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柳下蹊的头像

柳下蹊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6
分享

母亲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解放军报社李东升主任的《祭母文》,文还没有读完,我已经满眼泪花。

“……我们的苦日子过完了,母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母亲却远走了,这就是我苦命的母亲。母亲健在时,我远游了,我回来时,母亲却远走了,这就是你不孝的儿子。母亲生我时,剪断的是我血肉的脐带,这是我生命的悲壮,母亲升天时,剪断的是我情感的脐带,这是我生命的悲哀……”每每读到此,总禁不住心灵的悸动。

公元2018年农历二月,万物复苏,春和景明,母亲却离我们远去了。那晚,倾盆大雨,北风呼啸,上天以在春天少有的狂躁,无情地肆虐着这刚刚从严冬的蹂躏中苏醒过来的大地。也许是母亲的离世,苍天亦感应,真正做到山河同悲的状况。

路上行人都不胜冷风冷雨的敲打,个个缩头耷脑,默然前行。母亲享年八十有四,经历过战乱的岁月,熬过那些饥饿的年代,晚年也体验到了丰衣足食的美好。

母亲培养我读书,虽无大富大贵,但已使我明礼义,知善德,为后代营造诗书家风。母亲的离去,使我这个在外终年漂泊的儿子,成了真正的孤旅,无论走到哪里,也从此再无母亲的呵护,家乡也从此变成了故乡。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严重的程度,使邻近的乡镇医生们都束手无策,迫不得已,父母只好把我送到了相隔六十华里远的县人民医院。

当年,从乡下到县城,还没有公路,当然也没有班车,我们上县城,只有一趟沿古老的内荆河航行的小轮船。六十华里,要经过很多乡镇,每个乡镇的码头都要停靠,我们天刚亮时从柳关彭口码头上船,到太阳快下山时才在县城的码头靠岸。

也许是我命大,为我主治的医生,是刚从省大医院当“右派”打下来的医学专家,他高超的医术,使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母亲陪我做过手术后,就要回家了,因为她被生产队批准的假期,仅仅是能让我做完手术后出来的几天时间。因为我的家乡,是十年浩劫的重灾区,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的岁月,生产队是决不允许有人请假旷工的,何况我们还不是贫下中农成份。母亲的这几天假,都是说尽了好话才批的。

我送母亲到医院大门口,我和母亲都哭了,我从没有离开过那个贫穷且闭塞的老家,也从没有离开过家人,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每天还要让医生清洗伤口,换药吃药,我内心里感到害怕。而母亲的哭泣,则是天下所有母亲都有的,无法割舍的舔犊之情被剥夺。

有人说,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这话真的是千真万确啊,这世间确实是有多少无辜的个体,无端就成了一个时代的牺牲品,无端就会悄无声息地,且不留一丝痕迹地被抹去,没有反抗,没有申诉,没有逃遁,个体的孱弱与渺小,无奈与被迫,也许是这地球上人类社会最最被无视的。

整整两月的住院费和医药费,彻底耗尽了家中作为富农分子的所有家底,而船码头旁边的一位同病女孩,因无钱医治而最终离世,近五十年时间过去,我还能回忆起那女孩与我同乘轮船上县城的情景。

公元1969年初夏,因原洪湖县燕窝公社段长江堤溃口,渐渐变黄的早稻全被水淹,早已断粮了的村民一下子陷入了恐慌。当时,县政府和公社、大队各级领导随即做出了反应,给每户村民开出了通行证,让我们离乡去乞讨,不便出门的老人小孩,间隔会领到由大队部下发的各种小米,有高粱、麦麸皮、黍子米。我对各种小米粥都能吃,唯独就是吃不下那用各种青菜煮的稀饭,因为青菜煮烂后,就会有一股很浓的馊了的气味,吃进嘴里就让人忍不住想呕吐。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看到黄绿色的菜饭,猛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馊味,我扒了一口就赶紧吐掉了,于是哭着责备母亲让我吃这些难吃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将饭碗摔在地上,冲出了屋子,母亲走过来,捧起地上的菜饭,默默地回到厨房里去了。

下午,母亲在煮饭时,特地在锅里固定一个地方加一把细米进去,水煮干后,这把米就成了一个黄绿色的米饭团,虽然还是有很浓的馊味,但米饭粒总比菜叶好下喉。后来我成年了,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在外漂泊无依的光景,我就会想到摔饭碗的事,内心深处的痛楚,宛如千刀万剐般难以自已。成年后才明白生活的不易,才明白底层人生存的艰难,才知晓是母亲用她柔弱的身躯,为我扛着人生所有的磨难,是母亲的慈善,使我的童年时光,尽可能地过得平安与自如。

那时候的生产队是大集体,一年忙到头是没有什么收成的,粮食产量低,而有限的粮食却要支援国家,当时叫交公粮。那时田地里活路没有一点机械作业,全部是人肩扛手提,十分繁重,夜晚做加工是常态(即现在的所谓加班)。

一天下午,母亲要我陪她一起去做加工,因为在半夜十二点钟回,走在漆黑的田地里容易迷路,也怕碰上蛇虫之类的意外,有两个人说说话,或要我唱几句红小兵歌曲,也许暗黑的空间就不会让人有莫名恐惧心理了。

母亲在生产队的禾场上,和其他婶婶姑嫂们一起打谷赶场,直到日落西山时,队长才宣布大家不要回家,因为上级催公粮催得紧,晚餐,生产队有公伙食,就是每人发三个荞面饼,母亲吩咐我去领饼,便于她在稻草堆上歇一会儿,而我正好肚中饥饿。

在生产队的公屋内,我领到了三个荞面饼,拿在手上。微温的饼子还散发着十分诱人的香气,这对于一个十岁左右,且饥饿无比的少年,确实是一种要命般的诱惑,我猛然吞下几口唾液后,就毅然决然地把饼子送进了嘴里,我边走边吃,等走到母亲身边时,三个荞面饼早就没了,母亲轻声问我说:饼子呢?我停顿了一下,答道,我吃了。母亲没有再说话,慢慢站起来,向干活的禾场走去,我站在那里,听到母亲连连说:吃了好,吃了好。看着母亲渐渐走远,我知道这事我有不对的地方,但又不知道是错在哪里。母亲和我一同出门,都没有吃晚饭,这三个饼子是生产队发给她的晚餐,却被我独吃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无知与不谙世事,才知道母亲为了子女忍饥挨饿,几乎成了天下母亲的宿命,所以我明白了,这世上人类生命的延续,其实就是母爱的延续。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我陪在左右已两月,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与痛苦,她总是那么安详与平静,仿佛是她与儿孙们的又一次远别,就像是在她这艰难的一生中,无数次为了生存,为了生活,不得不要有的别离。

作为一个生活在读书世家的女人,在那个读书有罪、“焚书坑儒”的时代,母亲生存的艰难与悲怆,是可想而知的,贫穷和劳累,远比因读书而所受的屈辱与无休止的批斗要好受得多。

记得有一次,大队部有文艺宣传队来表演,那年头,各公社,各大队经常有文艺宣传队来搞表演活动,表演一些三句半、顺口溜,或唱红歌、斗地主的短剧,因为田地里活路重,加上平时根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但凡有大小队干部宣布有文艺表演队来时,大家都踊跃去观看,不是因为表演的节目有多好,而是大家可借机歇息半天时间,让疲倦的身体有一口喘息的机会,而年少的我,却是认认真真地要去看节目,去看抓地主老财的戏曲,扮演地主老财的人,都扮相滑稽,有些动作也能逗笑我们那些稚气未脱的小孩,我在家哭着闹着非要母亲带我去大队部,母亲本想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把家里的烂衣服缝缝补补,以备冬天御寒之需,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母亲无奈,牵着我直奔大队部,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文艺演出场地时,大队部院子门口用绳子和杂物围住了,入口还有几个年轻人手臂上箍着红袖圈,拿着红缨枪,在管理着进出的人,他们说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圣地,不能让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们混进来,怕他们不满搞破坏,我和母亲当然是被挡在了院外,里面锣鼓喧天的声响,更是使我不近情理地对母亲吵闹,母亲看着我大哭的样子,抱着我,也流下了长长的泪水,直到多年以后,我每每想到此,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眼眶湿润而难以自已。后来,社会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管理松懈了一点,但已把管理纳入了程序化。

一天,大队政法主任带着一个本队年轻人,当时叫民兵,他们手里拿着一个三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的木板牌来到家门口,左瞄右看,最后确定在我家大门上方,将那块木板钉上去,年轻人搭好梯子,政法主任爬上去,几下子就把木板钉好了,他下来的时候对我们家里人说,因为父亲是可争取的右派,所以把木板钉得高许多,以免路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户被管制的对象。原来那木板上写着右派分子XXX,并写有每月几日必须要去大队部接贫下中农再教育。队里有几户地主成分的,那个木板牌就挂在醒目的地方,来来往往的路人,只要一侧目,就知道这一户人家在当时的社会地位,看着这个小小的木板,母亲偷偷地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还是那个政法主任,他独自扛着梯子,在我家门楣上取下了那个标示着我的家庭地位的木板牌,政法主任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说话,仿佛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如今,历史已几度轮回,过去的一切似乎都随一页风云散去,只是每次历史的翻篇过程,都沾染了太多太多底层人的血和泪。

在陪伴母亲的日子里,在母亲静寂的房间,我用手机收到了一首降央卓玛的歌,《那一天》,其沉郁舒缓的旋律,与降央宛如魔鬼一般的女中音,把佛的空旷与平静、大度与境界、善良与人性,抒发得淋漓尽致。

那是在日子逐渐好起来的时候,母亲开始信佛,她要把这辈子所受的苦难,全都化在阿弥陀佛中,一晃吃斋念佛已数十年,也许今天她面对死亡的平静,似乎冥冥中有佛的感化,也许母亲真的不为来世,只是求得了今生与佛的指尖接触,从而领悟了人世间的生死轮回、人世间的艰难困苦与安逸从容。我看到母亲在降央低沉的歌声中,深深的吐出了一口长气,那一刻,她可能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了歌曲的佛意中,也许,这就是这世上无数信徒所毕生追求的成仙成佛的境界吧,也或许这就是人生死如秋叶飘落之静美的无声境界。

我是无神论者,但在母亲的房间,我也猛然醒悟到,我亦在佛意中,在佛的氛围中,我眼前的母亲,就是佛啊!有母亲,我什么都有了,母亲给了我生命,并哺育了我,供我读书,教我做人,我还求什么来世。

是母亲的平静,将我超度,我没有理由不虔诚,母亲,我庆幸有你。如果有来生,我们还是做母子,我要再一次享受到母亲的呵护与爱抚。也让我能反哺一次母亲这三生三世的母子情。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