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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子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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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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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全的油泼面

首尔三月,梨花初绽。春风从汉江吹来,带着微咸的潮气。我与任全并肩走在新村街口,眼前的天色像一块被洗旧的蓝布,边缘泛着白光。半年来,任全领我穿梭在首尔的大街小巷,炸鸡、烤肉、汤饭、冷面……他已带我尝遍,每一家店在他舌尖都拥有精确的坐标。我初尝惊喜,再尝仍悦,三尝之后便开始倦怠。首尔的食物精致、克制,却像一道道工整的答卷,少了些即兴的潦草与粗粝。

任全察觉得极快。他斜倚在自修室的落地窗边,冲我扬了扬下巴:“你最近吃饭像完成任务。”他低声说。我抬眼,撞见他一脸的关切,只说:“种类太少,味觉单调。”他沉吟片刻,随后合上书,轻拍我肩膀:“今天去我那儿,给你做油泼面!”那语气笃定,透着不容推辞的坚持。

他的住处在梨大地铁旁的公寓三楼,楼梯间贴满中文与韩文夹杂的健身海报。推门进去,房间不大,却整洁得近乎苛刻:书按高矮排成梯队,锅碗各就各位,连砧板上的木纹都顺着一个方向。任全让我坐下,自己便脱下外套,钻进厨房,动作十分利索。

他从冰箱取出一团面,覆保鲜膜,室温回温。我盯着面团,想起陕西关中平原被烈日晒得发烫的麦浪。任全说,这面团是昨天就和好的,筋度要醒足一些时间。接着他拍蒜、切葱、磨辣椒面,每一下刀锋都落在砧板最中央。案板上渐渐堆起一座小山,葱绿、蒜白、椒红,层次分明。

等到铁锅底部的沸水泛起气泡,任全便开始抻面。他手腕一抖,面条像银练般跃入沸汤。三次点水,三次沉浮,面芯由生硬转向透明。他捞出面,过冷水,再回锅,面条根根分明。这时,我闻到小麦被热水激活后的清甜,带着一丝碱香,那是西北土地独有的味道。接着,他倒入胡麻油,油温升至七成,冒出青烟。他将面条摊入大碗,撒蒜末、葱花、辣椒粉,再舀一勺天水风味的花椒碎。油至十成热,泼下,“呲啦”一声,辣香四散。最后淋半勺天水麻辣烫的秘制酱汁,暗红浓稠。他递过筷子,说:“尝尝,看能不能解你的馋?”

我接过碗,筷子挑起一缕面,面条表面挂着油珠,却毫不腻口。入口先是辣,继而麻,再转鲜,尾韵是一丝若隐若现的孜然——那是天水麻辣烫里常见的灵魂。我怔住:“正宗陕西油泼面我吃过,为什么这个不一样?竟比那更惊艳!”任全擦干手,坐在我面前,说道:“正宗是地理概念,好吃是情感概念。我擀面时想着你初来乍到的落寞,泼油时想着你被辣椒呛出的眼泪,天水人做麻辣烫讲究‘入味三分,入情七分’,我把这七分给了你。”

我低头继续吃,热气蒸得眼眶微湿。口中的蒜粒在齿间爆裂,花椒的电流从舌尖窜到耳根。每一口都像在拆解他家乡的记忆:黄土、梯田、麦垛、炊烟。任全讲起天水:麦积山的石窟、伏羲庙的古柏、早市上的呱呱与然然……语气平实,却字字带温度。他看我吃得急,递来一杯凉白开,杯壁凝着水珠。我吸溜着面条,含糊地问:“你为何总记得我爱吃什么?”他笑而不答,只把碗推近:“慢点儿,锅里还有。”

第二碗上桌,我们的话题从课堂发表转到童年轶事。他说天水夏日的傍晚,巷口麻辣烫的铁锅翻滚,母亲总让他端着搪瓷缸去打汤底,缸底事先卧了一勺猪油,汤汁浇下,油花浮起,像金色小鱼。我说起西安的夜市,羊肉泡馍掰成黄豆大小,伙计用勺背敲案板,节奏铿锵。两座城市在碗里交汇,辣与麻成了通用语言。

吃完,我靠在椅背上,胃里暖如炉火。任全收拾碗筷,洗净,擦干,放回橱柜。我走到窗前,望见远处南山影影绰绰,灯火在其上绣出细碎金线。任全走向茶柜,从抽屉取出一包兰州三泡台,泡了两杯淡茶,花香冲淡了舌尖残留的辣。我们并肩坐在地板上,背抵床沿,像两条搁浅的船。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说:“炕上躺会儿吧,地板凉。”我迟疑片刻,还是躺下。夕阳从窗帘缝隙流入,在墙面画出一道金线。任全轻声道:“子威,知道为什么我总爱拉着你吃饭吗?”我侧过脸,见他眼睛微亮:“因为你是我在首尔最好的朋友,我怕你饿着,更怕你孤单。”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落进深邃的湖泊,涟漪久久不散。我喉头滚动,却不知如何回应,只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掌心相触的温度,比任何语言都确凿。窗外,一辆夜行货车驶过,灯光扫过天花板,又迅速撤离。我们沉默着,呼吸交错,心跳渐齐。

夜已深,我起身告别了任全。我知道,明日醒来,我们仍会各自奔向教室与图书馆,但今夜,我们共享了一碗面、一铺炕、一个温暖的夜晚。同窗之情,原来可以如此简单——不过是有人愿意为你起火、揉面、泼辣,然后在炊烟散尽时,说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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