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月中下旬,喀喇昆仑山深处的杏花海洋就开始荡漾起来。晨曦透过群峰,投射到山壑间层层杏树林梢,顿生团团烟光。站在冰碛石堆上,看那些杏树从雪线下方探出挂满花蕾的枝桠,仿佛冻土里蛰伏的冰魂突然苏醒。它们抖落满身霜色,次第绽开新花,极像羞怯的塔吉克少女,轻轻撩开薄薄的面纱。
“冻云裂处见春色,冰壳绽开琥珀花。” 那新鲜的杏花瓣,透着丝绸般的质地,边缘洇着淡紫,像是昨夜被冰川融水濯洗过的。风掠过时,恍惚听见驼铃残响,细碎如沙粒坠入青铜器皿的回声。两千年前,丝绸之路上那些裹着毡毯的商队,或许曾在此驻足。驮着波斯琉璃与长安绢帛的骆驼,或被阵阵袭来的杏花香气熏刺得直打响鼻。
喀喇昆仑山的春天总来得蹊跷。前些日还见牧羊人裹着羊皮袄在峡谷里穿行,用鹰骨哨吹出低沉的呜咽声驱赶牦牛群。春分过后,河谷便涌出温风,将积雪揉成浑浊的溪流。杏树不择地势,石缝里、断崖边、古碉堡坍塌的砖隙间,处处可见它们倔强的根系。春风似是寸寸沁润。“危岩山隙生星簇,石缝迸出胭脂雪。” 仿佛一夜之间,杏花将静寂的山野染缀成了一片片锦色的绣毯,引得远方的游人纷至沓来。
正午日光斜劈下来,花瓣便有了透明感,每一片都似凝固的蜂蜜,流淌着千年时光的稠度。空气对流明显强烈了。连片的花影在簌簌颤动,仿佛无数翅膀正欲起飞。“风卷花如古岩骨,片片散入千年雪。” 游人仿佛能听见某种细微的爆裂声,那是花苞挣开冰壳的瞬间,是生命在寒带撕开一道裂缝。那些凋落的花瓣坠入溪流,随水聚成淡粉色的箭矢,射向更远的荒原。啊,这大概就是文学意象中的杏花雨吧。
游人的无人机在花海上空盘旋。古老的杏花沟曾见证过如烟往事,玄奘西行时饮过的杏花水还在流淌,勾起千百年来戍边人乡愁的杏花香正在散逸,马可波罗笔下“世界屋脊上的翡翠”恰有杏花的加持,斯坦因在《西域考古记》中描摹的驿站废墟,那些坍塌的梁柱下,曾经荫庇过疲惫旅人的古杏树依然焕发着青春。然而,他们都不曾想到,今天有无人机进行无死角的巡视,把这里的旷世之美,万古清幽,瞬间传播到全世界。
暮色将雪山染成金边画卷时,风从喀喇昆仑山脊倒灌而来,卷起碎石如古战场的骨殖。杏树在冻土里似经历了万年轮回,而人类也是一代代地在短暂的花期里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雪山有忆,所有途经此地的文明,都曾为这惊心动魄的春色,落下过滚烫的泪。“雪山记春痕,杏花烁古今。” 入夜,月光为花瓣镀上一层银霜,杏花节的篝火、烟花竞放,整片山谷仿佛被冰雪与火焰同时点燃,旷漠中涌动着某种永恒的震颤。是的,春天刚刚诞生的故事,正奔向星辰排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