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实验数据还没搞完。尤真站起身来,双手掐腰,抬头将下巴用力伸向了天花板想让脖子得以放松,随即关掉了实验室最后一盏灯。夜晚的霓虹灯从窗外透进来,把实验仪器染成了五彩斑的颜色。他的双手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桌面,实验室内空无一人,寂静的可怕。智言AI团队今天的工作策划案还平静地显示在电脑屏幕上,那一片代码在他疲惫的眼球上微微闪烁。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禁双手扶额,有点想躺平却又逼自己支棱起来进盯着屏幕,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另一方没有硝烟的战场——语宙工作室。那是一个委身于地下室、仅靠文字理想与文学信念艰难呼吸的地方。
尤真穿过车水马龙的一片喧嚣,穿过路灯昏暗的小巷,来到一处破旧的写字楼,辗转下了楼梯,推开了一扇吱呀吱呀的木门。
尤真不仅是智言AI团队的一员,也是语宙工作室的简直撰稿人。
语宙工作室的灯,执着地亮在夜色里,像雨后夜晚那广袤天空上一颗不可熄灭始终闪着微光的星星。空气里弥漫着泛黄的旧书页、廉价咖啡香味和无声的愁绪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尤真带着一身疲惫推门进来时,几乎被这沉甸甸的寂静绊住脚步。几位老伙计伏在各自逼仄的格子办公间里,零落稀疏地敲击着键盘,如同在一场寒冷的秋雨过后所剩无几的残叶在寒风中摇曳。墙上的锈迹斑斑的挂钟,指针仍然坚持托着疲惫的身子沉重地挪动着指针。
“老尤,来了?” 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话的是陈墨,工作室资历最深的笔杆子,此刻正从口中吐出一股云雾,伸了一个懒腰后盯着面前一片空白的文档发呆,旁边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
尤真“噢”的应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他径直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下,桌角那盏老式台灯的光晕,恰好笼罩着一本翻开的《我与地坛》,史铁生的名字在昏黄灯光里沉默着。他打开电脑,工作室的内部通讯群的红色图标赫然显现在在屏幕上,点开,是老板发的一条简短公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本月稿费结算,需延迟……”后面跟着一串省略号,沉重得仿佛能压断人的脊背却又叫人无可奈何。
“真撑不下去了?我们不会就此失业吧?求老天保佑,公司可千万别倒闭呀!” 对面的小张,祈求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沮丧的表情又有些楚楚可怜。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支磨掉了漆的钢笔,右手中指靠笔处已经生成了一颗豆大的老茧。她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字迹娟秀,工工整整,每一个字词,每一个句子,每一段处段落,旁边都有不同的批注,醒目独特,叫人想多看两眼,
无人回答。只有窗外城市好像永远不会停歇的鸣笛声,像万人的叹息,穿过单薄的玻璃,充斥了整个空间,震耳欲聋。一种穷途末路的窒息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难道真的毫无办法可行吗?尤真目光扫过桌面——那本《我与地坛》,封面上的轮椅和他平静锐利的眼神,令他心头一颤。他望着电脑上呆滞的键盘,实验室里高效运行的代码行,忽地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一个念头,如同寒夜中骤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的温暖彷佛刺破了长夜,带来了希望。“也许……”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打破了凝滞尴尬的气氛,所有疲惫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我们要不试试‘那东西’?”
“什么?”陈墨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不可压制的怒火,“AI?尤真,你吃错药了吗!让那些恶心的玩意儿来玷污文字,给文学抹黑?” 他歘的一下站起身来,激动地拍着桌子,烟灰和橡皮屑簌簌落下,“那是偷懒!是剽窃!是不择手段地走捷径!是要被文字匠人钉在耻辱柱子上的!” 唾沫星子几乎快要溅射到尤真脸上。
“陈老师,您先听我说完。” 尤真迎着他愤怒的目光,声音却异常平静,泰山自若的样子竟让人有些放心。“我不是说用它替代我们,它只是个工具,我们可以利用它辅助我们。”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张写满挣扎与不甘的脸,有的脸则是半信半疑。“用它生成初稿,处理那些程式化繁琐简单的框架、从互联网中搜集冗余的基础信息,把我们从机械重复里解放出来。然后——” 他顿了顿,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在这里!构思、灵魂、温度、主题,属于人的独特视角、情感张力以及需要文字传达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含蓄的东西……这些,才是我们倾注心血的焦点!省下爬楼梯的力气,去钻研真正有价值内涵的东西!”
愤怒的火焰在陈墨眼中逐渐熄灭,最终却慢慢黯淡下去,变成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无语凝噎,最终颓然靠回椅背,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惆怅。工作室里静得可怕,可以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门被轻轻推开,工作室的老板刘明走了进来。他头发花白,眼袋浮肿,显然也被这困局煎熬得够呛。他默默听完尤真并不激昂却字字清晰的陈述,目光扫过一张张沉默却写满期待的脸。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快要凝固。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试试吧,尤真。你来牵头。哪怕是垂死挣扎,也要尽力一试!语宙总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熄了灯,关了门。”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滴晨露落在一片叶子上,焕发了一丝春天的的生机。
尤真回到家时,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温柔地在妻子赵柔脸上摩挲。她蜷在沙发一角,膝盖上摊开着一本装帧精美的古籍修复图录,旁边平板电脑的屏幕却亮着,显示着知乎小说专栏的后台数据流,小红书的笔记草稿和微信公众号的排版界面同时打开着,像一幅绚丽多彩的媒体拼贴画。她的指尖在平板光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眼神专注。
“回来了?” 她头也没抬,声音带着工作后的轻微沙哑与倦意,又打了一个哈欠道:“情情还没回,说是去同学家参加生日派对了。”
尤真“嗯”了一声,疲惫地将自己陷进沙发里。他掏出手机,下意识点开语宙工作室的企业微信后台,处理着新一天对接AI模型的琐碎安排。指尖滑动,一个新添加的联系人头像猛地刺入眼帘——一只熟悉的、咧着嘴大笑的美羊羊头像,旁边备注着:“高一尤情作文润色辅导”。
像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尤真瞬间感到天昏地暗,身体好像僵住了一般。屏幕上那个可爱的美羊羊,此刻正咧着嘴,仿佛在对他发出轻蔑的嘲笑。女儿的名字,和“作文润色辅导”六个字,像烧红的火炭,烫得他眼睛生疼。他猛地坐直身体,手指颤抖着点开聊天记录,几笔转账记录和一份文档接收通知映入眼帘,文档标题是:《平凡如灯的父亲》。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和巨大失望猛地顶到喉咙口,他的脸憋得通红。
“怎么了?” 赵柔敏锐地察觉到丈夫情绪的变化,微微抬起头。
尤真把手机屏幕迅速怼到她眼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急促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歇斯底里地低吼:“看看你的好女儿!高一!作文!花钱找人代写!买的还是她老子兼职的工作室!她怎么不吃饭也嚼别人吃过的馍呢?” 他把“代写”两个字吼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失望感。
赵柔的目光落在那个美羊羊头像上,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却并没有如尤真预料般立刻爆发。她放下平板和书,思索片刻,起身走到尤真身边坐下,温热的手轻轻放在他紧握的拳头上,而那坚硬冰冷的石头,彷佛倔强地拒绝融化。
“老尤,”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安抚做了噩梦的孩子,“别急。气头上说话,话赶话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她看着丈夫紧绷的下颌线,慢慢说道,“情情这年纪,正属于青春期,学业压力大,想走捷径,很正常。重要的是怎么让她明白,这‘捷径’通向的,是失败。” 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平板屏幕上知乎专栏里一篇高赞原创小说的标题,“你看,就像我做出版,纸媒寒冬,是等死,还是拥抱新事物?我选了后者。新事物都是一把双刃剑。AI也好,新媒体也罢,只不过是人造出来的工具而已。关键是用工具的人,心是不是正的。” 她的目光沉静而有力,“回来别发火,你也得改改你的脾气,别那么冲动,你是白磷型人格吗一点就燃?压住性子,我们得让她自己撞上南墙,再扶她一把,让她看清现实,自己领悟。”
尤真胸膛本憋屈得难受,赵柔话语里的理性像一只温暖的手,将他郁结于心的那股浊气揉开。道理他懂,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握紧的拳头在妻子温软的掌心下,终究是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开了。他颓然靠回沙发,疲惫地闭上眼,那美羊羊的影像却顽固地烙在黑暗的视野里。
门口处传来钥匙叮当的细响,伴随着请哼的小曲,门开了,尤情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陀螺旋了进来。书包“砰”的一声随意甩在鞋柜上,她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脖颈处充满密密麻麻的汗水,然后飞快地冲向冰箱。
“情情。” 尤真开口,声音是强行压制后的低沉平稳。
“啊?爸,你回来啦?” 尤情拉开冰箱门,探出头,马尾辫活泼地甩了甩,手里抓出一盒冰酸奶,俏皮可爱。
“嗯。” 尤真站起身,走到餐厅,拉开椅子坐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寻常的聊天,“今天……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各学科都比初中时要难许多。” 尤情撕开酸奶盖,舔了一口瓶盖子,含糊地说,眼神飘忽了一下,掠过父亲的脸,又迅速移开,回落在手上拿着的那瓶酸奶上。
“作文呢?” 尤真端起桌上的凉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上次听你说,要写一篇关于‘身边榜样’的记叙文?写的怎么样?”
尤情舔酸奶盖的动作像触电般顿住了。她飞快地抬眼瞥了父亲一下,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地盯着酸奶盒子,指尖在盒子上摩挲:“哦……那个啊,写完了,早就交了。”
“哦?写的谁?爸爸很好奇。” 尤真语调上扬,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饶有兴趣。
“呃……写的奶奶!” 尤情脱口而出,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急于掩饰的夸张,“写她老人家任劳任怨,慈眉善目,特别不容易!嗯,对!” 她用力点了点头,仿佛确有其事,像是要说服自己,又赶紧挖了一大勺酸奶塞进嘴里,冰得她眯了下眼。
尤真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他看着女儿躲闪的眼神和急于掩饰的小动作,一股沉重的悲哀取代了最初的怒火。他没有拆穿,只是点了点头:“嗯,挺好。奶奶确实不容易。” 那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却让尤情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酸奶在嘴里似乎也没了味道。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抱着酸奶盒,几乎是逃也似的溜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客厅里,只剩下尤真坐在餐桌旁,对着那杯没喝完的凉水,一滴小小的泪珠正缓慢地、无声地滑落下来。
三天后,高一(3)班的语文课,空气里浮动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活力的微尘。年轻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清亮:“下面,我们来一同欣赏一下尤情同学的这篇《平凡如灯的父亲》,这是老师认为本次习作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尤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后面按住肩膀。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抓住了她。她僵硬地呆呆坐在座位上,手脚冰凉。
老师的声音带着赞许,清晰地回荡在教室里:“尤情同学视角独特,感情真挚,选取了父亲生活中两个非常感人的片段。第一段,”老师清了清嗓子,饱含深情地念道,“‘我的父亲,一位在繁华都市默默耕耘的建筑工人。当奶奶不幸罹患癌症的消息传来,他毅然辞去稳定的工作,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在烈日和暴雨下搬起沉重的砖块。每一块砖,都浸透了他的汗水与孝心,垒起的不仅是房屋,更是奶奶活下去的希望长城……’”
教室里先是极其短暂的安静,随即,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嗤笑。紧接着,窃笑声、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搬砖?尤情她爸不是搞电脑的吗?叫什么智言AI团队好像是”
“上次家长会我还见过,穿得挺斯文啊,那有什么老茧子哈哈哈哈哈。”
“噗…笑不活了,希望长城?这形容词……”
尤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脸上火辣辣的像要滴出血来。她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课桌抽屉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恨不得地上马上裂开一道缝隙,立即钻进去。
老师显然也愣住了,她皱起眉头,表情严肃,快速扫视着作文纸,表情变得有些困惑,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继续念了下去:“第二段更是感人至深,‘然而命运再次给了父亲沉重一击。一次意外,夺走了他行走的能力。但他没有倒下!他坐在轮椅上,用钢铁般的意志,像那位伟大的作家史铁生一样,在文字的世界里重新站立起来!而支撑他穿越绝望深渊的,是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是奶奶日日夜夜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一次,压抑的嗤笑彻底爆发成了哄堂大笑。教室里像炸开了锅。
“天啊!他爸到底残疾没有?奶奶不是癌症吗?”
“史铁生?奶奶照顾?这逻辑……鬼马少女在线撰写抽象小说吗?”
“哈哈哈!这作文是AI生成的吗?太离谱了吧!主要是有点好笑。”
“尤情,你爸到底是搬砖的还是坐轮椅的?奶奶到底是癌症还是护工啊?你们家人都这么倒霉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大的哄笑声浪像无数个耳光,狠狠扇在尤情脸上,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所有人惊诧和尚未褪去嘲笑的目光中,一把夺过老师手中的作文纸。纸张被她攥得变了形,发出刺啦的声响。她眼眶通红,泪水在屈辱的眼眶中汹涌地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她什么也没说,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抓起书包,撞开椅子,在满堂的哄笑和老师错愕的呼喊声中,冲出了教室门。那张承载着“父亲”离奇命运的作文纸,在她夺门而出的瞬间,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轻飘飘地落在教室门口冰冷的地面上。纸页背面,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语宙工作室”水印logo,在日光灯下泛着灼烧而讽刺的光。
家里的空气,在尤情摔门而入的那一刻,变得沉重起来。她像一颗被怒火和羞耻点燃的炸药包,书包被狠狠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委屈的闷响。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刷着她滚烫的脸颊。
“骗子!都是骗子!” 她对着闻声从书房和客厅走出来的父母哭喊,声音嘶哑破碎,“什么破AI!什么代写!我看全是假的, 全是冷冰冰的垃圾!缝合怪!害我在全班面前丢尽了脸!天呐,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爸一会儿是搬砖的孝子,一会儿是坐轮椅的作家,我奶奶一会儿癌症一会儿又成了护工!它连最基本的人话都说不明白!没有一点脑子,它懂什么亲情?它懂什么人生?!” 她发泄般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书包,泪水掺杂着些许无奈,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尤真和赵柔对视一眼。尤真沉默地走到女儿身边,弯腰捡起那个被摔得歪斜的书包,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赵柔则上前,想揽住女儿颤抖的肩膀,却被尤情猛地甩开。
“别碰我!” 她像只炸了毛的小猫,通红的眼睛瞪着父母,“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看我笑话是不是?” 她想起自己支付代写费时那种隐秘的轻松感,此刻都化作了最辛辣的讽刺。
“情情,” 尤真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异常清晰,他拿出手机,屏幕里是那张从工作室后台打印出来的聊天截图,那个美羊羊头像异常刺眼,“爸爸不是在看你笑话。好巧不巧,爸爸是在工作室的后台,看到这个头像添加过来,备注‘作文辅导’的时候,才发现的。” 他把手机递给女儿,“那一刻,爸爸和你现在一样,很生气,也很失望。但爸爸和妈妈知道一昧的批评指责可能会让你更加叛逆,爸爸于是就之江AI初步运行出的初稿发给了你,并没有再经过人工润色。”
尤情看着截图,看着自己熟悉的头像,看着那刺眼的备注,哭声噎了一下,倔强地别过脸去,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抽动。
赵柔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尤情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下,保持着一点距离,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情情别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抬起头,看着妈妈。” 等女儿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她才继续说,“AI是工具,就像你写字的笔,或者妈妈排版用的电脑,抑或是爸爸实验室中的精密仪器。笔自己不会写出好文章,电脑也不会自动生成好故事,仪器也不会自己搞发明,那成精了。工具本身没有错,错的是用工具的人,选择了懒惰,放弃了思考,放弃了用‘心’。” 她指了指自己放在茶几上的平板电脑,上面还停留在知乎小说的编辑页面,“你看,妈妈也用新工具,用AI搜集资料、分析热点,但每一篇最终打动人的故事,里面的人物悲欢、情感起伏,都是妈妈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熬着夜,用心血熬出来的原创优质作品。”
尤真接过妻子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技术从业者的冷静,也带着父亲的沉重:“那个让你丢脸的作文,情情,它的问题不在于AI本身。而在于你。”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的眼睛,“它生成后,没有经过‘人’的审视、思考和再创造。它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个粗糙的毛坯。你要知道,哪怕是一块璞玉,也需要匠人的眼光去发现,需要耐心去雕琢,才能成为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你花钱买到的,恰恰是省掉了最关键的‘雕琢’那一步的残次品。你放弃了思考,放弃了用心打磨,也就放弃了真正属于你自己的表达和进步。”
他拿起桌上那本封面磨旧了的《我与地坛》,轻轻翻开一页,史铁生沉静而充满力量的字句映入眼帘:“‘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尤真低声念出,然后合上书,“情情,你看,这样的感悟,是冰冷的机器能‘算’出来的吗?这是人的生命在绝境中的淬炼,是情感上的凤凰涅槃,是用血肉之躯撞出来的思想火花。写作,真正的价值,就在这里。它是你理解世界、表达自我、甚至塑造自我的过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白得的珍宝。图省事,买来的不是捷径,是荒废自己天赋和思考能力的毒药,是将自己独一无二的情感凌迟处死。”
尤情听着父母的话,汹涌的愤怒和委屈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和羞愧。她看着父亲手中那本旧书,想起自己书桌上崭新的、几乎没翻过的课外读物;想起自己每次写作文时的抓耳挠腮,和支付代写费时那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原来那份轻松,代价如此沉重。原来自己自始自终都在幼稚的自欺欺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学无赖。她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手背上,温热,却不再是因为愤怒。
一年后的初夏,阳光正好。市青少年活动中心里,人声鼎沸。全市中学生作文大赛颁奖典礼正在进行。空气里弥漫着兴奋和期待的喜悦。
尤情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手心微微出汗。她穿着简单大方的校服,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地望着台上。当主持人清晰地念出“一等奖获得者——市一中,尤情!作品《灯》!”时,掌声如潮水般瞬间将她包围。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在父母激动而骄傲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上那象征荣誉的颁奖台。
追光灯的光柱温暖而明亮,笼罩着她。她接过那座沉甸甸的奖杯,冰凉的触感传递着真实的荣耀和幸福感。她走到话筒前,礼堂瞬间安静下来。她的目光越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找到了父母的位置。尤真坐得笔挺,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骄傲,赵柔则捂着嘴,眼角有泪光闪动。
“谢谢。” 尤情开口,声音清亮而稳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激动,而非紧张,“这篇《灯》,我想献给我的家人。它写的是我记忆里,深夜家中常亮的那一盏灯。”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温柔,“那是我父亲书房里的灯。以前我不懂,只觉得那灯光打扰我睡觉。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灯光下,是他在实验室里敲击的代码,是他作为AI研发者,试图让机器理解人类逻辑的探索;是他努力想让AI也具有人的灵魂;也是他在语宙工作室的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修改、赋予冰冷文字以温度的坚持。” 她的声音充满了感情,“那灯光告诉我,真正的光芒,不是机器模拟的冰冷程序,而是像父亲那样,像工作室里每一位坚持创作且坚定文字理想的叔叔阿姨那样,在时代洪流中,既勇敢拥抱新工具带来的机遇和挑战,又始终紧握自己作为‘人’的思考、情感和创造。这属于人的独特思维是AI万万不可能模仿复制,这份属于人的精神财富,才是能穿透迷雾,照亮前路的——真正的灯。”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尤真看着台上沐浴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的女儿,眼中噙着泪水,胸中激荡着的暖流。那个曾经花钱买作文、夺门而出的女孩,如今站在这里,她的文字里,有了自己的观察、思考和生命的温度。她终于理解了光与热的来源。他下意识地搂住了旁边的妻子,两人眼中都有着欣慰的泪珠。
几天后,城市的另一端,赵柔的办公室里却掺杂着着一种沉静而忙碌的兴奋。她的办公桌一片狼藉。左边,堆放着即将交付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纸质书稿样张,封面设计典雅庄重;右边,平板电脑上,知乎专栏的读者互动区不断刷新着热烈的评论和打赏通知,微信公众号后台显示着新一篇爆款文章的阅读量正以惊人的速度突破“10万+”,小红书笔记下点赞和收藏的图标持续闪烁着。几个年轻编辑围在她身边,语速飞快地讨论着工作内容。
“赵主编,好消息好消息!出版社那边确认了首印数,比上次提升了百分之三十!他们说咱们线上带动线下的效果太明显了!我的天哪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编辑激动地报告。
“啊啊啊啊啊啊我天哪!知乎这篇刚推上去一小时,后台粉丝新增就破万了!都在催更!咱们得在招一些热爱文学的作家了,多写几篇!”另一个盯着平板,眼睛发亮。
“啊啊啊啊啊简直太高兴了!小红书那边问能不能同步做个签名书抽奖活动,配合新书预热?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赵柔利落地在几份文件上签下名字,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眼神锐利而明亮:“好,按计划推进。记住,线上引流,最终要落到对内容的深度认同和对实体书的珍视上。我们做的是内容,是思想,载体可以变,核心不能丢。” 她拿起一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样刊,指尖拂过精致的封面,“这才是我们的初心。”
而在一处科技园里头,AI智言团队的氛围则是另一种极致的冷静与专注。巨大的环形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无声倾泻,幽蓝的光映照着下方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尤真站在中央控制台前,白大褂纤尘不染,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主屏幕上复杂的程序图。无数代表参数更新的光点,如同夏夜群星闪耀,在庞大的虚拟架构中明灭流转。
“尤工,3号模块收敛速度异常,接下来怎么调整?” 耳机里传来同事冷静的询问。
“收到。暂缓人工干预,调取模块G-7的局部梯度分布图给我。” 尤真的声音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城市璀璨的灯火在窗外流淌。尤真实验室里幽蓝的屏幕光,赵柔办公室温暖的灯光,语宙工作室里那几盏执着亮到深夜的老式台灯,还有女儿尤情在领奖台上被聚光灯照亮时眼中闪烁的光……这么多不同的光,温度不同,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穿透着时代的迷雾,照亮着人们前行的方向。
不管是科技的神奇还是传统的端正,只要人呀不在这巨大的时代变换中迷失了自己,守住自己心中的那一盏明灯,那么我们便永远是最好的自己。所以不要在新兴事物出现时就如临大敌,自己都先慌了神。真正温暖的灯火,在每一个直面困境时能坚守住初心,让心灵之火燃烧的更加旺盛。
姓名:刘欣钰
联系地址: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
就读高校:山西大同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