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儿子明显长大了，兄弟俩似乎可以分开了，不再是哥哥走到哪里拽着弟弟，弟弟走在哪里要拉着哥哥。

看到大儿子一个人在楼上写作业，偶尔有问题就大声喊着我解答。我的心里沁出一丝欣慰。就在两周前，他还用不在乎的口吻说，“你就见不得我休息一会，就知道让我看书、学习”。我原想着带他去图书馆，尽管我再明白不过，去图书馆只是得点臆想的安慰罢了。我又怎么会不懂得“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可笑。我幻想到图书馆去转一转，哪怕不读书，兴许有他喜欢的书，退一步讲，即是他不读，嗅一嗅书香气味，或者看到其他小朋友或者大人读书许会引逗来他的趣味，开启他的心智。结果，如同生活的常识那般，幻想破灭后总让人是五味杂陈。

我曾鼓动他兄弟俩去了西安五路口新华图书店、嘉汇汉唐书店，他们说不上渴望也说不上扭捏地跟在我身后，看到满楼满书架书籍，他们的脸上泛出喜悦眼里充斥惊奇，我顿时觉得带他们去书店是对的。他们也像其他小朋友席地而坐，手乱翻着动物王国、神话故事、恐龙科普、金刚葫芦娃等书籍，手指指点点、嘴叽叽喳喳，分享着彼此的发现。不到三五分钟的功夫，兄弟俩就开始在图书馆的走廊过道上喧嚣起来，你追我赶，像在游乐场里肆无忌惮。我还是高估了孩子对知识天然的亲和力，随即低声呵斥道，“图书馆是公共场合，不能大声乱喊乱叫，打扰他人阅读是对他人的不尊重，是一种自私的行为”。我的呵斥不见效，无奈把他俩带出书店。脱缰的马驹哪里禁得住笼络的禁锢。之后，我就不再执意带他俩去图书馆了。即便家门口就是县图书馆，也不再心热地让孩子别别扭扭跟在我身后。

是作为父亲的我急于让孩子成才的心理作祟吗，可儿子已经三年级、一年级，他们宁肯在知识的矿藏面前嬉戏打闹，简直暴殄天物。我上学读书那会哪里有他们这般幸运与不知足？想想孩子现在这么幸运，离书店图书馆这般近却那般避着书，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

小时候，家离图书馆远，小学没甚买过书，第一次买的书是辅助语文学习的《字词句段篇》，是逢着乡镇集市央求大人买的，上面的组词造句都背得滚瓜烂熟。上初中才很难得地去过两次韩城县图书馆，大有相见恨晚之叹。第一次去县里图书馆那天，家里在搭建灶房棚顶，父母忙着招呼村人。昔日凡遇盖房、钻窑洞、红白喜事，左邻右舍一村子人相互帮衬，那天正好村中有人往县里探望亲戚，家人便托她顺带我到城里买书。第二次是村里的明娃叔叔要进县城，父亲便让他骑摩托带我进城买了书。初中时，我在乡镇上念，两个弟弟在县里念，他们就给我买了很多书，其中就有《骆驼祥子》《故事新编》《红楼梦》。父亲那几年贩卖蔬菜，用三轮车前天夜里在县菜市场批发好菜，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拉回乡镇，在各村镇的街道巷子上门零售，我得便托父亲买回来《少年维特之烦恼》。

读高中在芝川镇，离韩城县十公里左右的路，星期日放假，便乘公交去新华书店读书。一整天呆在图书店，待闭馆时，才最后一个人满足地走出来。现在的印象，图书店里读书的人不多，书籍大多封面灰旧，纸张油腻腻，书页褪去棱角变得圆润，那书不知经多少手翻阅，除了学生的辅导资料颜色鲜亮外，大部分的书很富有古朴气息，玄幻类、武侠类、侦探类、言情类，不一而足。第一次静心面对书海，心里颇感遗憾，遗憾书籍并非人人有条件去阅读，我们偌大的镇上竟没有一家书店，我们几百人口的村子甚至难以找见几个读过书的人，读书却是一项对人生讲顶重要的事情。

站在书架前捧起一本看下去，从未觉得困乏，双脚一天不挪寸地。我贪婪地读着《青楼梦》《吕不韦传奇》等杂书，书中情节流宕，语言通俗，虽有偷香窃玉、敷衍历史的所谓秽浊片段、荒诞演义，作者勾勒历史、凸显人性、编排计谋的手段着实令我的心振撼不小，吕不韦以商人的手段投机政治，眼光独到，智慧非凡，却又无视道德、放纵人性，玩弄政治最后被赐死，他的跌宕起伏的人生似乎也蕴含着命运无常与因果报应，我尝试区分好人与坏人，历史与野史，质疑到底有没有唯一的正确错误、善恶好坏。

在高中，我用平时节约的钱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著作，一是被历史人物所吸引，一是受隐约萌发的对异性情愫的驱使，读着读着对女性的命运同情起来，也佩服故事里人物的豪情、智慧、义气起来。

《三国演义》我就着冬天家里的炉火读完的，诸葛亮舌战百儒一节，清晨拿到山上的角落里放声读了一遍遍，我自小害羞，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可是在书里，我仿佛成了诸葛亮，以及自己爱慕钦佩的每一个人物，有了他们的智慧、胆气、懦弱、卑微。我意识到每个人在处境前真实的心理、情绪是相同的，差异在于个体自己如何选择、面对，选择不同，境遇不同，便有了英雄小人、成功失败所谓的不同。读着读着我的理想抱负建立了，我意识到没有哪个英雄人物不读书，哪怕项羽刘邦，他们没有读书可能也会像平常人一样。要有智慧与见识最终还是要读书的，哪怕他自己不读，却会重用那些读书的人，被读书人的智慧与见识折服，也即被书中的知识与智慧折服。在马上得天下的刘邦，接受了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的建议，谁又能说他不读书呢？

读到《水浒传》自然先从潘金莲这一节读起，自己懵懂向往窥探异性的秘密，被她与西门庆的通奸情节所吸引，却痛恨这女子的不贞与谋杀武大郎的残忍。《水浒传》里人物的绰号令人眼花缭乱，好汉杀坏人，解气，英雄一个个死去，令人痛伤，性格命运导致的结局，令心难以平静，不断驱使我思考，人生中有多少你喜欢的人你向往的事并不能按照自我的意愿去发展；而那些所谓的坏人比如潘金莲、潘巧云她们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大学一来到西安便寻找书店。一有空闲，我就泡在图书馆，当代文学、外国文学诸多书籍开了我的眼界。那时精力充沛，每天上完课，就奔向图书馆。图书馆每晚九点半关门，每晚七点坚持前往。周末泡在书店，早出晚归，常去北大街的新华书店，小寨的嘉汇汉唐书城和万邦图书城。万邦书城的书籍以学术为主，书城经常会邀请一些知名学者讲座，有幸在那里遇到了陈忠实先生。嘉汇汉唐书城坐落在万邦图书城旁，人们坐在台阶上、书架旁的过道上，总之，你读书的时候可以有不同的姿态，没有人在意他人的看法，书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大学读书比较杂，《唐诗杂论》《文学评论》《呼兰河传》《列夫托尔斯泰》《包法利夫人》《高老头》《红与黑》《柏拉图对话集》《鲁迅杂文集》《唐弢杂文集》《母亲》《哈姆莱特》《雷雨》是在这段时间去读的。每逢寒暑假，更是读书的美好时光，无人搅扰，无上课的正经事，放假归家背着沉重的书籍，《穆斯林的葬礼》《徐志摩诗集》《泰戈尔诗集》《郭小川诗集》就是在寒暑假的时光中读完的。老家寒假天冷，白天围在火炉跟前，夜里拥被俯在床上，时间就在书中人物的命运起伏里，在冷峻审视的智慧中，在迂回多变的情感中白马过膝，无数个夜晚，房间的灯通宵亮着，父亲逢人说我是一个书呆子，说我读书光下笨功夫，脑子不灵光读得太辛苦。他哪里我在读书中收获的快乐啊。我贪婪读书，为的是弥补少年时期未读书的缺憾，我读书实在太少太晚。

我自考只用了一年的时间，考试有十来门课程。大学上的是专科，填报高考志愿那一刻，内心告诫自己要弥补高考的痛悔。大学读书的功利性没那么强，更不是为了自学考试才读书，只是觉得读书有用，至于读书有何用，不曾有明确的希望，恰巧读了一些文学的书籍，我的自考顺利通过。倘若读书有用，自考通过于我是最大的实惠。

考研读书，自然无法像寒暑假读书那般自在，纯然为筑牢专业基础。我又贪婪地忙里偷闲读了《源氏物语》《风与沙》《先知》《悲惨的世界》《阿里巴巴与四十个大盗》《城堡》。这时间读书只为研究生入学考试，像《中国文学史》《中国古代汉语》教材上面的篇目、字句段，必须反复去读。常常对比不同的版本去读，陕师大老校区、现外国语大学、西北政法大学、西北大学旁边的小书店有从学生的手中收集来的各种书籍，给了我巨大帮助。每年毕业季，大部分学生要扔掉伴着他们三四年的书籍，我没有宽裕的经济，用打折的价格买了很多非常宝贵的书。我通读了中国文学史的几个版本，游国恩的、郭绍虞的、于非的、郑振铎的，便得益于这些二手书。说是二手书，有的书里面只有班级与姓名几个手写的字，干净、崭新如新书。有些书里做的批注、课堂记录细密工整，我感谢他们替我听了讲。

研究生阶段是我最自由、全身心读书的一段光阴。三年期间，我抛妻弃子，来到了大学的课堂。课程很少，甚至和导师也见不上几面。隔时间跑到学校的图书馆，借厚厚的一摞书，钻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的角落里一页页去读，耳际伴着自己的心跳与翻书声。一直从旭日尚未升起读到夕阳照射在迎春公园（坐落在盐城师范学院新校区西门旁）的湖面。我读了大量外国的文学著作，《百年孤独》《大师与玛格丽》《日瓦格医生》《欲望街号》《第二十二条军规》《杀死一只知更鸟》......还有凯鲁亚克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包括《在路上》。我咀嚼出异国作品与我国作品在文化气质、表达方式、叙事方式方面的差异，它们能够跨越国界、民族、文化使得人们的心共振感动、精神受到涤荡与清洗。世界上一切最重要的作品始终是有温度的、有关照的。它们反映人生的苦难与窘境，折射出人性的光辉，关注的终极是人，哪怕人物遭遇悲惨的境遇，但这种境遇促使我们去反思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及如何避免苦难、面对窘境，这便是书籍给予人类的最大贡献。

时至今天，有幸能够在高校教书，备课之余，便泡在图书馆，我带的课程不是自己所学的专业，于自己的兴趣爱好所长讲，不得不说是个遗憾。人生有时没有选择。教师不能辜负学生，我只好多读书去做专业外的一种拓展。当你真正捧起书坐在寂静的充满书香的图书馆桌前，所读之书恰是你必须读的，或者合着兴趣的，心很容易静了下来。有幸此生能够与书结伴不断前行。要说书给我真正带来的是什么，我是一个极平庸的人，说不下真知灼见。只在读书时，感觉心很平和。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如今这么好的条件，反而我们读书的时候更少了，读书的意愿衰退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像我的儿子，他们现在读小学，课本上的篇目异样多，学习任务非常繁重，整天有写不完的字。我做了老师，学校图书馆里藏着那么多的知识宝器却每天忙着上课开会培训，反而近台楼水偏远月，真正静下心读书的时间反而少得可怜，家里事工作上的事一刻不间歇，愈发感到读书的可贵与难得。幸好还有一个上学期间得来的习惯。上学期间家距离学校远，乘车前往学校途中，包里塞着一两本书，津津有味读一路，坐火车的闲暇与漫长便不觉苦乏无聊。现在外出包里也装着书，可翻不到三五页便困意难耐，总是尝试着放下手机翻那么一两页的书也就成了自我安慰。

   我来自一个非常偏远的农村，如果不读书，我今天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读了书，我才更加坚定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些做法。在书籍的海洋中，有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过往，活生生的经验，活生生的智慧，活生生的朋友，活生生的先哲，这一切活生生的矿藏，正是我们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这些财富伴着每个人的人生旅途，我们的人生才不至于太过孤独。在书的海洋旅行，总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想法相似的人，与我们的困境处境接近的人，他们的过往人生会给我们启迪，至少我们觉得自己不寂寞、孤独、畏惧。

尤其是那些有建树的人，对人类有贡献的人，他们在著作里是非常真诚的，他们让我们看到了人类共同的路。在这条路上，每个人应该都像自然界的花草一样。从一粒种子到一颗苗株，再到开花结果，这个过程怎会不经历风雨呢？怎会不艰难地挣扎生长呢？

读书的过程中有一些诱惑，迫使我们质疑值不值得读下去？时光是不是浪费了？比如大家在娱乐，你却一个人闷头在僻静处读书。读书的益处不言而喻，每个人都处于特定的处境，不必纠结人人相同与否。有人觉得读书是快乐的，有人觉得读书是痛苦的、煎熬的。我认为读书是一件痛苦的事、煎熬的事，因为读书伴随思考，大多数时间不见得轻松。但是煎熬痛苦中也包含着喜悦，那种喜悦正如你攀登一座山峰，路途中有曲折、疲惫、绝望、恐惧，你甚至不愿意迈出下一步，但当你站在山顶的那一刻，你的心情又是那样的喜悦与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