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感到自己虚伪——”我对我的好友赵先生说。赵先生是一名作家,今天特地来我家分享他的新小说。“我常常期待着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宽容,对于那些具有羸弱的社会体格,或者与大众观念格格不入而的人抱有宽宏博爱之心。但我在一些事上发现,我似乎已然变得冷漠无情。”
他请我详细讲讲。
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凭空产生。世界上还有比见到一个肢体残缺的风朴老人更加能直接引起人心中宽广无量的仁慈之心的事情吗?我想并没有——但我却对此无动于衷。昨天,我从学校门口的天桥走过,看见一个衣着褴褛、将嶙峋的残肢露在被油污染黑的粗麻袖口外的老人。他正侧躺在栏杆边上乞讨,胸前摆着一个铁罐头和二维码。我一看见,便把头扭向一边,连余光都极力地收敛住,生怕再看见他一眼。我为他感到由衷地伤心难过,但还是径直走过。下天桥时,我甚至还在想,他是不是一个骗子?
等我再原路返回时,却看见那老人身边簇绕着一群年轻女生。她们有的正将新鲜面包放在他的衣襟上,有的正四处翻找口袋,将几张难见的纸币塞进罐子。在她们面前,我感到一块卑劣的帷帐正套在我身上。当我不得不再从老人身边走过——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她们青春鲜艳的嗓声正温柔地呼唤着:“老爷爷……”我于是快速走过,生怕再听见她们的声音。我感到自己有时把人与人之间看得过于冷漠,事实上不知同情的是我。
赵先生笑了笑。
“你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你还年轻。你之所以自责,只是因为你没有向他给予施舍——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你为之感到深深的难过与痛苦,不是吗?你避开他,只是因为你不忍看见那副疾痛惨怛的场景。事实上,你不仅富有同情心,还是一个心思敏感的人。”
这番话并没有打消我的焦虑。
“你还年轻,”他继续说,“你的生命就像一片娇嫩的花瓣,外部世界的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在你身上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你不仅善于同情。更容易悲伤。未来,你会在自己或别人身上,发现这样一种变化——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加,岁月之掌悄然抚下你心思敏感的花瓣,这时外部的任何场景,都很难在你身上掀起那种激荡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是在年轻人身上很容易遇见的。我已经不再年轻,回顾过往岁月,我深谙这点。我年轻时也是这样,人的命运裂隙中泄出来的一点点细微的征兆,都让我无比悲伤。”
赵先生站起身来,向我凑近,这代表他要发表长篇大论了。“在我年轻时,当我在一个人身上看见岁月变迁的深刻痕迹,和一个无法改变的悲惨命运,这时我就会产生深刻的同情,心中滋生出一种幻灭的悲哀。那时候心灵的痛苦与挣扎,不仅令人难以忍受,更是刻骨铭心,像一朵荒野上的茕茕残魂,默默然环绕着你的余生。每当你快要将其忘怀,它就如同一块永难治愈的疤痢,刺挠得你隐隐作痛,而那种悲哀的印象,则以一种更强劲的姿态侵袭你。或许你无法理解这种短暂印象给我的感觉——或许很多人会认为我矫揉造作,但对待此类事情,我绝没有半分弄虚作假。”
那时我还在上大学。像所有刚摆脱家庭和中学的年轻人一样,我每日贪图玩乐,不务正业。每每兴尽悲来之时,我的内心便充盈着一片空虚。我有时会读一些哲学书物,这时我便会感到周围的生活与生命是一片虚无,万事万物我都找不到其存在的意义。总之,我是一个活脱脱的悲观主义者,一个内心空虚的多余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寻欢作乐。我的大部分青春就是在这种潮起潮落的情绪中荒废的。
有一段时间,我力求摆脱这种荒淫无度的生活状况。我首先制定的目标便是早睡早起——这对城市里的青年人是很难的。每天清晨,当噪鹃撕扯着她那刺耳的声带,而锋利的金针穿过路旁树叶的空隙时,我便打理好着装,带着疲惫柔软的身体出门。
我会到学校旁边的一座小花园里散步——这样一座花园,你大抵不知道吧?它夹落在一片老居民楼中间,被高大的黑色水泥楼墙包围起来。穿过一扇生着褐锈的铁架门,走过一片满是落叶的空地,你便能找到它。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秘密天地。
每天早晨,我就在这片小花园信兴而行。而我的许多同龄人,还沉溺于睡梦之中,对早晨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
我的头脑会感到微微肿胀,睡梦的残影仍如一块磐石压在我的头上。这种症状需要些许时刻才能缓解。在这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之中,我无法学习或者工作,无法像中学生一样早晨朗诵。这点还有其它原因——我已远离家庭,却又未步入工作,在人来人往的社会之中,大学生保持着一种可贵的自由。当生命盎然的自然画卷铺展在自由之人的眼前时,我更没心思与功夫去做那些劳神伤身之事。
我只想——也只能,去感受这片神秘天地所给我带来的清晨的可贵的静谧,泡在一尘不染的自然之泉中,没有人不会不感到心旷神怡。从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能轻微触碰到可爱的生命奥秘。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座花园吧!倒处都是落叶堆积,枯枝败叶,一年四季均是如此。一清早,四周的黑色楼房便已人去楼空,阳台上青红色的铁锈栏杆咿呀作响。走在其中,用鞋轻轻将脚下的积叶推向一旁,便能寻找到埋藏在其中的用破损红砖铺就的小道。小道上面有人走过的痕迹,但已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了。花园中央的喷泉早已干涸,上面铺就着厚厚的黑泥。零零散散的灌木丛,像一只只落水的狗。每过几步,便能看到几块木椅破损后残落的部件。一切迹象表明,这里没有人来。
这再好不过了,在深圳这座城市中心里,仍有这么一片空荡荡的地。花园的上空,鸟儿孜孜不倦地啁啾,叶儿优哉游哉地窸窣作响,听着远处车轮与柏油路面摩擦的呼声不断传来,我的困意不减反增。肉体仍在落叶上徜徉着,精神却到了另一个梦境。
在没有人打扰时,一个人的思想便能创造另一个世界。这个浮在天空中的世界与踩在脚下的世界同等重要。可惜很少人认识到这点。
这样早起的生活,不出几天,就将我生活中所有悒郁不欢给消解了。那些悲观的情绪,如同这座花园的小道,被自然层层叠叠的落叶深深埋藏起来。这就是作息规律所带来的好处。
于是我未来的生活,对我来说,变得像抬头便能看见的阳光,虽然刺眼而不可捉摸,但依然令人神往。
在深圳这座城市里,我可能没有一个牢靠的落脚点,但这座公共花园,却仿佛成为了我一个人的宽敞房间。我能在这发上一两个小时的呆——在思绪流淌时,我的呼吸融入了风中,我的心脏与在场所有生命的脉搏一起跳动。
我也会在其中辗转徘徊,走路时脚下传来的树叶的破碎声,给我带来一种怪异的快感。
这样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却让人感到日久天长。但它终究短暂,因为很快,我就发现,我并不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没过几天,我就在一个角落发现一个老人。他萎缩在一把花园长椅上,而这把长椅被两边高高的灌木所环抱起来,深深隐藏在一片绿阴之中。本着互不打扰的原则,我一发现他,便悄悄快步离开,走到花园另一个角落,心中不无失落之情。
我发现他后的几天早晨,他都在那里。
每天,我揣着自以为不急迫的心情,自以为漫无目的地走到发现他的那个角落——他都在那里。
我像一个被迫分享秘密的小孩,那秘密不再值得我炫耀与享用。
起初这老人让我感到扫兴,但后来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悄悄走到那双绿色手臂的背面,透过枝叶间的空隙默默地观察着他。
他总是穿着紫色的工装短袖,衣服下摆扎进黑色的工裤中,用一条金边皮带牢牢勒住。一双银扣皮鞋,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古铜色的肌肤,方正的面庞,紧绷的粗糙皮肤,无时无刻不挂在脸上的严肃的神情,以及一副细框银色眼睛,莫不给人一种家庭大家长的气息。我推测他有五六十岁了,实际上可能更年老。他手里捧着书,躬着身躯,手肘陷入大腿两侧,嘴上还念念有辞,给人一种与他着装大不和谐的儒生气质。
一个早晨,他突然左右张望了几下,脸上的神情像是害怕被人发现他在这里。片刻过后,他自以为旁边没人,便站起身来。
我把身子蹲得更低,将头微微埋进枝叶隙间,只用余光去睨视他,仿佛只要我看他不那么清楚,他就不会发现我。我就这样仔细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双手拿起书,将书举过头顶,面色沉重地端详着。然后,那本书皮陈旧的书被他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仿佛他在把书中数量浩博的文字倾倒在他脑中。这个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他在颤抖——他很激动。做完这些,他毕恭毕敬地将书放在椅上,随后忽然有力地张开步子,将一只手挥出。
“将进酒——李白!”他伸出两根并拢的手指,让它们肆意地在空中上下舞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居然在一个人念诗,用的是我从未见识过的语调。他的声音仿佛被系在一条飘摇的丝带上,不停地在风中上下抖动。字与字之间声调起伏扬抑,调子变化多端,每句诗的末尾发音都短促紧迫,这种声调我只有在看戏时听过。
他越念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他的脚平稳地挪动着,接一个急快的转身,将地上的落叶纷纷激了起来。但他毫不注意脚下发生了什么,一只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如管弦乐团指挥般挥舞着,嘴上念得越来越快。他的头上下摇晃着,左右摇晃着,脸上洋溢着沉浸之情。他旋转、挪动,时而挤出一脸欣慰的微笑,眯缝的眼仿佛跨过历史的云烟,向许多聆听的人敬礼致敬;他又时而一脸严肃、面色土灰,因为定睛一看,身边没有一人。但不久之后,他的眼神又变得坚定,注视着前方的喷泉,仿若那儿有观众在静静欣赏。他可怜的还算殷实的身躯扭来扭去,就像一只只活的音符,跳动在诗的隐形的旋律之上。他的语气渐渐舒缓,人显得精疲力竭,额上刚渗出的汗液闪着油光。最后,他的头如蝴蝶般抖动地摇晃一周,一只脚啪的一下砸在另外一只脚的鞋边上,昂着胸,结束了他心满意足的朗诵。
他带着慈祥的笑容,矗立在一片荒唐的残枝败叶之中,向远处深深鞠了一躬,似乎在感谢那些本不存在的观众的聆听。
这种罕见的、滑稽的场面让我惊呆了。
做完这些,他忐忑地坐回到破旧的木椅上,左右小心地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看见后,才神色舒坦下来。
从那天起,我对他我对他愈加好奇。我起得更加早了——当晨光女神踏着淑娴的小脚步遨游在天际,不小心将她翅膀上淡紫色的羽毛抖落在早已涂上日光的云端时,我已在这座花园中悄悄等候。没过多久,我就能看见老人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踱步而来,隐入那独属于他的神秘角落。我漫无目的的消闲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有目的的等待。生活中的这种变化实在难以预料。
当我瞥见他站起来时,我便紧张地、小心翼翼地潜行过去。他每天念的诗各不相同,但心情同样的激动,态度一样毕恭毕敬,至于念诗的调子——还是那些我听不懂的调子。
我迫切地想了解这个陌生人的全部生活——就像小孩子趴在地上捡到一块纹路奇特的石头时,便幻想着它在地球历史中的全部过往,幻想着它与恐龙脚掌为伙的那段日子。
一天我故意走进那片灌木丛的口子。
“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他蹙着浓黑的眉头,一脸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将所有注意力,收回到他捧着的书上面了。
一连几天,我都故意从他眼前经过。我成功引起他的注意了。
当我又准备重施这种拙劣的引人注意的手段时,他好像在专门等待我一样,一见到我出现,便对我说:
“年轻人,你是大学里的学生吗?”
他用手指了指校门的方向。
我告诉他我是大学里的文学生,他异常高兴,马上和我攀谈起来。仅仅几个早晨,我和陈九先生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一对跨越年龄界限的好友。
还记得我为什么关注他吗?还记得我偷看到的那种奇怪的场景吗?这些疑问一直深藏我心,但当真和陈九先生成为好友,我却没有去了解这些事情的缘由。这倒不是我对这些疑问不再感兴趣,也不是因为我怕提出这些问题,会败露我偷窥的事情,亦或伤害他的自尊,破坏我们的友谊。事实上,真正的朋友,在开始了真正称得上友谊的交往之后,便会忘记了最开始认识彼此的动机与目的。这点显而易见,每个人身边都会有几个朋友,我们忘了彼此最初如何相识,但相处的经历却清晰可见、刻骨铭心。
没过多久,陈九先生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他就住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处小居民楼里。这座居民楼是上世纪末的派式——拥挤的楼梯,矮小的房间,以及楼内处处可见的阴暗光线和清寥气氛,无不在向我们重申它的年老资历。
陈九先生一个人住在这里,至少他的房间里只有一个老人的生活气息。
他的房间除了床和书桌,便都是书。都是一些古早的出版物,年头比我大得多。这与先前他念诗时给我留下的怪异印象相符契。
我猜测他或许是个老学究。
但陈九先生马上亲自推翻了我的猜测。像许多孤独的老人家一样,他不自觉地向外人介绍起自己的身世——他过往是一名深圳的外来工人,勤勤恳恳在工厂里工作了四十年;如今他安怡地享受着退休后的晚年生活,什么也不缺。这类什么都经历过的老人,对于一切知识,都有着异常高的兴趣。
我忍不住地去触摸这些陈旧的书物,那一页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仿佛黏着着历史的尘埃。翻开他们,里面零零散散写着的黑色笔注,像一条条时空上的裂缝,流溢出几十年前的过往。
陈九先生站在一旁,得意地看着我翻起他的书籍。那老工人黢黑的脸上,荡漾出一朵僵硬的笑容,两颊肌肉堆积出来的沟壑,仿若城市沟渠中龟裂的泥淖。
我由衷高兴接触到这么多年纪比我还大的书,每当看到它们,即使我不把它们的内容认真读一遍,我也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历史洪流注入到我年轻的生命之中。
我就这样忘乎所以地胡乱地翻着,全然忘了我在陈九先生的房间里。
我翻到许多诗,内心便随意地将它们读上一遍。千年前的人与事,仿佛在我身体里生长出来。这是一种神奇的感受。
我沉浸地翻阅着,陈九先生也坐到一旁,随手拿起一本书捧在手里,嘴上还不停呜咽着,
我从一页跳到另一页,决不做过多停留。
我就这样将跨度千年的文字草草翻阅。
直到我翻到李白的《将进酒》——纸张上面翻阅过的痕迹还隐约可见。我的思想一下回到了我偷窥陈九先生的那天早晨,回到了最初见到的那个滑稽怪异的景象。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我的心头。
“陈九先生,”我放下书,和正在喃喃自语的陈九先生说,“你能再念念这首诗吗?”
我马上就后悔了。这样命令式的要求如此不礼貌和毫无理由,并且我问的如此的奇怪。
但陈九先生已经把书接了过去,脸色变得严肃沉凝。迟疑了片刻,他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的懊恼瞬间变为了一种期待。我看着他,等待他站起来。
但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他那眯缝的眼睛让人捉摸不透。等待着的时间被忐忑的情绪注入铅水,变得沉重、不堪忍受。
此刻我虽是光明正大地听他念诗,心情却比偷窥时更加紧张。
他干瘪的嘴唇开始翕张,第一个字已经呼之欲出——但房间内始终没有任何声响。
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在顾虑着什么,在犹豫着什么。
他悄咪咪瞥了我一眼,却又马上闪躲回去。
我在他的脸上发现一种羞愧。这种情形是在害怕出丑的人的身上常有的。
他在害怕着什么——第一个字的声响仿佛垂挂着的露珠,摇摇晃晃,却始终不会落下。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成为了一副被空气凝固的油画。
“君……不见……”
他终于发出声音,每个字都含糊不清,而且都是用蹩脚的普通话念出来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那种奇怪的发音与音调也慢慢浮现出来。他念得很慢,不时偷看我一眼。
我感到自己在听小孩子朗诵,声音断断续续,毫不连贯——这是不自信的表现。我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但陈九先生像突然下定了一种决心,声音突然洪亮起来。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山泉从石隙中迸涌出来,之后的水势便不可阻挡了。
他念得越来越快,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他年迈的身体再狭小的房间内晃动着。如果房间大一些,我相信他会像在花园里一样舞蹈起来。
他缓缓进入一种境界,忘了我的存在,因此念得愈发自在了起来。
他那种奇怪的语调和发音我一句也不懂。但不影响我沉浸其中。
“这是哪里方言。”我不禁打断他。
他愣了一下。那戏曲般波折的诵音戛然而止。
“这不是方言,而是汉语的古音。”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学古人念诗。我们的语言历经千年演变,发音已然不是最初的模样。
“我第一次见人这样念诗——”我说,“我只会用普通话。”
“你用方言呢?”他笑着说,“方言比普通话更接近古音。”
“我也不会说方言。”
我只会普通话——这也足够了。
“啊——”他长叹了一声。
他脸上流露出的,是失望呢?还是无奈呢?我看不出来。
“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说话了。”我忍受不了空气中的沉默。
“是啊——是啊,”他摇了摇头,“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并没感到这有多可怕,但我并没有反驳。我看出我的朋友正陷入淡淡的痛苦与悲伤。
“我们随随便便把古人的东西改了,”他突然变得激动,“这能行吗?”
于是他又一股脑问了我许多——什么“平上去入”啊,什么“平平仄仄”啊,什么“合韵通韵”啊,这都是我在课本里才领会过的东西。在现实生活里,它们已经随着古人一起死去,连尸骨都化为了幻影。即使还有许多人抱着这虚无缥缈的幻影不放。
“这样念多好听,不是吗?比普通话好听多了。”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
“现在没人这样念诗,”他自顾自地说,“但我不管,我要坚持下去。”
他在给自己增添信心。
于是他又自顾自地念起来。
我沉浸在这潭古老的声音中,心中揣着欣赏之情——但一想到我生活的周围,一朝全充斥着这种声音,我便浑身不自在。现在的一切永不可能回到从前。
我心中黯然对他产生一种敬佩,又无名冒出一种悲哀。我感到什么东西正在不可阻挡地死去。
我让他多念几首——看到我并没有因他独特的念诗习惯而质疑与嘲笑他,他不再那么扭捏了。
我居然也产生了一丝想学习古音念诗的想法。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了——我习惯于现在的一切,不愿去改变任何已然习惯的东西——那要花太巨大的精力。
我邀请他去旁听我的国文课。
“你的老师会像我这样念诗吗?”他好奇地问。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连自己都震惊于自己话语中的无情。
“好吧……”陈九先生还是勉强答应了。
从没有哪位老师,能像我的国文老师一样,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他总喜欢穿着一身紫色金纹小马褂,戴着一副圆框魔镜,俨然一副民国教师的模样。他走起路时背着手,昂着胸,成熟稳重。他的头像刚出土的土豆,留着寸头和络腮胡,显得大头大脑。他在黑板上,只写竖排文字。我们上课时见过最多的场景,就是他在他那一排排俊秀的竖排文字前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片刻之后,他会用手掌将刚刚写的字抹掉,然后蹩脚地写上另一个字——他可能是将一个繁体字写错了,或者是想到这个简体字还有一种繁体形式。总之,他尽量将自己的板书写得古汁古味,至于他写得顺不顺畅,我们看得习不习惯舒不舒服,那不关他的事。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总有一些人愿意以一种大家不为熟悉的古怪形象出现在人群面前。有的人是出于本身的热爱,有的人是出于吸引他人注意。我无法确定像我国文老师这样的人,是出于哪种动机与目的。
如果是第二种,那么我的国文老师很好地做到了。我不仅对他的装扮印象深刻,并且课堂上,在这么一位奇装异服的老师面前,我听课的效果都变得异常的好,无时无刻不感到置身其中。那些历史上的篇章,似乎字里行间,溢出了一番更原真的风味。
不过就是这样一位老师,他念诗也是用普通话——在深圳这座城市里,没有谁不讲普通话。
几天之后,我在我的课上见到了陈九先生。他还是那副模样,面色严肃地坐在最前排。我的内心有种隐隐的担忧。
开始上课后,我不断观察着陈九先生——他的面容渐渐松弛下来,干瘪的脸颊开始流淌着心满意足的容光。看来我的老师很合他的心意。
我由衷高兴我为我的朋友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PPT闪出李白的《将进酒》——这首诗,我在中学时已经背过无数次了,如今在大学还要一学再学。
国文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像以往一样,用他那模糊不清的、平淡无味的普通话读着这首诗。
没有人会去听他读诗,下面的同学都在干自己的事。等到他念完,我们便会纷纷抬起头来,仿若无事发生。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国文老师才念了一半不到,陈九先生突然抽动着他那颤颤巍巍的身躯,缓缓站起身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陈九先生从他耄耋之躯中发出洪亮的声响,打断了国文老师平淡的朗诵。他的声音在四壁之中席卷,让所有不明所以的人都浮起了头。
国文老师也惊讶地站直了身躯。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陈九先生彻底站直身来,而周围人惊诧的目光,如同一根根圆木,支撑着他。
他渐渐沉浸在自己的声音之中——古老的、曲折的音响,而周围单调乏味的桌椅,仿佛变成了自然的花园。一切都和那些早晨一样,他开始挪动步伐,手舞足蹈。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线,将他慢慢拉向讲台。
国文老师昂着胸,挺起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的手突然一挥,那圆润的嘴唇之中,竟跳脱出和陈九先生一样的声响。这种短促的、顿挫的声音,我们从没有在国文老师的嘴里听到过。
陈九先生也愣住了。两个人都不张嘴,彼此陷入一股心照不宣的沉默。
几秒后,我看见了一个令我终身难忘的场景。
陈九先生几步跨到国文老师面前——“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两个人一起跨动着欣悦的步伐,挥舞着难以自控的双手,越走越近。一个大学老师,和一个退休老人,你一句,我一句,用古音彼此回应着。最后,一首诗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捂着对方的肩膀,片刻之后,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大家纷纷低着头,不忍面对这怪异的罕见的尴尬的场景。
至于那晚发生的其它事情,我都不记得了。那一晚,很快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一个残影。
就像许多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人们往往无法预料其对自己生活的影响。这一夜后,我的一切生活照旧,我每日早晨仍会早起去花园散步,我仍会遇到陈九先生,只不过不再需要躲起来听他念诗了;我仍会因为这短短时刻内的静谧而心情畅快,全然不知这样安适的生活正在滑向终结。
之后一天,我习惯性地走到陈九先生常在的木椅旁,却没有看见他,我等了一个小时,始终不见他的到来,便独自离开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这让我十分不快。这种不快是十分容易理解的。当我习惯于一个人在花园漫步,多出一人的到来会让我不悦;但当我又习惯于两个人共享早晨时,重又回到茕然一人,便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再也没在花园里见过陈九先生。
这对我生活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纵使有漫天自然的景色等待我去探索,而且这探索的过程中我将绝对自由,不受任何人的侵扰——但由于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少了一种熟悉的声音,我便也毫无兴致去做了。怀旧的力量对于人来说就是这么强大,它将现有的一切事物的面目挠得面目全非,让人不愿接近,一心只想回到过去。
我不再去那个花园里——我给自己不愿早起找了个绝妙的借口。
我学生时代的轨道悄然滑回从前。
我不知道陈九先生为什么会消失不见。他或许遭遇了什么变故,或许因为其他原因。我脑中酝酿出的猜想很多,但它们很快随着我对这段生活记忆的淡忘而挥发掉了。过往的许多真相对于现在的我们常常无足轻重。
直到一天早晨,我路过国文老师办公室,才又看见熟悉的身影。陈九先生站在办公室里,正捧着书,激情澎湃地朗诵着,而国文老师站在他的身旁聆听,一脸和蔼慈祥。一首诗念过,两人便一齐露出笑靥,彼此拍着胸膛,发出老道沉重的笑声。陈九先生明显比以前更老了,却神采飞扬,显得比以前更年轻。我心里有种复杂的感情在编织着,安安静静离开了,免得打扰到他们志趣相投的幽会。
我明白了,陈九先生消失的那些早晨,他都在这里。
我感到一丝欣慰与难过,难过于他悄无声息的离开,欣慰于他终于找到一位合适的听众,一位真正相合的好友。
他那重返于古的幻梦,在两人情投意合的眉眸之间,便足以构搭出来了,这对于他那飘摇于现代社会中的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与他的所有记忆,到此告一段落。
毕业后,我重回学校。路过校园门口时,看见与过往门口完全不同的景致时,过往许多记忆的场景暗暗地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我走向老师办公楼,希望能看见熟悉的身影。
阳光下,斑驳的叶影像点点盛开的花,盛情地在柏油路上摇曳着。校园内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路上的人脸不同于前。
我走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呼吸的空气里,夹杂着影影绰绰的从前。
办公楼的一切如旧,连走廊内的气味也未曾改变。
我满怀期待地希望看见我所想看见的场景。
但国文老师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正面容严肃地批阅着手中的书。我没有走进去。
时候还早,我不顾一切地快步走到那座花园——它已经不在了。旧时的楼房已被拆卸,建起一座新的巨大无比的商场。旧时给我留下一段美妙记忆的花园,如今在这庞然大物的身躯中间,连影子都看不见。
我又趋向陈九先生的家,这里倒什么也没改变。站在门前,我敲门敲了很久。
始终没有人出来。
我只能悻悻而返,重新回到国文老师那里。
他对我的来访很高兴。
我不经意间提起陈九先生,才知道他不久前去世了。
“你认识陈九先生?”我的国文老师问我。
“我们算是……”我想说朋友,可在国文老师面前怎么也说不出来,我想说亲戚,却又觉得那太怪了。
“我们算是最好的朋友……”国文老师看我期期艾艾,便没等我说完。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
他拿起一本书,慢悠悠地念了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放在背后,平稳地挪动着步子。他念的方式和陈九先生一模一样,全然没了以前上课的样式。他用的是古人的发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发音。我仿佛看见陈九先生的灵魂并入了国文老师的身体之中,这副身体里,还有许多人。
他那种奇怪的语调和发音我一句也不懂。但不影响我沉浸其中。
我静静听着,不打扰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回去之后,我的心情始终低落,我的胸膛始终隐隐作痛。一种悲伤注入我的身体之中,这悲伤的效果并不强烈,但在生命中的累积量是无限大的。我看见他们抱着已经死去的东西不放,内心深刻地同情他们。我有时会陷入自我怀疑,念着普通话,感到那平淡的声音里有着一种罪恶。但我再又回到日常的社会生活之中,回到一切认识的人群中间,我又感到那种古怪的发音简直不可思议。于是,我又为他们感到悲哀。这种强烈的割裂感,让年轻的我深承其咎。
我仿佛看见一种人类的悲剧在他们身上上演。悲剧是那些无法避免的。
我渐渐清楚——普通话是不可能回到古音的,但他们依然要这么去念。他们人生的热忱与理想,在时代洪流中沦为毁灭。他们的一切,是现代巨人脚底下的废墟。
年轻时的我由衷感到难过,如今回忆起来,内心仍有所不适。
“这种事竟在年轻的我身上引起如此大的反响,”赵先生说,“你或许会觉得很可笑吧。
“但这种事我丝毫也笑不出来。我仿佛看见这个社会的时代车轮无情地碾压过曾经风光无限的东西——一些人崇拜的怀念的、始终耿耿于怀的东西。他们慌张地跳下车,趴在地上,在一片废渣之中,舔舐着他们所无法忘怀的东西。那种心理上的可怖的场景,那种情感上引发的震悚,和你在天桥上说看到的、感到的,是一样的。他们如同乞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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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姓名:吴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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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高校:深圳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