声回应。

何成想不做声,他明白父母供自己上学着实不容易,家里的钱也都花在自己身上,他无论如何没脸抱怨。母亲埋怨也是心疼儿子受累太重。父亲是最累的,他的累又该说给谁呢?母亲自然成了父亲情绪发泄的端口。何成想心里心疼无辜的母亲,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站着干啥哩,把麻绳撂过来”,何成想缓过神,见父亲已把最后一袋花椒放好踩在脚下正等着用绳。何成想把结成环的一头撴紧勾在车帮的铁焊绳勾上,将另一头松松抽出四五米用力一掷,绳头落在父亲脚下,父亲把绳头绕过椒袋从另一边扔下来,何成想将绳子穿过对称的铁焊勾,脚蹬在车帮上,向上拉着绳,父亲在车上将已拽紧的绳从中间用力往上拉,当父亲的手停在最高处时,何成想赶紧不遗余力往自己这一端拉,紧出来的绳段被抹平了,如此在一二的号子声中第一道绳算绑好了。紧接着就要斜着勒几道,如此几番,花椒袋子仿佛被五花大绑在车上。父亲攀绳往下脚落车帮上便跳下车。花椒装车完成了。庆仁巡检似的用手拉了一下车厢后面的那竖捆袋子底部的绳,感觉有点松弛,会成为上坡时花椒袋子掉下来的隐患。“你把绳头抓住,我上去再紧几下”。庆仁对身旁的何成想说。庆仁又轻快地攀绳上到四五米的车顶。庆仁头面向车厢后面,向前低头弓腰抓起那条直竖的绳子开始用力,一二一二,每到二,何成想就使劲一拉,将父亲用力挣出的多余的绳拉紧,一,歘的一声,绳子断了,父亲正面扑向地下,双膝直楞楞戳向地面,紧接着一个俯冲滚向前去,多亏他双手迅速伏在地上,才避免了头部撞击地面。母亲的脸色煞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何成想心里一凉,眼前突然黑了,他痛恨父亲为什么做事总是那样求饱满,只要椒袋子掉不下来,费那么大劲又是何苦?他担心父亲恐怕已摔坏了腿。好在过了几分钟父亲从地上站起来,拂拂膝盖上的尘土,说道“没事。你还愣着干什么,待会趴在车上跟我到镇里,今天收的花椒多,你看着别让路上掉下袋子”何成想像父亲一样扶着麻绳从车厢后面爬上车顶,气喘吁吁,胸腔闷痛。他站在高高的花椒袋子上,一阵目眩。便小心翼翼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攥住绳子,面朝车厢一点点抻开双腿附身在椒袋上。“用手把绳抓好,路上上坡下坡容易摇晃”父亲叮嘱完后,走向了司机楼。夜里十二点了,庭院里摘椒工人已歇息。车走出村子,何成想依然瞧见母亲呆呆站在大门口的灯光里。

车出了村口,一下子钻进了黑窟窿,何成想才感觉夜来临了,他的心揪起来。群山的黑影嗖嗖从眼前浮过,已经无法辨别车走到哪里,凉风吹拂他的脸庞,这是夏季里最温馨柔美的时刻,晚上的星星稠密的坠在天上,看起来明天又是大太阳。明天早晨还要起来摊晒花椒,一天摘下来的三四百斤湿花椒母亲一个人摊晒肯定不行,把花椒运到晒椒场地上摊晒,非得两人协作。何成想在家里已学会了开三轮车,父亲在家自然是父亲开车,父亲卖椒归来迟或者连着几天到邻村收花椒,任务就落在了自己肩上。他心里琢磨,现在都深更半夜了,卖完花椒能赶大清早回到家吗?车上装这么多的花椒,路全是山路,走在夜里,何成想的心扑通扑通,手心直冒汗,他不敢往下想了.......

一阵凉气袭来,他断定到了林青川道,林青川道邻近毓秀河,两岸是长满松柏的山,平时这一带就阴森森的,因此在夜里很好辨认,车稳稳地走着,他的心也松弛下来。林青川道虽两岸高山,却是平晃晃的一道川地,路两旁伫立着修修颀粗壮的白杨树,略显出轮廓的白杨树夜里风吹叶子沙沙响着,很是悦耳,何成想歪着头睡着了。待到“咯噔”似犁铧撞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响起时,何成想一下子惊了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车撞在山岩上,莫非现在已经到了红石梁?但是伴着“咯噔”的声响,车子并未停下来,他也就判断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只不过,刚才确实到了红石梁,红石梁在到处是黄土的地域显得尤为特异。这道梁整体是褐红色土壤,上面的红石岩一层层累积着,裸露在最表层的经过风雨剥蚀风化,颜色光泽耀眼。红石梁上长满柏树、野荆条,因土地贫瘠这里不长庄稼,只不过前往镇上、县里,这道梁乃必经之地,连接着前村后寨,所以人们记得牢,红石梁成了人们口头常挂记着的地名。红石梁上到处是石头,下雨天倒好走,脚上不沾泥,又向阳,冬天里其他地方的雪尚盘踞在各自角落,这里却早早干干净净,走起路来很方便。唯一遗憾的是这里坡势陡峭,路外侧临近沟壑,路面狭窄,车走起来令人生怵。前几年村里三轮车多,人们赶集上县经过此处时有翻车轧死人的重大事故发生。

何成想的心纠结起来,他们赶往镇上,这道梁成了拦路虎。回来时,倒好说,一路下坡,可现时前往镇上,正是上坡路,何况又有三四千斤的货物。刚才闲适的心情消失殆尽。他明显感到车速慢了下来,发动机木木的响声软绵绵地吼叫着,似乎一缕风随时都能将车吹熄火,他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可千万不能在此处熄火呀,他也开三轮车,平时父亲也告诉他一些行驶的常识,一旦熄火,车在半坡上无法启动不说,刹车就是一个问题,多少车祸就是车无法停止又无法启动最后酿成惨祸。此刻双牌车像个哮喘咳嗽的老人,一口气比一口气短,一口气比一口气急切,真害怕那一口气接不上,浓郁的尾气刺激得何成想作呕。呜呜的声响一声弱比一声,他紧紧抓住绳索,凭感觉判断着路的内侧,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跳往靠内的一侧。他的身体好像与整个车身都在往下溜,明显车已经到了最陡峭处,他仿佛闻见一股臭味,一声尖锐的刺啦声打破夜的寂静,响在山间,那是发动机带动传送带发出的摩擦声,那臭味不消说是轮胎与地面的摩擦烧焦了橡皮轮胎所致,何成想暗暗叫苦,又默默诅咒,山太可恶了,心里旦旦起誓,一定要好好读书,押车的苦于自己学习上的而言,学习实在太幸福了。他也理会到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与这里的山路打交道是多么的伟大。终于在车发出竭尽全力而又似乎毫无声息的挣扎后,他又感觉身子平稳了,渐渐地发动机的声响又尖亮起来。

红石梁过后就到了柳树湾,柳树湾这个地方也比较有特点,角角落落长满柳树,到了春季,嫩枝泛黄,满沟壑的金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这里的柳树大多粗黑高大,往往在低处的树干伤疤处才蓬松逸出几丛柔嫩的细枝。每年清明,家家户户的人会来到柳树沟攀折柳枝插向坟头寄托哀思。何成想的心头悄无声息升起惊悸。柳树湾沟涧底的大拐弯就像一个大写Z,平时看起来倒显得很诗意,现时,何成想却惊怕起来,这个Z型拐弯,不是平天平地而是有上下坡又有急险拐弯,他比刚才在红石梁更加揪心,车下坡时他明显感到身子往前倾,自己大约是一支向下射出的箭镞,他用脚尖勾住麻绳使劲别着让双脚承受住身体的重量,他感觉到父亲在用力地踩着刹车,又似乎听到刹车踩尽依然缓缓前行的尽力而为后的自责声,他的双手将胳膊绕过麻绳扭手紧紧攥着,即使如此,他的身体依然向右向左位移,有几次仿佛他与整车的花椒将要被甩出车厢,这时他的脑海里满是父亲用尽全力紧紧攥着方向盘,往左往右使劲转动着方向盘,满脸一副全神贯注纹丝不动的神情,这样的路方向盘真的掌管着生死,Z字的折处整个胳膊把吃奶的尽都要使上,不敢半点分心,你能感觉到车轮在扭动时,沿着路的边沿颤颤巍巍的抖动,要是方向打小了,会发生侧翻,方向打大了,车轮就会驶出路面。他不知道父亲此刻是否也像自己这般提心吊胆。终于经过身体位移、与前拥后溜,Z字型抛在了身后。他这才发现,腔子前湿漉漉的,背上像被水浇过一样。

何成想的心松弛了,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前面要到簸箕岭了,过了簸箕岭就快到东平镇上了。簸箕岭山根庞大,连绵三四里,山上是洋槐树,一层一层漫上天际,按理说过了簸箕岭一道平缓的山脊由西向东延伸,直到平晃晃的川道,那里村子开始密集,家家户户红砖墙平顶门楼,门前横着黑亮亮的柏油路,渐渐在一排排南北或东西走向的村子拱卫下,十里八村终于汇聚出物流畅通、交易热闹的东平镇。东平镇三六九逢集,自然方圆十里的村落的人也都不辞路远辛苦赶着上集,何成想对这里很熟悉,他在东平镇读的初中。他的同学田家旺就在镇东头的赵村,他对东平印象最深的是自己第一次在家旺家的地头吃到拳头大的粉里透红的水蜜桃,那是小时候看西游记电视剧时埋下的一个种子,孙悟空吃的蟠桃大概只有天上才有吧,他当时就那么想。何成想的爷爷后院种了几树桃子,那漆黑的桃树枝头也长桃子,桃子熟时一掰两半,一枚尖尖的桃核上面的纹理很是好看,那纹理印在两半桃子的白里透着淡黄的内瓤上更加鲜红,爷爷家的桃味道虽然也鲜美,可个头终究只有野山杏般大小。他记得田家旺说,“成想,你多咥几个,咱家就这桃拿的出手。我家打我小时就营务桃,我和我哥上学的费用就靠我爸妈卖桃子。”何成想那天吃得确实饱,说:“孙悟空到了蟠桃园,我就不客套了。”家旺打趣成想,“你就这点出息,我村这一带,家家种桃子。我早都吃腻了。”何成想说,“怪不得你家营务桃子,看你的脸蛋白里透红,也没见你有人家孙悟空的脑子?”家旺不做声了,好一阵才说,“我也知道咱不是读书的料么,我爸妈却说供我上学到砸锅卖铁,我听到他们这样说,我可难受了?”何成想没在意的说,“我还不是一个样,天天吃核桃,脑袋却不灵光,反而像核桃生硬固执。咱俩看来都不是读书的料!我爸妈也是这样,只说我读书读到哪他们供到哪,钱不用愁。他们把花椒树种到死,也不会让我中途辍学。哎!”“你还哎啥里,我要像你能坐住板凳,好歹记住几个英语字母化学公式的,也对爸妈有个交代了。”“成想,你说咱们爸妈到底是咋想的,谁都明白不是人人皆上学的料,哎,算了,多吃几个蟠桃,以后上学上成了,别忘了哥们。要记得哥们圆了你的蟠桃梦。”“你个挨球的,净胡说哩,咱俩都好好上,上不成学以后一块打工,谁上成了,也别忘了对方。”“你狗日的会说,做梦娶媳妇——想得美。说真的,你要好好念,我看你有戏哩。书上是不是说过苟富贵无相忘,是吧,我没记错吧。”那一天他俩在桃园里枕着鞋睡在青草上,吃吃谝谝好不惬意,直到日头没过远处连绵的簸箕岭,夏天黄昏的凉风伴着草香、桃香氤氲在田地、村落。那一次吃桃后,过了一个礼拜田家旺就没再来学校,他去当兵了。何成想心里失落了好一阵子。那时读书读不动,当兵是一条出路。他明白家旺当兵肯定是和家人商量过的。田家旺这家伙多久没联系了,也不知道现在做啥。上次来信,家旺说他当兵被分到了新疆,大小当了个班长。何成想也说了自己在高中读书的情况,现在马上到了东平镇他又想起了家旺,想起了这个曾经读书的校园。

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车身左右猛烈左右晃动起来,感觉就像小时候无聊揪着树干狠劲地扳,一松手,树身来来回回摆动。何成想被甩出去车厢,他感到丝丝的凉意擦过耳际,接着就木木地栽倒地上,耳膜嗡嗡响着,嘴里一股血腥味窜如鼻腔,头被坚硬的物体猛烈击中,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隐约听见“成娃,成娃”的声音响在耳旁,那声音沉重而又愤怒,令人撕心裂肺。“你快醒醒,睁开眼看一看爸,都是爸不好。成娃,成娃······”庆仁的声音开始沙哑了,寂静的夜晚左边的车灯还在亮着,右边车灯的外壳变了形,发动机断绝了哀鸣。整个车现在直直顶在弯前大石头上,车的前身已经斜斜翘起,多亏车的前承轴被石锋别住了。

原来即将走完簸箕岭,在驶入东平镇的坡底的拐弯处,刹车发热失控,庆仁紧急猛踩刹车,车身失重摆动何成想被甩出了车厢正跌在石头旁的泥土上,后脑勺磕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尖上,他的膝盖早已露出血肉模糊的皮层,头上的伤口把头发浸得巴掌一大片撮在一起。庆仁几乎站直了身子用力踩尽刹车,即使这样他整个人还是匍匐在了方向盘上,头哐嘡撞在挡风玻璃上,伴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呲啦声,车身顿然静止。庆仁迅速推开车门,纵身跳出驾驶座,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左前灯照出有限的一片范围,他又摸上车头,从塑料抽屉里摸出手电筒,一个巨大圆锥形的光晕顷刻把目光注视的地方照得清清楚楚。他判断着车身方才摇摆的方向,心里早已估摸着儿子摔下去的位置,他准确扑倒在躺着的何成想身前,何成想的父亲脸早已失去血色,两只眼睛圆睁睁似要撑破眦眶,泪水哗啦啦冲向腮边,他把儿子的脑袋轻轻地转正,用左手掌拖住儿子的脖颈,右手把两条曲着的腿一点点抻展。“成儿,我娃没事吧,你看看爸。”他心里做着很坏的打算,正准备给镇医务所打电话,呻吟的声音从何成想微微张开的嘴里发出,庆仁顾不上拂去泪水,笑着说,“没事,没事了,儿子。”庆仁还是给镇上的高老三打了电话,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一辆小货车一辆小轿车一前一后来了。前面小货车上拉着电葫芦。“我的天呀,你命大大得很,晚上咋能拉这么多的货。”高老三一边说着一遍走到庆仁跟前,“你没事么,娃咋样了?”这时镇上医务室王德民大夫也跟着来了。“先看看娃,大人没事”高老三说。德民从带来的医药箱里取出镊子、白纱布、碘酒,经过简单的消毒后为何成想进行了包扎。“娃,哪里还疼?”“膝盖不要紧只是擦破了皮,娃,你先走几步看好着么”德民大夫温柔地问道。庆仁扶着何成想从地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左右换着单膝站了一会,说没事,这会好多了。德民说,“还是咱娃皮实。庆仁,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大意了,这么黑天半夜的,咱这里的路你不晓得么,咋敢冒恁大的险,你不要命啦,值当么!”“你说你摸黑走惯了,娃咋也能跟着受恁大的罪”,德民语气沉重地朝向庆仁道。何庆仁窘迫地低下头,两眼充满感激,连连应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真怪我太大意了”“真是有惊无险,你要请客,庆仁,要没这块石头,你就报销了!拉这么多的货,又是这么坏的路!也真该你发财,你挨球的还是胆正!”高老三半玩笑半严肃地说。“请客多大点事!现在好了,你们前面走我慢慢跟着,好歹今晚给人家把货送到!”“成想,来,跟叔坐,让你爸一个人开,前面路好走了!”何成想跟着高老三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德民大夫自己一人开着车。何成想坐在车上,一点睡意也没有,他耳际萦绕着父亲焦急的呼喊声,父亲腮边的泪水也清晰地映在脑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何成想的泪水也不住下落,他迅速用袖口抹去,他不想让别人看见······

车子平稳行驶着,突然一股桃子成熟的香味迎面扑来,已经快到镇上了,东平镇在方圆几里地算是较为平坦的了,家家房前屋后种着花椒树,此刻已经慢慢看到几点路灯的光,路也成为柏油路,何成想的心终于松下来了。他回过头依然紧紧地盯着高高的花椒垛子,庆仁的只亮着左灯的双排车缓缓跟在后面。东平镇上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几家收购花椒的店面亮着灯,空荡荡的简易房,用钢架结构搭建,只在靠近街道的方向搭建空间不大的小屋,进去钢架结构下是红艳艳的花椒,浓烈的花椒气味一直蔓延着整个街道。

眼见四五十米就到张天民花椒收购站了,高老三与德民已在路边停车等着后面的庆仁。庆仁在在高老三车后停下来。“庆仁,你晚上不回去了吧,歇一宿明天走”高老三真诚地说道。“算了,过完秤,我就回去了,屋里一个人忙不过来”庆仁不容置疑地说道。“让娃回去休息两天,学生娃哪能当大人使”德民说道,庆仁点点头。看着高老三和德民走后,庆仁和儿子就进了花椒收购店面。张天民,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下身吊着宽松的半截短裤,他乐呵呵递过烟,与庆仁简单寒暄,又递过茶水招呼何成想父子后,就等待着何成想父亲下货。张天民,说老伙计,今天收的获不少么,成色咋样?何成想的父亲,说都是好货。紧接着,张天民说下货。何成想的父亲道,不看一下,张天民说:都是自家人,不用看。说完使眼色给身旁的两个青年,何成想的父亲说,交情归交情,当面看货,心里都轻快。那两个青年便从侧面的第三层拽出一袋,解开尼龙绳口绳,打开内瓤袋,一只手扶着袋子,一只手五指展开,插入半臂,待抽出手,已经满满攥满一把花椒,又眯着眼在灯光下轻轻一扫,又把整个手臂抻入袋中,照旧眯眼聚在灯光下轻轻一瞄;接着又从中间随意抽出一袋,重复前番的动作后,不紧不慢向张天民点点头。张天民声音洪亮,客客气气说,走喝茶去,老伙计。“还是上次的价格,这次货更硬些”,何成想的父亲也大笑着说,张天民说,这还用说,在上次价上再添5毛,最近客商多,老伙计多收些,我这里全要。何成想的父亲说,没问题,兄弟们不说外话。庆仁在车帮下面解开绳头,绷紧的绳子松懈了,又从侧面花椒垛中抽出一袋,高高的花椒垛子霎时如冰山雪崩一般消去大半截,他从散乱在地上的花椒袋子上扛着一代径直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红玛瑙,成想在心里振撼着真是小巫见大巫,家里面一年的花椒收成才三四千斤,也就是父亲的一双牌车的量,这里的花花椒才是山是海,地上的这点花椒就少得可怜。父亲弯腰扛起花椒时,是那般有力。可汗水还是从他的脸上流下,他想走上去帮忙扛,父亲严厉而又慈爱的神色让何成想立刻打消念头,只好坐在一个半身高的三条铁细腿的圆板凳上,自己现在是一个受着伤的人,需要休息!看着父亲来来回回弯腰俯身又直起腰杆耸耸肩头的动作,那四五十袋的花椒,一会子过完了秤。旁边的两位中年人用推车便推向红艳艳的花椒堆子,一会这几十袋的花椒便在这两个中年人的左右不断抄起又放下的塑料锨中搅拌均匀,汇入那如山似海的红玛瑙里......结完账,从花椒收购场出来已经凌晨三点多。

走,你想吃点啥饭,父亲对何成想说,吃完饭我们回去,明天天气好,能晒个好花椒。东平镇的一家烙饸生意好,又在镇中心,收花椒时季整晚不关门,何成想和父亲吃的是羊肉饸饹,父子俩一人还另外吃了三个芝麻烧饼。他们又驶上了簸箕岭,过一会还要驶过柳树沟、红石梁,林青川道……沿途弥漫着花椒的香味,有的村子人家门前亮起了灯光,那时主户家为花椒工人做饭,何成想的母亲此刻也在家里为摘花椒的人做起早饭,明天早上一家人晒花椒,现在何成想闭上眼安心地坐在父亲的副驾驶座位旁打起呼噜,庆仁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眼里定定看着前方,一道车灯凿开黑夜......

 

作者姓名:曹军伟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渼陂西路1号西安交通工程学院

专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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