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得那年从二十边上开始下雪。为什么记得那么清?父亲说腊月二十一,轮到咱们家打碓臼粑(打年糕)。父亲担心下雪会把墙角头堆放的枞树蔸儿给打湿了到时烧不着,找来一捆稻草撒开来盖在上面。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把初下的雪子拌在手心里,然后把雪子捏成小团儿,那种美美的冰凉享受感无法形容。不一会儿雪花飞舞,雪花像棉絮、像鹅毛、面对面站着不见对方。大人会说,下那么大的雪了,你还站在雪地里,不冷吗?我回答,不冷,一点也不冷。大人往往会说,真如古话说的酒儿不冷,孩儿不冷。
到了腊月二十一夜,碓臼屋里一盏煤油罩子灯显得比平时明亮了许多。我家里大人全都在碓臼屋忙碌着,只为打碓臼粉碎糯米和粳米混合成粉沫。我等年糕吃,这一夜连点睡意也没有。我从碓臼屋跑到蒸笼屋来回不停折腾,故意的去走他人没走过的雪地,脚下半高跟的雨鞋不知打湿了多少回。等到鸡啼五更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年糕终于出了蒸笼。粘了白沙糖的热年糕吃不了三片,吃两片就“吃汪了”(腻味了)。
暴风雪一直下到大年三十夜,那才是一个大大的风雪夜。听老人说瑞雪兆丰年。好。守年岁是古老的风俗,父母要给每个孩子发年岁钱过年。年岁钱发多少就看家庭条件,我家哥五角、妹二分、三分、五分不等。我得了五分钱,母亲叮嘱你没把钱弄丢了,过完年开了学好用来买书本。三十夜多会相邀邻里家孩子前来围坐在火塘边打扑克守年岁。
俗话说,孩儿盼过年,老人望插田。过年了,做孩儿的有新衣裳可穿了。有白米饭鱼肉糖果点心可吃了。老人望插田,插田才有白米饭吃,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金贵。大年初一终于到了,母亲会把孩子们穿的过年新衣从衣柜里一一拿了出来。特别是穿上一身全新的带着棉花清香味的棉布衣的那种味觉。女孩子穿身细花布,男孩子穿身青蓝布,欢快喜悦地心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只希望家中每个孩子都能穿上新衣,或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过年了,要穿体面些,如没有新衣裳也尽量不穿有破洞打了补丁的衣服。
虽说那个时代物质匮乏,但过年的年味十足。大年初一第一件事把过年新衣穿上面;第二件事放鞭炮迎新春;第三件事去左邻右舍七大爷八大姨家拜年。平时平静的乡野山村一时间炮竹响声此起彼伏,那种热闹过年的场面无法形容。
还有口袋里少不了藏几个炮竹,冷不零咚的放响一个。或把炮竹插在雪地上,插在牛屎堆上,一定要放出个新花样来招人诺眼,也不怕叫人讨厌。大人无非一句“这伢子是个调皮鬼、不懂事”一笑了结。笑容挂着脸上,祝福的问候语声不断。
出不了大门,原是大雪封住了。起来扫雪。父亲早早就把木梯架在屋檐下,抓住木掀爬上梯子把屋上积雪一一掀下来。往日的对面山、后背山不见了踪影。原是大雪把他们全都盖住了。白皑皑的原野就一个白字。太阳光照在上面刺眼。太阳出来冰雪消融。
从大年初二开始,家中人来客往不绝,走亲访友也就在这几天。农村平时少人行走的羊肠小道上也一时热闹非凡。踏雪拜年,路上行人已把雪地踏出深深痕迹。
2
大年初二的夜晚父亲对我说,明天你跟着令国去你姑姑家拜年。令国大我十多岁,喊我表叔。我当时理不清楚这层关系。令国的父亲喊我父亲舅舅。令国的父亲我叫他表哥。令国是我姑姑的大孙子。这个问题是在若干年后才搞清楚。
晚上我睡在床上问三姐,俺有姑姑?三姐回答,有姑,有两个姑。我怎么不知道呢?三姐说,一个姑姑死得早,细姑姑有好多年没回娘家。啊!姑姑和我家是什么关系?姑姑是父亲的亲姐姐。我适才知道我有姑姑。姑姑,我从没见到过,小时候只有从其他孩子口里听到我有姑姑。我也见过其他小朋友家有姑姑来走亲戚。
我问,姑姑家在哪里?姑姑家住在曾家。我问,曾家有多远?好多远。我问,好多远到有多远?回答我不远。不远,有到外婆家那么远吗?家里任何人也没告诉到底我有多远。其实曾家离我家二十华里有过之。其他人不愿意去拜年的原因就是离得太远了。我记得那年刚满8周岁,也是第一次走远亲。
我穿双半脚跟高雨鞋,身上穿着自认为很干净的很得体大半新的青灰色卡几衣服,背着路上用来防雨雪用的盖个大半个身子的斗笠。可以肯定斗笠七八成新,还有一身衣服上面没有打补丁。我问,怎么去姑姑家拜年?令国说,走路去姑姑家拜年。有雪?你不知道走没雪的地方。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心中欢喜得不行。
我最怕走大人反复走过的深一脚浅一脚,已经是泥泞不堪到处是坑凹的道路。我宁愿走小路,走没人走过的路上有雪的小路。宁可让雪把把脚跟盖住,回头再看我走过后留下来的脚印。令国取笑,你走过的脚印像狗走过的脚印一样。我双脚天生的比同龄要小。走过一片田野,田野白皑皑的有无名鸟儿在田野飞起飞落。
当我走到盘古垱时就走累了。我不想再走了。问,还有多远?令国说,坚持再走一里路就到了。走过小河,河水上面流淌着冰凌。我问,我姑姑家怎么还没到呢?令国说,前面看得见的那棵大树就是。走过了那棵有大树的村子,问他怎么还没到。令国说,我说的是前面村子的那棵大树。你光骗我。你这比我到我外婆家远一倍还不止。一路上走走停停,过了一村又一村。我觉得每个村庄都有大树。我觉姑姑家很远、很远,终于又看到一棵大樟树。从吃完午饭步行,走了一个下午路上走了四个多小时才走到姑姑家。
远远的望见曾家湾有棵大樟树,令国说大樟树有二百多岁了。我认为像这么大的老樟树在我村子前后有五六棵。大樟树旁边有口池塘,池塘边有片小竹子林。竹子上有雪,雪把竹子压弯了。我清楚的记得从塘岸坝一路往西走,有条小路直通到姑姑家。令国指着前面低矮的单间土砖房子对我说,那个屋就是你姑姑的屋。父亲的话忘不了。进门见到姑姑就叫姑姑拜年,见到姑爷就叫姑爷拜年。姑姑、姑爷拜年完了,你就去细爷、细姨家拜年。叫令国带你去细爷家拜年。
我终于明白,在家我排行老七,为什么家中哥哥姐姐不愿来姑姑家拜年。
3
眼前一间低矮的用土砖墙堆砌的、墙壁上大窟窿小窟窿缠的、房檐木梁上缠绕着发黑了的拉鱼藤绳子的,麻雀从墙壁窟窿中飞进飞出的,门口有个用来养猪的小圈子的,看一眼似破败不堪的小房子就是姑姑的家?我用怀疑的目光注视了良久。
一扇颜色灰褐像是快要腐烂了的最多也只可用来阻挡小动物的小木门半掩着。我轻轻一推就走进了姑姑的家门。屋里头光线昏暗的如果不是童眼,怎么敢问姑姑和姑父就住在这么一间狭小的土砖瓦房子里?灶台和睡房同在一间不到15平方小屋子,那种寒酸的无法用语言形容。
姑姑,拜年!来了是年!姑爷,拜年!来了是年。屋子里光线再怎么昏暗,但看得清姑姑见到娘家侄儿来拜年时的一脸笑容。姑姑喊我一声儿就把我搂在怀里。姑姑问,冷吧!儿了!姑姑说完把她怀中的火坛子递给我。我连忙推掉回答,一点也不冷。姑爷在一旁说,孩儿不冷,酒儿不凌。姑姑说,路上一定走饿了,我做饭你吃。
令国冲姑姑说,奶奶,我先带表叔去细爹家拜完年再回来。
我出门前,父亲给了我两个糖果点心包包装进书包里,叮嘱一个给姑姑家,一个给细爷家。进了细爷家门。令国对我说,俩朗家就是细爷和细姨。我叫声细爷、细姨、拜年。来了是年。细爷和细姨对我非常热情。细姨给我到茶又拿薯片、花生、糖果点心给我吃。问我路上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吧?我回答,累,脚走痛了。
细爷抓了一把麻片递到我手里说:吃东西,桌子上糖果想吃你就吃,没讲礼,和自家屋里一样,拿出来就是吃的。天色已平黑,我望着令国。打下来再做么事?令国笑,再做么事吃饭。我认为去姑姑家吃饭。我当时还没搞清细爷、细姨与我之间是什么关系。令国告诉我细爷是你姑爷的亲弟弟。啊!我认为姑爷要比细爷亲,但细爷待我比姑爷亲切。
细爷家有三间明窗亮瓦的房子,屋子内头粉四面墙壁刷白墙灰木阁楼宽敞又明亮。我姑姑家和他家不可做比。我正在犹豫发呆时,细爷家饭桌上已摆上了好几道菜。一道砂锅里肥猪肉炖豆腐果,一道煎得两边泛黄的草鱼块。有一道从没吃过,也是第一次见到的金黄色虾片。我特喜欢吃,细爷把这道菜放在我面前让我多吃。吃完晚饭,细姨打来一盆温热水叫我洗脚,洗完脚上床睡觉。
晚上我和东伢、超伢三人睡在一张床上。我第一次睡上带着香味的棕绳床子,觉得又软又舒畅,躺下床就睡着了。这夜连梦也没做一个。
吃完早饭,东伢、令雄要带我去梅川老街玩耍,走在路上看到人家菜园地里大头菜,还有青萝卜。调皮捣蛋的我下地扯了人家大头菜,拔了人家大萝卜。剥了皮吃下去,不知为何觉得味道好极了。细爷家餐桌上每餐有好吃的,吃饱了快乐的到处玩耍,身后跟着穿一身红衣裳一双大眼睛的妹儿子。令国扛着猎枪带我去钻林子打斑鸠,说是用斑鸠肉下面条吃。走了好几个村子,寻找了一个上午连只小麻雀也没打到。
4
我看到光秃的后山坡边沿上有一排齐人高的小树。联想到老家人多会把山上树木弄回家当柴火烧时的情景。何不把它弄回去当柴烧。我当时心想,我姑姑家穷,我每天吃他兄弟家里的,我得给他家弄些柴火回来,想必他们家里人一定会高兴。这么一想就不顾后果,一口气拨了二棵收拾在一起扛回细爷家中作为回报。不多一会儿看林的人找上门来。细爷说他是个不懂事调皮的孩子干的,大不了再把它种回去不就得了。
我害怕细爷责怪我。细爷不但没有责怪我,还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张牌大队种的绿化树。你再没去把它扯了。嗯!我每天在细爷家吃好喝好,初五那天姑姑一定要我去她家吃午饭。姑姑家的饭桌上,一道菜是黄泥炉砂锅里有肥猪肉炖海带,一碗油煎豆腐。还有豆腐乳腌萝卜干。姑姑不停的往我碗里夹肉,叫我吃肉。母亲的话在耳边,走亲戚要讲理,砂锅里肉最多只吃一块,吃多了一块就不行。你姑姑和你姑爷和他儿分开单独吃,听说他们家过年只有二斤肉。去了曾家三个家,每家吃一餐饭,最多只住两天你得回来。
表哥表嫂家也就是令国家,拜了年,表嫂说要下面条给我吃。细爷走来对表嫂说,你不用下面条了。武儿那里也不去吃,就在我家吃饭。
在我印象中,细爷家的日子要比他们过得好很多很多。细爷家吃得好,住得好,家里人衣装个个穿得光鲜。姑姑家和表哥家比他家不知穷了多少,过年了穿蓝靛大粗布衣。我记得两天转眼就过了。我要回去。包括东儿,超儿都要留我不走。我找不到我随身携带装糖果的黄书包。令国说黄书包妹儿的拿去藏了,也不知她把黄书包藏到那里。到了正月初九要开学了。我初八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令国说没大人送我回去。不送就不送、我记得路,我要走谁也留不了。我没忘来时带的斗笠,还有黄书包。
我走过水塘坝,抬头看了一眼大樟树,寻我来时走过的路,一口气过了卫家。姑姑边跑边喊,喊我停一下。我停了下来。姑姑把一块钱塞到我口袋里。我死活不要。姑姑恕道,你是兼少了是吧!我说没有。我知道姑姑家比我家更贫穷。姑姑说,你再多住一晚。我不。你没嫌姑姑家穷。我没有。你在姑姑家连饭也没吃饱。吃饱子。你别急着走,你个人回去我不放了。我喊你表姐来送你回去。
田野里雪多已消融,只有屋檐下树阴角落里还有一些残雪。初七立春,仿佛看到春的脚步正朝我走来。我这一回算是看清姑姑的模样了。姑姑模型像父亲,但姑姑比父亲苍老。姑姑满头白发,在我眼里姑姑就是个佝偻走路步行蹒跚白发苍苍的老人。听父亲说姑姑自幼多病,又出生在一个苦大仇深的家庭,她这一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曾家亲戚自己说是曾参的后裔。曾参春秋末期鲁国南武城人氏,孔子晚年弟子之一。儒家学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被后世尊称为“宗圣”。他以孝道和修身思想闻名,与孔子、颜回、子思、孟子并称儒家五大圣。
直到几年后,我上了初中噩耗传来,印象不深的表哥英年早逝,父亲一生中心爱心痛的外甥生儿。不久又传来姑姑病逝在家中。姑姑走没多久,姑爷也走了。也就是过了若干年以后我才弄清我叫细爷的亲戚,他原是我姑奶奶的儿子。也就是说我姑姑嫁给了亲表哥。地方人说是侄女伴姑娘。我姑爷、细爷的母亲原是我父亲的亲姑姑。细爷、细姨,寿寝100岁。我依稀记得姑姑的影子,其实只见过姑姑一次,就是那年拜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