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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子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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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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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水人翟霞的文学篝火

留学路在仲夏的薄暮里摊出幽长的灰青,此时西城的风带着槐花的微甜,把白天的燥热轻轻收拢。我和媳妇儿小花沿着红砖墙慢慢踱步,脚步声很轻。路灯刚亮,光晕尚未扩散,空气里浮着白日的余温。媳妇儿说渴,我们便走近路边的水摊:只见一张折叠桌,两瓶冰镇矿泉水,一块写着“两元一瓶”的硬纸板。卖水人正是翟霞!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防晒外套,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麦色的手臂。媳妇儿指着两瓶水,掏出手机,翟霞递过收款码,抬眼一笑,声线清亮:“两位遛弯儿?这天儿还真闷。”一句寒暄,打开话题。媳妇儿随口答:“我家先生写了一天作品,带他出来透透气。”翟霞的眼睛倏地亮起,“哎呀,那咱得聊聊!”于是,留学路的夜就此弯出一道岔口,通向她尚未言明的文学疆域。

翟霞把矿泉水递给我们,水珠顺着瓶壁爬到我掌心。她侧身让出摊位后的马扎,示意我们坐下。媳妇儿靠着我,吹开贴在她唇边的碎发。翟霞说,她每天下午四点出摊,夜里十点收,风雨无阻。摊前人来车往,她却在缝隙里读书,《战争与和平》翻到第三遍,书脊已出现开裂。她接着开口道:“卖水得吆喝,可我嗓子一闲下来,就想背两句。”媳妇儿笑她:“那你不成移动图书馆了?”翟霞摇头:“图书馆太静,我这儿有汽笛、有烤地瓜、有京片子,书页得沾点儿烟火才能活。”一句“烟火”,让留学路嘈杂的声浪忽然有了韵脚。

夜色愈深,路灯的光被拉成长线,把翟霞的影子钉在地面。她掏出手机,点开抖音,账号名“北京霞姐”,粉丝不算多,却日日更新。她一边守摊,一边把手机横在矿泉水箱上,录一段读书心得,背景里偶有汽车鸣笛、孩童奔跑。“卖水是生计,文学是生趣。”她这样总结。我暗暗惊讶:一个卖水人,把摊位变成讲台,把二维码变成讲坛,竟无半点违和。媳妇儿捅我腰眼:“你瞧瞧人家,比你接地气。”翟霞听见,朗声大笑:“接地气?我这叫接天线!地气给胃,天线给魂。”话音落地,一辆外卖电动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掀动她的硬纸板。

时间不早,我们起身告辞。翟霞把两瓶水塞进我们手里,非说“见面礼”。然后她挥手,腕上的塑料珠串哗啦作响。回家路上,媳妇儿拧开瓶盖,水珠溅到我袖口。她说:“那姑娘眼里有光。”我点头,却在想:那光从哪儿来?是路灯反射,还是文字在她体内生出了篝火?电梯里,金属壁映出我的脸,眉宇间竟也浮起一点亮。那一夜,我梦见元大都的护城河,水面漂着无数矿泉水瓶,瓶身贴着纸条,写着翟霞读过的诗。醒来,天已微亮,窗外麻雀啾啾,像催促我提笔,把留学路的偶遇写成注脚。

两日后的傍晚,手机弹出七张图片,像素不高,却张张工整:翟霞用黑色中性笔,一笔一划抄下我的旧作《走进首尔的煎饼果子》。笔画细瘦,却力透纸背。末尾附两行提问:“1. 首尔的煎饼果子用的真是平底锅吗?2. 首尔的煎饼果子确定有内馅?”我盯着屏幕,仿佛看见她蹲在摊位后,膝头垫着硬纸板,矿泉水瓶当镇纸,路灯把她的睫毛镀成金线。那一刻,我听见文学最原始的脉搏:不是研讨会,不是签名售书,而是一个卖水人对文字的赤诚叩问。

我回复她:“确实用平底锅,馅儿是具有韩国特色的泡菜五花肉。”消息发出,半晌,她回:“国内煎饼用鏊子,圆而薄,但平底锅方而稳。至于内馅,我们这儿包子才用内馅,煎饼卷的是薄脆与酱,您这跨界太大。”我解释:“首尔那家店主其实是中国人,入乡随俗,把内馅融进煎饼;使用平底锅受热均匀,泡菜汤汁不易糊。”她又问:“那煎饼果子还算正统吗?”我答:“食物跟人一样,离乡才懂变。”屏幕那端沉默片刻,跳出一句:“懂了,文字也这样。”一句俏皮话,却把食物与文化的错位说得通透。

当晚,我带着媳妇儿去留学路。翟霞正收摊,把空纸箱折成扁平,动作利落。我们喊她,她回头,眼睛弯成月牙:“作家老师,您来验收作业?”我递给她一篇近日发表的散文《元大都雪中行旅》,扉页题:“给霞姐,文字与烟火同温。”她接过,指尖在散文题目上摩挲。她说:“您写的散文,会让元大都长出一双翅膀。”我答:“我相信,因为有人愿意替它飞。”她笑了,眼角上的细纹慢慢展开。

我们仨并肩坐在马路牙子上,车流如织。翟霞说,她常去元大都,听那儿的修墙师傅说,城墙砖缝里塞过元人的书信,字迹被雨水泡烂,只剩“平安”二字。她从此觉得,文字比砖还硬。我问:“那你为何卖水?”她答:“水比书便宜,人人都能喝,文学也该这样。”一句话,像把钥匙,拧开了我多年紧闭的抽屉——那些写给“理想读者”的稿子,其实从未想过卖水人也会读。

夜渐凉,翟霞从三轮车里拿出保温壶,倒两杯姜茶。茶汤浅褐,漂着姜丝。她说:“天凉了,给您暖暖手。”我捧杯,热气暖到心底。她忽然低声:“老师,您觉得我能写吗?”我反问:“你已在写,抖音每条文案都是你的草稿。”她低头,用脚尖碾碎一片落叶,发出沙沙声。我补一句:“写下去,别问结果。”她抬头,眼睛里有星子,不闪,却很明亮。

回家后,我翻开地图,循着元大都的轮廓画线:健德门、安贞门、光熙门……每一处都曾是我们祖辈的搬砖之地。我仿佛看见翟霞的先辈们把“平安”塞进砖缝,八百年后,孙女在留学路卖水,把我的文学作品塞进矿泉水瓶。历史不是直线,而是一条莫比乌斯环,转个面,卖水人也能成为筑城人。我提笔,写下:“文学从不挑选出身,它只挑选心跳。”写罢,手机震动,翟霞发来新视频:她站在元大都遗址公园,背景是暮色里的土城墙,她念道:“城墙会老,文字不会。”

深秋,留学路的梧桐叶黄得透亮。翟霞的摊位多了一块小黑板,粉笔字写每日一句:“今日霜降,宜读《陶庵梦忆》。”路人驻足,有人拍照,有人扫码。媳妇儿拉我去看,笑道:“你学生出息了。”翟霞递给我一本手账,封面是旧报纸糊的,内页贴满她抄的诗、画的城墙、写的随感。最后一页,她写道:“我想攒够钱,去首尔看看余先生写的那家煎饼果子店,看看文字是怎样漂洋过海的。”我合上本子,像合上一扇滚烫的门。

冬至夜,元大都遗址公园有灯会,土城墙根下挂满红灯笼。翟霞发来定位,说在等我们。我和媳妇儿循光而去,见她的摊位变成一辆小推车,车顶挂一串风铃,铃声清脆。她递给我一杯热梨汤,说:“今天不卖水,只送温暖。”城墙上的灯映着她的瞳孔,像两簇小火苗。她指向远处:“您看,城墙真长,像一篇没写完的散文。”我答:“那就由你续写。”她大笑起来,呼出的气在冷夜里凝成白雾,像句点,又像省略号。此刻,我确信:文学不在殿堂,而在留学路的风里,在元大都的砖缝,在翟霞递过来的纸杯上,余温袅袅,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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