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亲朋从大别山腹地——新县,千里迢迢地来京看望我们时,自然少不了一罐罐标识醒目的“将军菜”。总是迫不及待地拧开盖子,不停地嗅着那股混合着阳光与山野的清馨气息。仿佛瞬间将京城的繁华与喧嚣推远,而拉近的是那既亲切又陌生的青翠故土。
其实,这“将军菜”就是我青少年在家乡时,每一个春天再熟悉不过的“花儿菜”了。故乡在大别山深处,村镇都在群山环抱之间。那时,天是那种洗过的蓝,云是蓬松的白,密林蓊蓊郁郁地覆盖着每一道山梁。春风一吹,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号令,漫山遍野的生命便欣欣然张开了眼。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便会提上一只竹篮,呼朋引伴地钻进那一片青绿之间。花儿菜,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灌木丛里。它的嫩芽是青翠的。顶生的花蕾却是一粒粒莹润的白,大小如珠,繁密如星。因此也得了个雅名,叫“珍珠花”。我们小心翼翼地采撷,专挑那花苞未放的。指尖轻轻一掐,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那凝聚了日月精华的苞芽便落入了篮中。
采回家,母亲的巧手便开始施展魔法。滚开的水里一焯,逼出那山野的微苦;再用清冽的井水漂上一天一夜,换几次水,那苦涩便化作了若有若无的底蕴,只留下满口的清芬。那时吃法也简单,多是清炒,一盘端上桌,便是一整个春天的滋味;偶尔从房梁上割一小条烟熏过的腊肉同炒。那肉的咸香与菜的清苦交织,便是贫瘠岁月里最丰盛的宴飨。若是一时吃不完,母亲便会将它们挤干水分,摊在竹匾上,交给慷慨的太阳。晒干的花儿菜,便成了我们与时光签订的契约,将春天的味道妥帖地收藏起来。在往后的任何一个季节里,都能用温水将它唤醒,重拾甘香。
然而,这寻常野菜的滋味里,还沉淀着另一层更为厚重的历史。我的家乡是远近闻名的“将军县”,是浸染过热血的红土地。后来才知晓,我们口中这清香的“甜花儿菜”,在当年红军与新四军游击大别山的艰苦岁月里,曾是战士们赖以充饥的“救命粮”。可以想见,在那些憩密林、卧山洞的日子里,正是这漫山遍野、火烧不尽的花儿菜,用它顽强的生命力,滋养了革命的火种。后来,战士们南征北战,成了将军,走遍了天下,却始终走不出对这片山水的牵挂。那句带着浓重乡音的“你咋不给我带点‘甜花儿菜’呢?”,哪里是索要一味野菜,分明是对烽火青春的无尽追忆,是对故土山水的刻骨惦念。
于是,“花儿菜”这个充满田园诗意的名字,便有了一个更为铿锵的别称——“将军菜”。这个名字,是一枚勋章,烙在每一片青芽白蕾之上。而这份情结,在二零一八年,当国家农业部正式将“新县将军菜”认证为“农产品地理标志”时,得到了最终的升华与定格。它不再仅仅是故乡游子心中的私藏,更成为一方水土、一段历史、一种精神被国家铭记的象征。
当我在京城的家中,将从故乡带来或寄来的干“将军菜”用温水缓缓泡发。看着它一点点舒展开褶皱,恢复些许山里的容貌。仿佛也泡开了一段青葱如歌的岁月,一段铁马冰河的历史。它入口的清香,是故园山野的味道;那萦绕于齿颊的淡淡苦味,是往昔岁月的风骨,也是人民军队艰苦卓绝的底色。
是的,这一盘将军菜,于我,是回不去的少年;于历史,是永不褪色的记忆。它更像是一封从大别山寄来的、无字的家书,每尝一口,便是在上面,读到了一行最深情的批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