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铛”“叮叮铛”,太阳光刚映上窗帘,这清脆的声音便突地闯入。
“叮叮铛”“叮叮铛”——这是我熟悉且时常会想念的声音,是背着竹兜卖白麻糖的卖糖人拿糖锤敲击出的独有的声音。
“叮叮铛”“叮叮铛”,这声音似乎就在小区附近,越发清晰。“叮叮铛”“叮叮铛”,我立即放下手中的书,快步走到窗前,耳朵竖着,张目四顾。不远处,红绿灯路口因防疫而设置的栏杆静静横着,小区外,宽阔、清冷的路面上,偶尔有戴口罩的匆匆闪过。我搜寻的目光扫过街口巷道,并未看见几个人影,也寻不见买糖人的身影,心里泛起一阵失落。平时已难得一见卖白麻糖的,何况是在这个全民抗疫的日子里,又怎会有人出来卖糖!果真是我幻听了?
“叮叮铛”“叮叮铛”,可我的耳边分明萦绕着这熟悉的声音呀,很清晰!
……
一
十分清晰的,是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叮叮铛”!
儿时,当我们肆意的喧嚷声遮蔽了村子里的羊咩马嘶,当我们自由的玩闹声击溃了村子里最闹腾的鸡鸣狗叫,教鞭啪啪啪响着,也难以让我们不安分的小屁股安静地在教室的板凳上呆上几分钟。
“叮叮铛”,远远传来,无论我们是在操场还是在教室,都会瞬间静下来,静静间是竖着的小小耳朵,是使劲贴着教室窗玻璃向外望着村边小路的小小脑袋,是呼吸间夹杂的舔唇的细细声响。当走上村口的“叮叮铛”牵出卖糖人的身影,兜里根本没有一分钱的我们总会欢呼雀跃,即便是在课堂。老师看着我们的表情很严肃,目光里却透着亲切,举起的教鞭终究是没有落在我们的身上,每次,替我们挨上教鞭的总是课桌。
卖糖人一来,“叮叮铛”总是会在我们的小村子里悠悠荡荡好长时间。在“叮叮铛”的声音里,我们早已无心听老师讲课,也无心管顾别的,我们坐在教室专心听着村子里转悠的“叮叮铛”,从“叮叮铛”离我们的远近、声音所在方位、停留的时间等,我们可以争论并最终判断出卖糖人到了哪家门口,可以猜测出是谁家的谁从卖糖人手里接过了香甜软糯的白麻糖,……。事实证明,我们对“叮叮铛”的判断多半是准确的。“叮叮铛”来了不久,总是会有谁家拄着拐的祖奶或是谁家留在家里忙活的大人拿着白麻糖出现在教室门口,让老师将糖给到他家孩子,还一再叮嘱要早些让孩子吃,别把糖放手里搁久了,容易化了!每到此时,老师总会破例走出教室去和家长说笑几句,然后到他宿舍拿碗挨个将糖装放好,要等到下课后,老师才会一个个将家里人存放了糖的学生叫过去拿。
“叮叮铛”离开村子,放学的哨声已吹过了许久,我们还对着教室黑板上满满写着的作业题,无奈地嘟着嘴写着、做着,然后着急忙慌地拿着作业本跑到操场排着队等着老师批阅,太阳窃窃笑着向山后滑去,老师搬了把椅子靠着操场东角的大槐树,慢悠悠喝着茶,慢悠悠批改我们递上去的作业,慢吞吞的手慢吞吞地指向作业本上的错处,然后我们又着急忙慌地拿着作业本冲进教室。
“叮叮铛”,这声音一年里最多在村里出现一两次,而且总是没有个准儿,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响起,又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遁去!
“叮叮铛”,我和我的儿时伙伴们对这不知何时会有的声音没有特别的期待,但它每次响起却总会打破我们的学习节奏,害我们耽误放学时光,我和小伙伴们总决绝地豪言不再受这声音的诱惑,可小小的我们总记不住教训,更谈不上践行约定与承诺,“叮叮铛”一来,我们一如既往!每次,完成“叮叮铛”带来的额外任务,背上书包准备回家时,我总能看见老师嘴角挂着一抹笑。小伙伴都说,老师这是故意要收拾我们,看我们着急跺脚揉鼻子,他心里得意得很呢!我也一直这样认为,一度恼恨老师嘴角的那抹笑。直到十多年后我也成了一名老师,搬着椅子坐在宿舍门口的树下批改作业,看着着急忙慌赶完作业想要回家去的学生时,我总能想起我老师嘴角的那抹笑,也理解了那抹笑中的暖暖况味。
“叮叮铛”只要在村子里来过,放学回家的我总能在进门的饭桌上盖着盖的瓷缸或扣着碗的盘子里寻着白麻糖!虽然,我与姐总会因糖的分配问题争吵,即便分到最后的糖块让我们用水化开了,一人一口匀着喝掉,也免不了多或少的争吵!即便黏黏的糖顾不上我狼吞虎咽的迫切,曾毫不留情地扯落我一颗松动的牙,但那份入口的香、甜,确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入心的香甜!
“叮叮铛”一响,总能钩动我童年自由时光里诸多沉淀的美好情愫。
二
记得第一次和爱人谈及童年往事,抛开一些做过的糗事,儿时的吃食是说及的大部头内容,槐树花、山核桃、红酸果、烧洋芋、玉米酸菜团子、地钱皮包子……,除了我妈从县城里给我带回的红糖锅盔,白麻糖便是我这个山里娃童年记忆里最可拿得出手的美食。
我在爱人面前把白麻糖说成了人间至美,以为可以压倒爱人口中众多我儿时从未听过的吃食零嘴。
“看你说那样子,不就是叮叮糖嘛,街上随处可见,有啥好稀罕的!”爱人是成都人,她说叮叮糖是成都街头最普通不过的吃食。
“麻糖,是白麻糖,不是叮叮糖,不一样的!”我不愿认同我说的白麻糖就是爱人说的叮叮糖。我一直以为,白麻糖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难得吃上的美味,怎会无端跑到了成都街头,成了普通不过!
初在成都街头听到“叮叮铛”,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叮叮铛”入耳,我立马拉着爱人的手沿街寻声找去。
“想不到这里也有卖麻糖的,和我们那儿一样,卖糖人的装扮和拿糖锤敲击出的声音也都一样!……”我将糖块儿放入口中,边吃边对爱人说。
爱人看着我嘴角边沾着的裹糖的白色粉末直笑,说,“你们叫麻糖,我们叫叮叮糖,我早跟你说过的,我小时候经常买,街头常见,不稀罕!……这是成都,是大城市,好像这叮叮糖的制作最早也是在我们这里吧,……‘叮叮铛’应该是从这儿传到你们那儿去的……”
爱人似乎还留着小半句话没有说完,微笑着看着我。我轻轻咀嚼着口里已软化的糖,自然明白爱人要说的,可在我的情感里,“叮叮铛”应该只属于我儿时的那条村边小路,仿佛也只该存在于我的童年记忆里。
“叮叮糖,叮叮糖!这比麻糖叫着有画面感,似乎也更贴切,今后我也叫叮叮糖吧。”我试图用改变称呼来表明我对爱人说法的认同。
“你还是叫麻糖吧,接着你们村的泥土气呢。”爱人笑着回应我。
我看着袋子里静静的糖块,想着爱人说的泥土气,脑海里浮现的是村里老屋饭桌上盖着盖的瓷缸和扣着碗的盘子,还有那条村边的小路!
记忆里有这股子泥土气,多好!
三
去年快入冬时节,我和爱人回成都看女儿。晚饭后,带着刚结束学校考试的女儿出门散步。彼时,还未有新冠疫情的搅扰。街上,华灯灿如白昼,车流滚滚,人影穿梭,商场外的广场上音响声震耳,热爱跳舞的人们忘情地随节拍踏动着步子,鼓荡着空气。略有风来,带着些许冷意,我拉了拉大衣领子,示意爱人和女儿快速穿过躁动的广场。
街角转处,“叮叮铛”传来,我停下了步子寻声望去。
“你爸可听不了这声音,看,又被勾住了。”爱人看了看我,回头对女儿说。
不远处,街边的火锅店里热气腾腾,香气飘溢,店内灯光透过洁净的大玻璃窗与街灯交相辉映。背着背篓的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小铁锤、小铁板,“叮叮铛”来自他玻璃窗外晃动的瘦长身影。他在窗外停着,手里不停敲着,踮着脚望着店内,应该是想要引起火锅店内众多食客们的注意吧。我走近几步,站在街对面看了好几分钟,“叮叮铛”似乎没有穿透火锅店的玻璃窗进入店内,没有人从店里出来。卖糖人一直卖力敲着,又辅以双脚的蹦跳,最后甩甩手离开了玻璃窗。
看着卖糖人有些失望,有些不甘,还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心里有些酸楚。多少年来,“叮叮铛”是我记忆里珍藏着的美好,连同卖白麻糖的人在我的认知里总也裹着甜蜜,我不曾想过卖糖人为兜售自己制作的白麻糖会有这般辛苦,我念念不忘的白麻糖有一天会在人流如织的大城市被冷落在街头!看着卖糖人,一时间,我的思绪有些飘远。
爱人说:“传统的东西应该要适应时代,适应需求,老走着老路子,不清楚现代人们的需要与兴趣,肯定会落入艰难的境地,这就是时代发展,这就是现实生活!”爱人是理性的,她的话颇有些哲学的味道,而我的思考还逡巡在哲学的理性大门之外。
“我去买点儿糖”。我对爱人说。说完,我便追着卖糖人走了过去。
我从卖糖人手里接过敲成小碎块儿拿油纸袋装放好的一大包白麻糖,瞟眼看卖糖人的糖篓,篓里还有好大一块白麻糖,从糖块的形状上看,我应该是他今夜的第一位顾客。
“你买这么多!我们都不喜欢吃糖的,你一个人吃得了?怎么想的,你?”爱人看了看我手里的白麻糖,用手捅了我一下。
“吃不了就慢慢吃,……我只是想多买点儿,多少可以给人家一点儿帮助。”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这点儿助力与卖糖人又有几分助益呢?
其实,我知道,随着发展,“叮叮铛”的消失是必然的事,如同曾经丰富过我们生活的打铁声、刨木声、凿石声……一样,终会不见!但白麻糖必然会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只要人们还喜欢白麻糖的那份香、甜、糯、软,它就一直会存在。只是,卖糖人是否还需要坚持?传统的制糖手艺是否还有传承的价值?这是另一个话题。
我一路走一路咀嚼着白麻糖,咀嚼着童年记忆里的味道。我知道,白麻糖早已有了新的制作方式、新的包装、新的名称,也早已进入商场,……只是我独钟爱村子里、街道口有着“叮叮铛”叫卖着的白麻糖。
回到家,我手里拎着的被我一路吃剩下的几块白麻糖已悄悄地黏在了一起,连同装着糖的油纸袋,紧紧地粘合着,粘成了一坨,我一时无法分离开来。第二天一早,我费了老大劲才弄掉油纸袋放在餐桌上的白麻糖不见了。白麻糖被早起的岳父收拾进了垃圾桶!
……
“铛、铛、铛”——的确是有敲击的声音入耳!我再次将头探出窗口循声找去。
窗外,春阳正艳,鸽子般生动的玉兰花衬着纯蓝的天幕,静静的。
“铛、铛、铛”,隔着老远的一个小区楼顶上似有人在砸着铁丝,像是要拉一根晾衣服的索。“铛、铛、铛”,这声音传了这般远!只是这“铛、铛、铛”并不是我满心期待的“叮叮铛”!
“铛、铛、铛”,停下了。
“叮叮铛”,我的耳边声音,依然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