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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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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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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屑

1

老家在陕南,南不南,北不北,过了腊月的就会下雪,雪不会轻易的化掉,一直要等来年开春,才慢慢的融入,浸润着这一方方土地,庄稼在雪水的灌溉里疯狂的生长。正月的大巴山总裹着化不开的白雪。一颗颗雪粒子打着旋儿撞在土坯墙上,簌簌落下,积在房顶,林间,田埂,背阴的那些地方,往往雪厚得多,一场雪还没化,新下的一场雪又压上去了,新压陈,陈压新,背阴田埂厚厚的积雪把一垄垄的土地压成一道道银白的褶皱。正月天儿还冷,田里的活计少,火塘里的柴火还在噼啪作响,暗红的火焰舔舐着烧得陈旧的铁壶底,铁壶烧的是开水,噗滋噗滋的冒着热气,一束束淡黄的火光映着母亲缝缝补补的指尖,母亲一言不发,她缝补的是我马上要背起行囊,外出讨生活的背包,我看着母亲缝补密密匝匝的针脚,想说些什么,一时又无从说起,好似一瞬间,往日的岁月像是一根根丝线都缝进了粗布背包。父亲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吐出的烟圈,慢慢在空中散尽,一锅旱烟抽完,烟锅明灭间,终于开口说话:出去闯闯也好,只是别丢了根。父亲的话简简单单,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觉得前路漫漫,未从可知。我手里紧紧攥着兜里仅有的百十块钱,指腹反复摩挲着纸币上粗糙的纹路,生活中,我们都是在这粗糙的纹路的追逐,劳劳碌碌奔波一生。等真正清醒的时候,不得已告别故园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安土重迁,黎民之性。”才晓得拗口的文字里,藏着多少世代相传的牵绊。

故乡陕南的小镇,嵌在群山褶皱里。群山如黛,山顶上还有雪停在上面,等着春天的到来。我慢悠悠走过老家街道的那条青石板路,铺路的石板被多少双南来北往的脚印磨得发亮,短短的一条街道顺着山势蜿蜒,一头连着家家户户的炊烟,一头扎进云雾缭绕的深山。这里的土地贫瘠得很,种下去的苞谷、洋芋,五谷杂粮,要靠天吃饭,一年忙活到头,收成也只够糊口而已,这就是我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远山的山里,埋着祖先的坟茔,我没有理由嫌弃她,弯弯的河流,像母亲的乳汁,哺育我长大,高高的山头,缄默不语,更像是父亲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父辈们在山里刨了一辈子食儿,脊背压弯成了一道道大山的形状,自始终没能走出这连绵的沟沟壑壑。

我曾无数次站在山顶,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天际,心里揣着 “走出大山” 的执念,那时单单以为,自由就是挣脱这山的束缚,是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洒脱。

还没过正月十五,年不算过完,灯笼还在屋檐晃晃悠悠,红布绸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山坳的山桃花和积雪一样,粉白粉白,开满枝头。我却要背着行囊,跟着本家堂哥踏上外出讨生活的远途,父亲送我到镇上,父亲叮嘱了几句便头也不回一点一点的消失在我的视线,后来我方才晓得父亲回头的那一瞬间,早已泪眼婆娑。

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挤满了人,背着铺盖卷的、拎着塑料桶的、揣着过年未吃完腊肉的,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抽烟、聊着过年时的生活,或是感慨时间过得好快,又要出门打工,愧对父母亲人,这些人都是要去外地讨生活的同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神情,有对未知的憧憬,有对故乡的不舍,有一丝被生活推着走的茫然无措。堂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熬过一年,挣够了钱,咱也能活出个人样。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说不出话来。车窗外,故乡的炊烟在山坳里慢慢散开,故乡的土地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被群山吞没。

车开了,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下,山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松针的清香,山桃花的芬芳。人只有离开故园,方能晓得“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厚重,原来乡愁不是课本里的诗句,是车轮滚滚中渐行渐远的故土;是风里飘来,故乡炊烟味道。那时我太年少,还不懂得,所谓“以梦为马”的漂泊,从来都带着故园泥土的根须,走得越远,根须牵扯得越疼。

2

乘坐的汽车,还是撞开了故乡最后的一道高山,一列孤独的大巴车摇摇晃晃走了一天一夜,穿过河南的平原,越过河北的界碑。冀中平原上和故乡一样,一场鹅毛大雪正纷纷的落下,广袤无垠的平原,一眼望不到边际,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枝条上存不下雪,雪花落在树梢又落下,偶有落在车窗上的几片,迅速的融化,一滴水珠儿划过车窗。汽车刚刚停稳,一股混杂着木屑与冰雪的寒风就倒灌了进我的身体,刺骨的冷钻进我的骨头缝,没有高山抵挡的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我裹紧了身上的薄棉袄,跟着下了车,脚下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没一会儿就没过了脚踝。

没有高楼林立,没有车水马龙,连像样的街道都没有。天儿是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厚厚的尘埃蒙起来了,放眼望去,远处、近处的房屋低矮,灰红的砖墙壁上布满了风枪雪戟长年累月的侵蚀,时不时传来一阵刺耳的机器轰鸣声。堂哥说,这里是河北省廊坊市文安县的左各庄镇,离天津市区不远。我问堂哥为啥你们回来都习惯叫它 “天津”。堂哥说了实话,一来是地名太小,说了也没人知道;二来是脸上有光些,在“天津”打工,总比说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板厂好听些。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看似粗陋的小镇,竟藏着两千年的历史。东汉时它叫左家庄,民国初年才演化为左各庄。唐开元二十七年,杜甫游历至此,在左氏庄夜宴,留下了“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的诗句;康熙皇帝巡视水利也曾亲临此地,乾隆皇帝更是四次驾临,在此修建了占地百亩的行宫,百姓称之为 “大营”,如今 “皇道口”“万柳金堤”等古迹犹存。我曾在空余时间去过“皇道口”,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牌楼,飞檐斗拱上蒙着厚厚的灰尘,黄色琉璃瓦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流光溢彩,但那残存的雕梁画栋,足以见证当年的金碧辉煌。清代著名书画家景玉树的瓦刻作品,曾是这里的文化珍宝,如今却不知散落在何方,只留下传说,在左各庄人的口中代代相传。

左各庄是“模板之乡”,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板厂。最小的板厂只有三五个人,最大的也不过百十来号工人。这些板厂像一个个沉默的堡垒,灰红的砖瓦厂房连绵不断,机器的轰鸣声从早到晚,没有片刻停歇。空气里弥漫着锯末的味道,呛得人忍不住咳嗽,混合着甲醛的刺鼻气味,成了左各庄独有的气息印记。

堂哥把我安排进了一家中型板厂,百十号工人,大多是来自陕南、湖北、河南的异乡人,无一例外,都是无根的草籽,散落在左各庄这片土地上。厂子提供的宿舍是红砖搭建的简易平房,阴冷潮湿,被褥常年带着一股霉味和汗臭味。堂哥安顿我和一个湖北的年轻老工人住在一起,他烫着一头黄卷发,穿着时髦,我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极少说话,他半卧在床上,抽烟,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把一部新式诺基亚手机打开又关闭,关闭又打开,往复循环,偶尔放点音乐,打发无聊的时光。我习惯把书放在床边,整整齐齐地码着,闲了就翻开看看,他却总说:我们都是打工的,看这些闲书有啥用?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看书,不与他说话,阅读能让我暂时放下疲倦,忘却故乡的模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搬到了一间没人愿意住的宿舍,临近锅炉房,风机整日轰鸣,墙角还结着蛛网,地上东倒西歪的酒瓶,老鼠在屋内肆无忌惮的跑来跑去。老鼠不怕人,两眼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好似我闯入了它们栖息之地,但我不在乎,收拾好房间,一个人,一旦是,一瓢饮,这里至少能让我在疲惫的劳作之余,拥有一方安静的读书天地。

3

正月十五刚过,板厂就开工了。堂哥为了让我多挣钱,把我安排进了车间,做滚胶的活路。所谓的胶,是工厂里的师傅用甲醛和尿素熬制而成的,刺鼻的气味让人头晕目眩,辛辣的气味,熏得眼泪直流。我的工作就是把一张张木皮子塞进机器,滚动的机器一张大口吞噬着木皮子,再从滚轴出来时,已经涂满了粉红的胶水,传递给摆板的工人。这活儿看似简单,却需要手脚麻利,一旦慢了,就会耽误后面摆板工人的进度,影响他们的收入。

我刚走出校门,身体单薄,手脚也不如老工人灵活,常常跟不上机器的节奏。每当这时,迎接我的都是带班工头鄙夷的眼光,脾气不好的工人会劈头盖脸地谩骂:毛头小子,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回老家去!带班工头也是我们老乡,进入车间不会因为是老乡就会得到宽容,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来讨生活的,同乡的那点情,不急花花绿绿的票子实在。带班工头也会在堂哥面前阴阳怪气地说:这细皮嫩肉的,还来干这苦活,怕是撑不了几天。 这话像一根冰凉的锥子,深深扎在我心头,扎得我心口发疼。

每每到了夜晚,我躺在床上,浑身酸痛,耳边还回响着车间里的轰鸣声和谩骂声。甲醛的气味似乎渗进了骨头里,怎么也散不去。我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一轮金黄金黄的月亮高高的挂在半空,此时此刻,心里充满了迷茫和委屈。曾经以为,走出大山就能实现梦想,就能摆脱贫困,可现实却给了我沉重的一击。在这里,我像一台冷冰冰的机器,没有情感,没有思想,只是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最让我痛苦的,不是身体的疲惫,也不是他人的歧视,而是没有时间读书。我从小就热爱读书,回想往日在校园的意气风发,读书世界就在眼前,不读书眼前就是世界,可我眼前的世界是如此的狭隘、冰冷。不止一次我反复问自己:难道我的青春就要这样消耗在板厂里?难道我这辈子就要像这些工人一样,在疲倦麻木中度过?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世界不是这样,更广阔的天空才是我追逐的远方。

几个月后,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滚胶的技巧,干起活来也得心应手,但我还是决定离开车间。我央求堂哥给我换一份清闲的工作,哪怕工资少点也行,我只想有时间看书。堂哥起初不同意,劝我说: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清闲的活工资低,什么时候才能挣够钱回家盖房,娶媳妇。但我态度坚决,堂哥最终还是拗不过我,把我调到了压夹心的岗位。

压夹心是板厂里最清闲的工作,也是最被人看不起的工作。人们都觉得,这活儿没有技术含量,没有力气,只有年老体衰、没有追求的人才会干。压夹心就是把潮湿的夹心皮子放进热压机,等个把小时烘干后再取出来。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我不需要做什么,可以静静地坐着,读书、思考。

虽然这份工作被人轻视,但我却如获至宝。我把带来的《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反复研读,歇班时上街在书摊上买了些《茶花女》《红与黑》《简爱》《白鹿原》《散文诗》杂志等中外名著,放在宿舍的床头,一有空就拿出来读。在热压机嗡嗡的声响中,我走进了屈原的汨罗江畔,感受他“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的执着;走进了杜甫的茅屋,体会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走进了简・爱的世界,敬佩她“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渺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的自尊与坚强。

在左各庄的日子,流水一样平淡,读书本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印在书本上的铅字,一缕缕繁荣墨香像一汪清泉,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灵。在那些日子里,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只要有书相伴,我就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我知道,我和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不一样,我不想一辈子待在板厂里,我试着想靠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4

和我一起压夹心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汉,也是我的老乡。他头发花白,脊背微微有点驼,但眼睛里精神矍铄,老汉嘴里的话和板厂出口成脏的工人大有不同,不紧不慢的言词中透着一股温文尔雅。老汉看我总在看书,就主动和我搭话,一聊之下我才晓得,他和我一样,选择这份清闲的工作,不仅仅是岁数的缘故,也是为了能有时间看书、写作。

老汉写得一手好字,还时不时写些打油诗消遣。老汉告诉我,他以前当过民办教师,在老家的乡村小学教了二十多年书,后来清退了民办教师,他也是听同乡说上板厂挣钱多,就跟着同乡来了左各庄。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离不开啊。老汉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却又透着一股执着。

老汉和我越聊越投机,从《论语》到《红楼梦》,从李白到苏轼,从鲁迅到茅盾,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仿若我们是相逢恨晚的知己。老汉说,他觉得我和车间里的年轻工人不一样,虽然干着最底层的工作,但心怀志向,有梦想,敢于追逐,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孩子,别在乎别人的眼光,老汉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鹰不需要鼓掌,也会在蓝空翱翔;小草没人施肥,照样生长。有梦想,就去追,就算失败,也知道自己离终点还有多远。

在左各庄的日子里,老汉成了我唯一的知音挚友。我们一起在热压机旁读书,一起在工余时间探讨诗词的韵律,一起在大清河畔散步。他会把自己写的诗念给我听,我也会把自己写的短文给他看,他总是耐心地给我指点,鼓励我坚持下去。老汉说:“你的文字有力量,有温度,好好写,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好景不长,没过几个月,老汉在工作时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检查后,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工厂怕担责任,很快就开除了他,遣返回家。临走那天,我去送他,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他特意为我作的诗:

朝霞初生一点红,心有诗书满腹中。

终非池中寻常物,浅滩难卧有角龙。

孩子,你的路还长,好好走下去。老汉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如一个长者的殷殷嘱托: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丢了读书的习惯,不要忘了自己追寻的梦想。”我攥着那张纸,眼泪刷刷掉在地上,一时间,不知是为知音的离去而难过,还是为底层劳动者的艰辛而心酸。我想留住他,想问问他的家乡地址,想以后有机会去看望他,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我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底层的打工者,就像沧海一粟,一旦分别,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老汉离开后,我心里空落落的。但他的话,他的诗,却像一盏微弱的星星之火,燎原了我读书的道路。我把老汉那首诗工工整整地抄下来,贴在宿舍的墙上,每每遇到困难想要放弃时候,就大声地朗读出这首诗,想想那古铜色脸庞如长者老汉的鼓舞,仿佛又注入了一支强心剂,充满了力量。我告诫自己,要像老汉说的那样,把韧性编成网,挡住异域的风沙,把汗水洒成雨,铺平脚下的坎坷,让信念树成路标,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

5

左各庄后有条河,当地人称大清河,一条银色的丝带,绕着左各庄蜿蜒流淌。河水清澈,鱼虾浅戏,微风吹过,河水荡起无数的波纹,一圈一圈的消散,河边长满芦苇,翠绿的芦苇托近水里,起起伏伏。这条河承载着无数异乡人的乡愁与期盼。收工后,我都会一个人去大清河畔或是散步,或是呆呆的望着河水缓缓流过,心里念着的是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亲人。

大清河的傍晚很美。沉落的夕阳把河水染成了金红色,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金。秋冬时节河岸的芦苇枯黄一片,风一吹,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呜咽。偶尔有孤单的渔船划过,搅起一圈圈涟漪散开,惊起几只水鸟,掠过水面,飞向远方。下工时我时常坐在河边的土埂上,捧着一本书,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阅读。墨香与河水的湿气混合在一起,夕阳、一人、渔船,交融出一副让人沉醉的山水画卷。

下工的傍晚,大清河热闹的很,这时的大清河汇聚起各地的方言,附近板厂的女工都会三五成群聚在大清河,洗涤工衣,有说有笑。满身的疲惫,都在大清河清洗了。她们谈论着在车间的琐碎,摆了多少张板子,遇到摆板子多的,都会投入羡慕的眼光打量一番,再说几句恭维的话。

在大清河畔,我遇到了那个陪我走过一段艰难岁月的女娃子。那天傍晚我正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一阵“梆……梆……”的棒槌声把我从书中拉回了现实的左各庄大清河。抬头一看,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娃子正在河边浣洗衣物,马尾辫垂在身后,手里的棒槌一下一下敲在衣服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她也看见了我,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埋头洗衣服。

从那以后,每每傍晚我都能在河边遇到她。我们很少说话,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她洗衣服,我目不斜视的看书。有一天她洗完衣服,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吃个苹果吧,甜着呢。我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苹果,礼貌性的道了声谢。苹果的清甜在嘴里化开,我忽然红了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聊天中我得知,她是湖北十堰人,老家和我的故乡相邻,她也就比我大三两岁,已经在左各庄板厂干了五年。据她说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父母常年在左各庄打工,初中念了一半就辍学了,后来跟着父母来了左各庄。她的哥嫂也是小学毕业就来这里打工,在这里成了家,生了孩子,一辈子可能都要在板厂里度过。

曾经我也想好好读书,可就是读不进去。女娃子望着远方,眼神里带着一丝向往。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默默地吃着苹果。我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遗憾与无奈,就像我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迷茫与执着一样。我们都是被生活推着走的人,都是飘落在异乡的种子,在左各庄这块土地上努力生长。

傍晚的大清河畔,似乎成了我们默契的约定。下工后,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她依旧洗衣服,我照样看书,偶尔也聊上几句。我们聊故乡的风俗,聊打工的艰辛,聊对未来各自的期盼。她会听我讲书中的故事,讲那些遥远的城市,讲我心中的梦想。我也会听她讲老家的趣事,讲她小时候的经历,讲她对未来的打算。平原的夕阳,一旦西下天就黑了,晚风拂过我的脸颊,带着木屑的清香和青草的气息,我们并肩走着,不怎么说话,却觉得心里一种说不上的踏实。

我知道,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因为命运的安排,在左各庄这个小镇有了短暂的交集。她的世界很简单,只想好好打工,挣点钱,将来回老家盖房子,嫁个好人家。而我的世界,却在书本里,在远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彼此孤独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在艰难的岁月里,相互陪伴,相互温暖。

6

那年冬天,左各庄的天气格外寒冷。大清河结了一层薄冰,河岸的芦苇被冻得瑟瑟发抖,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变得沉闷了许多。离家一年,不止是我,所有的工人到了年下的日子难熬,活计越来越多,老板催得越来越紧,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连轴转不停。最要命的是想家的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在心里蔓。

年下放工的日子越来越近,每个人都在细数着日子。而我心里既兴奋又不舍。兴奋的是,终于可以回到阔别一年的故乡,见到思念已久的亲人,不舍的是,这里有我难忘的经历,有我敬重的知音,有陪我走过一段艰难岁月的女娃子。

我要走的那天,几个相处不错的工友凑钱请我吃了一顿饭。没有好酒好菜,只是简单的几个家常菜,几瓶廉价的啤酒,却让我心里暖暖的。那个女娃子没有来,工友说,她知道我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怕自己会哭。

要走的时候我在她的宿舍门口站了很久,心里五味杂陈。她终于走了出来,递给我一封信,字迹不是很工整,但看得出来写得异常认真,还有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我知道这里不属于你,你去追求你的远方吧,我们一家人都在左各庄过年,就不回去了,来年继续在板厂上班。而你和我不同,有理想,有追求,我知道你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的对我说:再见了,祝你前程似锦。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重如千斤,我想要说些什么,泪水早已沾满泪腺,哽咽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汽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我看见她站在厂门口,挥着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漫天的木屑香里。我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本崭新的《平凡的世界》,还有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身棕黑色的棉袄,扎着马尾辫,站在大清河畔,笑容腼腆,眼神清澈。我打开信,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来写得异常认真:我没读过多少书,写得不好,但我想告诉你,在左各庄的日子,谢谢你陪我说话。你讲的那些故事,那些梦想,我都记在心里。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写作,将来一定能成为有所作为的人。走得再远,别忘了,在左各庄的板厂里,有湖北的一个女娃子,曾陪你走过那一段最难熬的日子。

汽车越开越远,左各庄的轮廓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地平线里。我望着窗外,眼泪忍不住再一次掉了下来。我知道,我不仅离开了一个小镇,离开了一份辛苦的工作,更离开了一段难忘的岁月,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白驹过隙,十几年后,我靠着读书积累的知识,靠着一支笔,在老家的市区谋了一份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我写过很多人的故事,写过田间地头的庄稼人,写过工厂里的劳动者,写过那些在平凡日子里默默坚守的人。在市区安家,每当我坐在书桌前,握着笔的时候,总会想起左各庄的那段日子,想起车间里的轰鸣声,想起那大清河的流水觞觞,芦苇飘荡,想起那老汉的一字一句的谆谆教诲,想起那女娃子的一颦一笑。

时隔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汉,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娃子,不知道女娃子是否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是否回到了老家,盖了房子,嫁了个好人家。回首往事,在左各庄那段日子里的他们就像左各庄的“皇道口”牌楼一样,永远立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了我记忆中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

又是一年年下,窗外飘起了雪花,像极了那年正月别离故乡时的雪,也像极了到左各庄讨生活时的雪。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城市的喧嚣,我却仿佛听见了大清河边的芦苇声依然沙沙作响,听见了板厂机器的轰鸣声声入耳,听见了那个女娃子浣洗工衣的棒槌声。

那些在左各庄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苦的一段时光,却也是最珍贵的一段时光。像一块胎记,刻在我的青春里,像一笔财富,让我在以后的人生中,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能勇敢面对,像一份灵感的源泉,让我笔下的故事,总是带着一丝泥土的芬芳,一丝木屑的清香,一丝人性的温暖。

我知道,有些经历不该被遗忘,也不是在怀念,而是融入了生命的底色,成为了成长经历的一部分。左各庄的青春岁月,就是我生命中最厚重的底片,这张底片的颜色,绚丽多彩,有迷惘时的坚韧、执着,有在困境中寻找希望的本真。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记忆中的左各庄,依旧还是那个布满板厂、飘散木屑香的小镇。是否依旧还是那个承载着一代一代人青春与梦想的地方。在左各庄那些曾经陪伴我走过一段旅途的人,是否安康。此情可待成追忆,曾经那些温暖过我的时光,会像这漫天的雪花一样,岁岁年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散去。

那年,匆匆而别的左各庄的日子,从此,朴心无染,大道无垠,万境皆安。从此,岁月轻逝,温暖自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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