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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具果形时，它就长在一片荔枝园里。手套抚过它所在的枝头，总掠起一阵诧异：“这颗荔枝长得不太一样。”它因此觉得自己理当是一颗荔枝，且还有些不凡，于是更奋力吸收阳光雨露，渴望早日长成众荔枝中最饱满最独特的那颗。
它如愿比这片园中所有荔枝都长得更快，满园青黄之间，它是唯一一点红色。阳光照过果园时，仿佛都要在它的果壳上多停留几分，手套自然也总会在它的果壳上多停留几分。它以此为殊荣，骄傲舒展身躯，长得更红、更大、更加成熟。它看着其它荔枝青涩的模样，愈发满足于自己的出众。一日，两日……它以为自己生来幸运，与众不同，大概是被眷顾的神果。然而，时日渐长，一层毛外衣不知不觉密布它的躯壳。手套往常被它的红吸引，如今却为它的毛外衣困惑：“这颗荔枝怎么既没有龟裂片，又长那么多毛？难道长过了头，坏了？”这困惑一次次在耳边萦绕，像一道紧贴着它吹动的回旋之风，让它那层毛外衣时时在发痒。但园中还没有成熟的荔枝，谁又能笃定成熟的荔枝是什么样呢？它想，谁说它们这一批荔枝就不能既没有龟裂片，又会长很多毛？
不久，园子里的荔枝们都成熟了。这一颗，龟裂片错落有致，那一颗，表皮粗糙无毛……它观察着，隐隐有些焦躁：荔枝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有它——它曾是这片果园中唯一的红，但当所有的荔枝都红了，它才发现，原来它那层毛外衣其实有些泛青。如果说在箩筐到来之前，它还能够欺骗自己：我就是这样一颗与众不同的荔枝，那么在箩筐到来之后，它连自欺欺人也不能了。荔枝们雀跃地跳入箩筐，欣然奔赴它们生命的意义；箩筐满意抖落身躯，清点此年收成，一切那样圆满。直到它——有些期待，又有些忧惧地跃入箩筐，坠入一片荔枝地，顺势沉到地心里去。不同于以往在枝头间的遥遥相望，它与荔枝们接触、碰撞。它的那层毛外衣——其实并非外衣，那是与它一体的毛刺——这时才显示出十分柔软，以至于有些柔弱的特质。而荔枝们的外壳上并无这样的累赘，那些它所不具有的龟裂片简直是天赋的铠甲，给予荔枝们碰撞而毫不觉疼痛的异禀。在毛刺被撞击到蜷曲的疼痛中，它终于彻底明白，它和荔枝们不同。
“好痒啊！”一颗荔枝说道。“谁在挠我？”又一颗荔枝抱怨。荔枝们翻涌着，将它，这颗异类，挤到了箩筐的面上。箩筐不解地看着这只被排挤的、长得奇形怪状的“荔枝”，问：“你是坏了吗？你为什么长毛了？”手套也这么说过。当只有手套这样说时，它还只是困惑，但箩筐也这样说。而且，箩筐里的荔枝们也都在翻涌中重复道：“坏了？怎么长毛了？”无数的声音浪潮般将它淹没，它微弱地反驳：“我没有坏，我刚刚成熟呢。”没有一颗荔枝听到它的声音。于是它在浪潮中失声了、窒息了、眩晕了。它想：对呀，荔枝们应当有龟裂片而无毛，为什么我却相反呢？难道我真的坏了吗？
它被单独挑拣出来，送到见多识广的果篮面前。果篮一见它便惊讶：“荔枝园怎么送来一颗红毛丹？”“红毛丹？”它在眩晕里捕捉到这一名词。“对啊，现在的土质和水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红毛丹了。”果篮高兴极了，它也高兴极了：原来我是一颗红毛丹？没有龟裂片，长了一身长毛，原来是因为我本不是荔枝，我是一颗红毛丹！
它被装进果篮里。一路上，不断有更多的水果被装进果篮：神秘果、橙子、地果、山竹……它兴奋地同每一个水果打招呼：“你好，我是红毛丹——果篮说，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红毛丹了！”神秘果没有答话，友好地向它微笑。橙子蹦了两下，问：“是吗？你喜欢晒太阳吗？晒太阳可以让你变得更甜哦！”它——红毛丹犹豫道：“喜欢……我每天都晒太阳，因为我想要长得更大、更加饱满。我应该喜欢吧？”橙子绕着它又蹦了两下：“喜欢就是喜欢，什么叫‘应该喜欢吧’？而且晒太阳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甜啦，长得大不大、饱满不饱满，倒是没什么所谓。”地果在一旁，轻声补充道：“其实不爱晒太阳，也可以积攒甜分，只要待在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就好了。”山竹离它们远远的，始终没有说话。
果篮摆入集市，橙子被第一个买走了。买家说：“这颗橙子一看就很甜。”然后是山竹，因为“山竹就是很好吃”。“天上地下最好吃的水果”地果被第三个带走。不久，神秘果也被买走了，买家说：“这是什么，从来没见过，来一个。”最后，果篮里只剩下了红毛丹。它极力地舒展着自己的毛刺，试图展现诱人的状态，但过路者的视线仍然只是匆匆掠过。它沮丧地问果篮：“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了，还是没有人喜欢我呢？”果篮笑着说：“你还没有遇见喜欢吃红毛丹的人嘛。”红毛丹又等了很久，终于有一个人为它停驻，但他无视红毛丹期待的视线，只是对果篮说：“怎么卖红毛丹？外边吃起来是甜，往里面吃到核，心全是苦的。果肉连着核的那层皮，噫，最难吃！”他说完就走了。红毛丹的精气神却也被他那一番话带走了。它低落地观察着、感受着自己，而后十分痛苦地发现，那番话居然是真的——它的果核，它最深处的、真正的自己，的的确确完全是苦涩的。而它试图用以隐藏苦涩的果肉，虽然是甜的，却也因为与果核的粘连，存在着无法剥离的苦涩部分。为什么它会有这样苦涩的味道呢？它想起橙子的话，难道是因为它并不喜欢晒太阳吗？可是地果说，不喜欢晒太阳，也能积攒甜分，只要待在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就好。它想到这里，忽然有些迟疑：它似乎从未考虑过，要待在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它只想要变得更饱满，变成荔枝园里最出众的那一颗。难道是因为这样，它才如此苦涩吗？如果它也喜欢晒太阳，如果它从诞生起就选择待在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它会变得像橙子那样“一看就很甜”，像地果那样“天上地下最好吃”吗？
它最终没有售出，果篮把它丢进了仓库，里面储藏着一群草莓。草莓们果肉娇嫩，十分害怕红毛丹的毛刺，于是离它很远。红毛丹独自蜷缩在仓库角落，直到第二天库门大开，一只铲子将它和草莓们装进同一个袋子。它们同在袋中翻滚、碰撞，草莓们吃痛地喊叫，红毛丹抱歉地蜷缩毛刺，但终于还是把草莓们戳得遍体鳞伤，它自己也染上了草莓的汁液。
它们一同被倒出袋子，落到砧板上。已经糜烂的草莓被丢入榨汁机，仍完好的则排布在水果刀旁，红毛丹排在后者之中。它前边的草莓们被一个个切开，袒露可口的果肉……终于到它了。它有些紧张地站在水果刀下。水果刀问：“你看起来很红，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毛？你是草莓吗？”经过集市上的冷落，红毛丹太害怕被再度抛在一边了，于是它说：“是，我是一颗草莓……新品种，长毛草莓。”水果刀相信了，他的刀锋缓缓落在红毛丹的身上。红毛丹感到自己的外壳被切开，那感觉并不舒服，可是它的果肉成功从外壳中舒展出来了，那是从未被任何人看见过的果肉。水果刀切入它的果肉，十分满意：“嗯，很甜美。”不过，也有一些困惑：“你的味道很特别，和其他的草莓闻起来都不一样。而且草莓都很柔软，你不像我想得那么柔软。”红毛丹有些害怕，它努力地让果肉变得柔软，散发甜美诱人的香气。它成功让水果刀沉浸在香气里，遗忘了所有怀疑，继续切入它的果肉。刀锋不断深入，红毛丹感到自己整个被剖开了，它从未如此深刻地被看见。冰凉的水果刀让它有些打寒颤，这就是一颗红毛丹在实现一生意义时会获得的战栗吧？它想。
水果刀继续朝内切入，红毛丹太过沉浸于它实现自我时的满足感，以至于忘了喊停。锐利的刀锋终于彻底没过它的果肉，即将触碰到它的果核——在果核与果肉之间，正如路人所说：是一层粘连着、密不可分的核皮与果肉，在那里，甜味瞬间被苦涩盖过，滋味一落千丈。那种苦涩红毛丹自己习以为常，但每日只切草莓的水果刀完全无法接受：“天啊！这是什么味道！你坏了吗？”红毛丹对这句话如此惶恐，以至于只想到拼命地伪装、欺瞒，她说：“不，其实长毛草莓会有一些地方比较苦涩，请你把这一部分切掉就好。我没有坏，请你不要把我丢掉！”水果刀犹豫了，但红毛丹不断地恳求、恳求，并且他的确已经将它切开，如果不切到底，似乎也并不符合一把水果刀的准则。
他于是继续切入，更深的地方，是红毛丹的果核。刀锋与果核碰撞，红毛丹不由吃痛。“啊！”她大喊出声，将水果刀吓了一跳：“你干什么？”红毛丹小心翼翼地说：“我大惊小怪了，对不起，请你继续切吧。”水果刀怀疑地切入，刀锋与果核再度碰撞，红毛丹这次总算没有大叫出声。水果刀用力地切了几次果核，终于发现这颗圆圆的小球体无法被切开。他只好绕开果核，把果肉剔了下来。他将剔下的果肉剁碎，放入果酱瓶中。至于那枚苦涩的果核，自然被刀背排开，滚落地面。
果核——红毛丹残存的、最深的、真正的自我，就这样带着水果刀反复重切留下的划痕，重重坠入泥土中。它疼痛而疲惫。它陷入泥土，再也无法感受到阳光，却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休息。它太疼了……泥土之中无比昏暗，疼痛却让它无法入眠，它只能清醒地感受着一切。在它的周围，土壤十分湿润，蚯蚓从它身旁爬过，创造疏松的气孔。在大地的怀抱里，它被包裹着、安抚着。不知过去多久，疼痛终于消退，它沉沉睡去。当它再度醒来，春天的气息充斥土壤，它感到自己的躯壳有些松动，它舒展了一下身躯，忽然视野一亮——它看到了土壤之外的世界。新生的嫩芽，高度与它的视线齐平；流动的微风，让它的身躯无比舒爽；阳光，依然那么温暖。它感到周身一阵充盈，橙子所说的“喜欢”，地果口中的“待在舒服的地方”，它忽然明白了它们的意思。
它静静地待在这片土地上，这次不再想要长得更大、更饱满，只因为喜欢阳光而晒太阳，因为喜欢湿润的感觉而汲取雨露、深埋根系。它感受着对阳光与水分的眷恋，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扎实地成长着。它的视线从平齐嫩芽，到与石头对视，再到高过了隔壁的葡萄藤……有那么一日，一只灰斑鸠落在了它的枝头；又那么一日，一只乌鸫也落了下来；然后来了一只喜鹊……终于有一天，它发现周围热闹极了，它的枝头停满了鸟儿！鸟儿们欢唱不止，绕着它的枝叶飞翔。没有鸟儿会问它：你是什么？荔枝还是草莓？你尝起来苦涩还是甜美？因为它已经长成了一棵树，一棵鸟儿们需要的、能够遮风挡雨的树。但到这时，它忽然彻底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谁。
真实姓名：郑文雅
联系地址：上海市宝山区上大路99号上海大学8号楼
就读高校：上海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