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仲秋,京城北海与圆明园的秋英开得正盛。彩如织锦,灿若霞云。就连城乡新辟的空地上,也能见到它们成片地绽放。这来自墨西哥的花,其实也称波斯菊,风头竟一时压过了本土最具秋意的陶菊——据说,它在北京这般遍植,不过是近些年的事。然而,它们在秋风里轻轻摇曳的盈盈花枝上,实则悬着半部文化与文明交流史。
这花,原是墨西哥高原的土著。十六世纪的大航海时代,想必是随着商船越过重洋,悄然登陆东方。而“波斯菊”之称,大抵暗示了其传播的另一路径:经波斯而东传,花形似菊,故得此名。明清文人于庭院中初见这异域之花时,大约也曾为其纤柔风姿所动。但那时它终究只是园中清供,尚未显露日后漫山遍野的气势。
秋英的身世在二十世纪初渐次清晰起来。1906年,寓居广东新会的张荫棠奉旨入藏。这位雅好园艺的官员,行囊中竟带着各色花籽。或许他遥想雪域苍茫,愿以花草的点缀来柔化那片土地的高寒。后来,唯有秋英不负所望,在高原扎下根来,如期绽放出绚烂花朵。这美洲植物遂得了一个饱含敬意的名字——“张大人花”。第一次显化了“秋英”的传播史,同时也寄托了人们对张荫棠治理功绩的嘉许。
然而其身名的涟漪并未停止波动——今日它在西藏高原最为人知的名号,竟既非“秋英”,亦非“张大人花”,而是“格桑花”。“格桑”本是藏语中“幸福”之意,原是高原人民对翠菊、金露梅等本土花卉的诗意总称。但这外来的秋英,凭着它那近乎谦卑的生存智慧——耐旱抗寒,自播繁衍,只需撒下一把种子,便能还你一片灿烂花海——自然实至名归地接过了这个充满祝福的名字。
这无疑是一场美丽的洇染。却也映照出文化传播中的某种必然。在云南、四川高原,那绵延千亩的“格桑花海”成为网红景点。蓝天白云下遍地的“格桑花”灿然绽放。远远望去,浅紫色、粉红色、淡玫色、白色,一朵朵“格桑花”在风中摇曳,如梦如幻。此时人们似乎已忘记了秋英的原名。此际的秋英已然不只是绚丽的自然景观,更幻化成为了一种幸运的符号。人们渴望见到象征幸福的繁花,而秋英恰能以最质朴的方式满足这份期盼。
更值得深深品味的,是它名字的中国化——一次诗意的流转。其实中国古诗文里早就有“秋英”的意象。《楚辞·离骚》有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于是,“秋英”就逐渐约定俗成为秋菊或秋芳的花瓣之意了。此后,“秋英”既是陶潜东篱下的菊花,也是杨万里诗中喻秋的芙蓉花。及至现代植物学家,竟将这充满古韵诗意的名字赋予了这外来的波斯菊。尤因其亦在清秋盛放,得“秋英”这一雅称,将其纳入中国文化意境下秋芳的谱系,倒也恰如其分。
当我们在京城北海之滨或圆明园的残垣旁,欣赏那与古建相映成趣的秋英时,古诗中的“秋英”与眼前的墨西哥来客,在时空中叠合成奇妙的镜像。犹记清乾隆《秋英》诗云:“秋英绽幽芳,翘楚亦可人。”虽然诗中的秋英恐是传统意义上的秋日芳华,与眼前这片异域花海无涉——毕竟京城里这般成规模的秋英花事,是近年才有的景致。但眸前的“秋英”也深有“泫露无定光,袅风有馀芬”的意境。
“已忘美洲家色样,但知东土有和风”。这一朵小小的秋英,其花间却激荡着文明流转的不绝回响。它附和着古诗的雅韵,借倚着边吏的行囊,在雪域承袭了“幸福”的寓意,最终在中国大地上完成了一场盛大的文化融合。我们欣赏它的美,更当探晓:这绚烂“幸福花”的背后,含藏着的越洋渡海的历史沧桑、名实之间的文化张力。还有生生不息绘就着的——原生风物与外来物种共舞的生态图景,原来是——如此热烈,如此多彩,如此令人遐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