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月轮

近几个月从鄠邑高铁站赶往西安北站成为常态，时间紧紧张张，心情急急火火。下午五点半从学校奔赴鄠邑高铁站赶往西安北站，再从西安北站转乘前往异地的高铁，这个过程我学会了使用滴滴打车，也能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从容与不同的司机聊起生活的点滴。

今天要赶往洛阳参加培训会议，夜里九点五十的火车。滴滴司机是位不满四十岁的同龄人。从口音里断定他并非西安本地人，我在西安呆了十多年，自己的口音也一直是故乡的，因此很自信自己的判断。果然，聊起家乡时，从他口中得到印证。他说每天能赚到400多块钱，勉强养家糊口。我听到这个数字心生羡慕。他说每天都在路途上奔波。我说你的见识广，怕早已领略尽各地的风俗民情。他苦笑着摇头，说十多年前跑货车吃尽了苦，驾驶大平板车、大半挂，最远从广东到过新疆。我赞叹他走遍了中国南北，他脸上没有喜悦与得意神色，说不过是位移，从一个地方位移到另一个地方罢了。我能想来那沿途的风光，对于一位只想着赶赴目的地的货车司机必然没有多少诱惑力。走南闯北、走州过县往往听起来叫人热血沸腾，其实也仅路过而已。

“是的，巴掌大的司机楼里，就一个人，白天赶路，夜里住宿歇息；白天路旁停车解手，双眼至多在沿途的风景前停留一时半会，吃饭停车在路边，也只是为了安抚一下胃，好让手脚听点使唤，这样又可以继续奔赴前路。”他说开车挺闷挺孤独，挣跑车的钱很可怜。他脸色平淡，语言平缓，心中该是平静的。

“开半挂、全挂大车更挣钱，却不能带来快乐。十天半个月吃饭睡觉必须的停留空间十分局促，令人窒息，得心无旁骛赶赴目的地，大货车的到达时间由不得司机做主，雇主要求的期限不敢怠慢，有的活就不敢接，钱多也扎手，怕延误时期，爽约的代价不可承受，一旦接单，就得尽力赶赴路程，开长途大货车听起来赚钱也显风光，但风险大似在玩命。”

听他这么说来，我自愧无知无聊。我到洛阳何尝不是为了到达而已，周五前往周末归来，在洛阳的美景面前也只是过客而已，哪能缓下步履静赏？虽也神往“花开时节动京城”，“中国石刻艺术的最高峰”，“天下第一寺”……

朱光潜有一篇文章题为《慢慢走啊欣赏》，大致讲人生应多一份闲适自得，应在生活角角落落里发现美品味美，文章颇具艺术之美，也真能让心灵饱浸美的滋润，那俊逸自然的文笔我曾深深陶醉过，似乎脚步也就慢了下来。现在我武断臆测那种散步与欣赏简直奢侈，我并非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狭隘之人，只是在我的路上，仿佛只有起点与终点，脚步如那日轮月轮，在夜与昼之间马不停蹄。

这或许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生活轨迹，殊不知是悲哀还是必然。路上的风景谁人不爱呢，我想象得出中国南北的各异天然景色与东部西部泾渭分明的生活场景，怎么会没有一处令人心动呢？

我说：“你见识多，形形色色的人很了解吧”！他微笑点头。我说:“那你一定熟悉各种各样的人生，你的脑子里肯定有着数不清的传闻故事”。他摇摇头道:“人是有圈子的，我认识的人也大都是开车的。比如做生意的，认识的也必然是大老板、做生意的。打工的认识的也是打工的，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他的言语质朴恳切，我竟不好反驳，我附和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微笑说：“是这个理。”酒圈子，权利圈子，学术圈子、文化圈子……有了圈子才有生态，才有生命需要的阳光、土壤、水、空气；不在圈子里，你只能是边缘人，那些看似无处不在的阳光、土壤、水、空气，绝非廉价平常，反而稀缺珍贵，竟成为“圈外人”的奢望。一个个的圈子构成形形色色的生活，你在赶地铁的有限时空中经见的人可能比爷爷辈一生经见的都多，可你发现你挂怀的和关怀你的，还不过生活中那少得可怜的几个。

他说：“此刻最大的奢望是回家洗个澡睡觉，最好一觉睡到明早十点。”我说：“现在顾客通过手机预约打车，你无故不接单，不影响工作吗？”他说：“不想拉客就关闭平台系统，反正自己开出租车正为享受自由的生活。”他已安家在西安，每天都能回家，再也不必按着雇主的期限拼命，他的脸上漾起喜悦。我默声不语，心里搅腾。好几个星期没回家陪孩子，好几年没陪同媳妇一块逛街买件衣服。他说：“现在完全为着享受生活与自由开起了出租车，晚上就能回西安城北的家。”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一条胳膊弯曲在方向盘上，打眼一看便知是开车经验与人生经历丰富的人具有的开车姿势。

我说：“西安周边的美景你享受尽了”。他木然一笑，笑得通情达理，笑得善解人意，他已学会顾及他人的脸面，包涵别人明显的错误；又笑得温和内敛，笑得超然淡然，俨然一副从少年走向成年的人的样子，像那经受风雨褪去光艳即将倾吐绿芽的花瓣，显然，他的心里少了青春特有的那份狂野与不羁。不再理会别人能否触及到自己的疼痛，也不愿以过多自我的忧伤涂抹他人的心弦，大家都明白生命的真实模样，唯角度不同而已，心的体会终逃不出酸、甜、苦、辣、咸的滋味，我也何尝不是如此呢？

鄠邑高铁站眼见逼近，下车分别时彼此不舍。转身朝南，秦岭山苍茫清晰，岚霭弥漫天际，云团冒上山巅。来到鄠邑眨眼五载，每天透过办公室的窗格玻璃或径直站上阳台，目光穿过高楼依然看到的是巍巍秦岭，可是，一直没能亲切地驻足在她的脚下，依偎在她的怀里。

无奈在美景面前，我们步履匆匆。“慢慢走呀，欣赏”，如梦遥远、缥缈，朱老的“慢慢走啊，欣赏”，何时能唤醒更多步履蹁跹的机会？如果有，那定是一个霞光灿然的晨曦或黄昏，生活真如日轮月轮一刻也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